作者:暮寒公子
他将洛九江的长刀反夹在腋下,狞笑着踩住洛九江小腿那道被贯穿的伤口,一手按住洛九江的肩膀,另一手如铁钳般抓紧了洛九江的左腕:“小崽子,让我教你个乖。在这里活着可不那么容易,你那小聪明还是留到下辈子去!”
他话音一落,双手便同时向着反方向重重一拧!
“老五还是这么利落。”那捏着冰诀的修士垂下了手,俯身捡起了被斩首的同队头颅,把少年痛极的一声惨叫和男人畅快的大笑都甩在了脑后。
也正因如此,他到死也不清楚,这少年是如何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甩过身来,从男人腋下抓着刀刃抽出自己的长刀,借着这方寸之间的距离一刀钉进对方的心窝!
老五圆睁着眼睛,嘴角已经断续溢出血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都已经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小崽子露出一口森白牙齿,悍然一笑:“承蒙指教,这话还你自己了!”
洛九江左臂软软垂着,这使流星锤的男人劲道不弱,他一挣之下左肩脱臼,此时却无余力顾及。因为空手直接抓上自己刀刃的缘故,洛九江的右手现今还流血不止。当时情况紧急,又在没有第二次机会,洛九江那一抓握力极紧,手掌当即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
他重喘一声,把一口涌上喉头的血硬咽了回去。他重新握紧自己的刀,刀柄已陷入他的血肉之中,几乎紧贴在他的骨头之上。不知是不是感到了主人此时的决心,那沐血的长刀正在沉沉地嗡鸣。
洛九江此时一身惨相。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耷拉着一条手臂,躯体上已被戳出两个大洞,一条小腿血肉模糊,就连站着都有些摇晃的对手,在场数人竟无一人敢小觑于他。
地上正躺着两具尸体,每一具都在无声诉说着小看这少年的下场。
少年脸上杀人时喷溅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发黑,更衬得他的脸色失血苍白。然而在入鬓英眉而下的一双眼睛,却像是正燃着熊熊的,足以将这雪原都焚尽的烈火!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1
一声悠悠吟诵由远风呈到僵持对峙的两方人耳中。
剩余的十人突然脸色一变!
那吟诵声不疾不徐,仿佛袖雪而来,风雅至极。然而与之相对的,是那捏冰诀的修士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栽倒,额头正中被一只白羽箭彻底贯穿。
“居然都是陆旗养的好狗吗?嗯,有一只算一只,我全杀了。”这声音飘忽不定,竟像是同时从四面传来,“还是我的老规矩,就是将死之人也该有点娱乐的权利,你们可以猜最后一把单双。”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这个新人物的出场模式,我学习了元杂剧和布袋戏定场诗的艺术形式,在此说明一下^_^
第39章 妙人
洛九江很快就见识到了这个“猜单双”是什么意思。
只听对方朗笑一声“买定下赌”,两只羽箭便连环如珠, 同时飞出。它们一左一右, 疾如流星, 眨眼间就要了两人命去。
双!
“小孩子受了伤就向后躲躲。”那声音懒洋洋地提醒了一句,“万一误伤了可多不好。”
洛九江咳出一口血沫, 按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后退几步,把背心抵在一棵树上。
弓手一到就扭转了全场局势。结阵的十二人里原本就被洛九江杀了两个,剩余十人本就人心浮动, 一息不到间又被神秘弓手射死了三人, 顿时使得气氛一片惨淡惶惶。余下的七人分成两派, 一派想要当场逃走,另一派则想干掉洛九江再说。
眼见又是两只羽箭齐齐射出, 洛九江微微一笑, 嘶哑道:“猜单!”
“莫非他们伤了你眼睛?”那弓手好奇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却是比起之前又换了个方向。
洛九江并不言语, 手中长刀在弓手开口时就找好了角度,在最佳时期毫不犹豫地一掷而出。与此同时, 他自己也揉身直上, 在刀刃击中目标之时便纵身一扑握住刀柄。
那冲着自己目标而来的修士只闻一声当头暴喝, 洛九江已借着全身力气压将下去, 把他斜斜地砍作两截。
一击得手, 洛九江跌倒在地,喘息着咳笑道:“单!”
洛九江求快斩杀第一人时,所用的那招一斩破风庐已经抽空了他大半灵气, 而接下来的群战招架,虎口逃生不提,血战至今,他确实已经杀得筋疲力竭了。
“我就欣赏小兄弟你这要赌要赢不要命的精神。”弓手的声音一振,飞快引弓射杀逼近洛九江的其余两人,“继续吗?”
