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洛九江双眸登时紧缩成细细两粒!
不止是为这突变的事态,也不仅仅为四面八方入耳的凄厉叫声,单单在他眼前,那十几个修士飞快被红雾侵蚀成液体一样的形态,然后每一个都如铸模一样被塑成……塑成……
饕餮,又是饕餮!
不远处有十几只饕餮眼看就要成型,洛九江却无心再理,他咬着牙飞身掠至树梢顶端,登高放眼望去,眼底映出一片炼狱般的血红。
如赤血泼洒之地,尽为饕餮。
洛九江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不等他对眼前景色做出什么反应,另一个念头就飞快跳进他的脑海:小刃!同样在雪洞里的小刃!
现在已经没空再去找那“界膜最薄”的地方,只能可哪儿算哪儿,够用就行。洛九江头顶的这一块界膜已经算烧高香拜来的,他也不敢再要求更多。他飞快跳下树去,左手倒擎自己长刀,右手紧握刀鞘,贯足了力道,暴喝一声将其深插入地。
他这一手几乎毫无保留,