洛九江趴在雪地上,连抬头的力气也不想使,随口道:“单单单单双。”
弓手沉吟片刻,似乎是清点了下剩余的敌人数目,便叹笑道:“原来他们没伤到小兄弟的眼睛,却打飞了你的脑子。”
洛九江闷笑一声,觉得这突然出现的弓手性格实在有趣:“自小我就知道人人手上都长六根手指头,这些人都注定被白雪埋了半截,咱们何必再让他们背锅呢。”
弓手大笑起来:“小兄弟很有意思。”
说话间他已经结束了战斗,洛九江也攒下了起身的力气。他单臂一撑从厚雪中勉强爬起,扶着自己脱臼的左臂还没等接上,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对面树梢上的灰衣青年。
他面貌还很年轻,大约十八九岁,似乎只是个还没及冠的少年人,可神态却饱含着玩味,已像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成年男子了。
“小兄弟受伤很重啊。”灰袍人含笑道。
他就站在不远处最高的一根树梢之上,一阵大风吹过,扬起他衣袖袍角和一缕鬓发,然而他自己的身影则是纹丝不动。他身材修长,灰衫下的躯体布着一层薄薄的流线型肌肉,衬得他比同龄男人纤细许多,在此时更是仙气十足。
“流年不利,让道友看笑话了。”洛九江一瘸一拐地走回刚刚依靠的大树前坐下,“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这话就谢早了,其实我也是要追杀你的。”灰衫青年低头一笑,“虽然你伤重若此,让接下来的赌乐失去了很大趣味,但你这个人实在让人愉快,这足够抵上缺少的那部分乐趣了。”
他这样说着,手中便拉满了一轮弓。洛九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闪着寒光的箭尖此时正稳稳对准自己的额头。
从此人刚刚一箭一个的神勇箭法来看,洛九江此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事态一下猛转了一百八十度角,剧烈的反转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洛九江……洛九江无话可说。
他闭上眼睛长吐口气,只觉得自己印堂此时应该黑得光可鉴人:“那个陆旗杀我之前虽然只给了属下一言片语,但也算勉强师出有名。不知道阁下是为了什么理由杀我?就因为我不会查数吗?”
灰衣青年噗地笑出声来,他看起来并不急着对洛九江下手,还有闲心与他聊上两句:“自然不是。”他沉吟片刻,感慨道,“我要杀你,是因为你埋人埋得很好看。”
洛九江:“……”
他喃喃道:“这个理由恐怕比嘴炮致死还冤了……”
不想这青年低笑了一声:“还真和那位‘嘴炮致死’的仁兄有关。小兄弟恐怕有所不知,北边一片是我的地盘。从你和那人交手之后,我就时不时地缀在你身后瞧瞧。到现在为止,我跟着你的日子零零散散加起来也该有两三天了吧。”
洛九江微微愣住。他脑中第一反应是他一共只在这个世界呆了五天时间,整整三天,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灰衫人的存在。第二反应则是风水轮流转,若那个疤痕男人雪下有知,此时一定感到非常欣慰。
灰袍青年神情一肃,悠悠道:“我见举世皆浊,唯君独清,不忍留君在此,只好请君赴死……你死之后,我愿依样埋你,别说六尺,十二尺也埋得,十八尺也埋得。”
从此地杀人劫命后坑都不用挖,幕天席地一扔随便别人捡去吃的习气来说,这灰衣青年的做派已经很有礼貌。可惜对洛九江来说就是厚葬个八十八尺这事也没商量——不管别人怎么想弄死他,他自己可还没活够呢。
“看来人不光要多读书,还应该多走路。”洛九江的手在背后紧握住刀柄,诚恳直视这灰衫青年道,“其实我三岁上梁四岁揭瓦,五岁打狗六岁骂鸡,七岁强抢民女,八岁烧杀劫掠,九岁占山为王,十岁抛妻弃子。我觉得你对‘清’这个字肯定有些误会,建议你去此方世界外面看看,真的。”
“谨记教诲,下次挑人一定注意。”青年长眉一挑,目光戏谑地在洛九江的右臂肌肉上打了个转:“小兄弟好像伤得很重,为防你中途失血过多而死,在你处理好伤口之前,我还可以等。”
洛九江报以一个一穷二白的回视。
青年人沉吟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远远丢了过来。他真不愧是个善射的弓手,抛掷的劲头拿捏的极准,那瓶子啪地一声就落在了洛九江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上好的伤药,一时三刻就能见效,君可尽情取用。”灰袍青年大大方方地做了个请了手势,甚至还收回了自己的弓,“小兄弟可以先包扎一番伤口,再小睡片刻歇歇脚。有我在此,可以保证你这段时间内的绝对安全。”
“是吗,我却怕你等得不耐烦一箭射翻了我。”洛九江并不伸手去拿那瓷瓶,双眼直视着青年冷冷道。
青年一掸衣角坐在了枝上,给洛九江仔细解释道:“一局绝佳的赌局,只会让人欲罢不能,仅觉得时间太短结束的又太快,绝不至于令人因等待开盘而厌烦。”
“小兄弟也不会让我厌烦吧?”青年说到这里一弯双眼,“凡是叫我不耐烦的赌局,可都被我掀了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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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已裹好了伤,我便可放心开场了。”
洛九江在大雪中疾奔,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青年欣慰的声音:“大致和小兄弟描述一下你我这场的赌法……首先要请小兄弟提前离开一个时辰,等我追上小兄弟,你我可过招一场。若我输了,自然由你处置,若你输了,就要输给我一样东西。”
“我说不好一共能赌上几局,不过既然是一场追杀,那终末一局的筹码就应该是你我的性命。”
“不过像小兄弟这样的妙人,最后反能赢了我也说不定?”
…………
“妙人”将速度提至最快,一气跑了大半个时辰,跑得差点呛雪。
第一局相对来说还比较安全,洛九江也想借此试探一下此人的速度和修为。
以他现在炼气九层的修为来说,筑基二层的修为还能勉强探知,到了筑基三层基本就是半猜半蒙。那青年的修为对洛九江来说如雾里看花,应该至少是个筑基四层的高手。
光凭这青年此前一直跟在洛九江身后几回来去,他都对此毫无察觉,洛九江就知道这是个自己目前还无法匹敌的对手。
其实严格说起来,洛九江觉得比他修为更让人拿不准的,是这人的心思。
方才他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洛九江的性命对他来说简直唾手可得,他偏要做赌来取。这也罢了,可他的态度语气又无半分轻忽之意,和此方世界大多数人视人命如草芥的姿态完全不同。
一般这种单方面的强势追杀,弱者只会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洛九江能从灰衣青年的言语神态中判断出来,这人并没把自己当成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而他自己也绝不会将对方看成一个胜券在握的猎手。
他不是猎手,他是洛九江的对手。
在开场的第三个时辰到来之际,青年追上了洛九江。
五息之后,洛九江落败。
洛九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觉这青年箭术实在惊人。方才对方连珠七箭被他尽力拨开三支,剩下四支里有一支点在洛九江手腕,两支碰到他的躯干,最后一支则在他的脖颈处弹开。
但最让洛九江惊奇的,是这七支箭都被折去了箭头。这青年在呼啸的寒风之中,竟能将没了箭头的箭射得这样稳,这样准!
即便对方此时是自己的敌人,洛九江也忍不住目露钦佩之意。
“下一场还是等着小兄弟休息好后再开局,小兄弟不妨一边休息一边听我讲这局你该付的筹码。”青年将长弓背到身后,把袖里一把提前折去了箭头的箭杆都收回了箭筒。
洛九江也不和他客气。最开始的疾奔实在花费了洛九江太多体力,他盘膝就地坐下,像模像样道:“不知道这一局我要输给道友的赌注是什么?此时我已身无长物,若是道友想要我的亵裤,虽然已经整整五天没有换洗,但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灰衫青年:“……”
他沉默了片刻,眼角抽紧,幽幽道:“小兄弟若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只好要你的胯下之物了。”
洛九江:“……”
一息之后,洛九江毫无感情道:“哦,那还是给你亵裤吧。”
第40章 灵蛇主
青年且气且笑,片刻之后, 他也在树梢上坐了下来, 无奈叹道:“敢问一句, 像小兄弟这样天赋秉异的人物,在外面就从没被人蒙过麻袋?”
洛九江一扯衣服, 一本正经道:“正是因为我一张嘴他们就揍我,吃饭都逼我用耳朵眼吃,眼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才不得不背井离乡跑到这鬼地方来。”
灰衫青年噗嗤一乐:“见到小兄弟的风采, 我就不难想象令尊令祖是何等传奇人物了。”
“不敢不敢。”洛九江立刻一个拱手, “论来我祖上八代大儒,就出了我这么个说单口相声的不肖子孙。要是道兄改改那个想要杀我的鬼主意, 从此你逗我捧, 等咱们出了此方世界, 明宗立派教出一百八十八个徒子徒孙, 往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烦死对手,天下之间何处去不得?”
论起扯淡的功力, 洛九江早就已臻化境, 耍得炉火纯青。他把一句求和的意思包进玩笑话里, 却只让人觉得有趣, 并不感觉违和失格。
青年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知这话那句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在洛九江以为他快笑完时,竟又揉着眉心摇头笑了好一阵,再开口时脸上笑意犹然未褪:“改不改主意的事情往后再说, 要是小兄弟始终如此脱俗,我真是不舍得碰你一根指头。不过纵是如此,我也该向小兄弟问一声上一局的筹码了……”
他微妙地拖长了尾音,又语气一顿,眼见洛九江眼中精光一闪,他不由唇角笑意更深:“要论赌注……便请教一声小兄弟的名字吧。”
这筹码真是出乎洛九江预料的轻松简单。按照洛九江对赌博的基本了解,以及他原先做好的心理准备,还以为最少是要切掉一根小指头呢。
“洛九江。九是九州的九,江是寒江的江。不知阁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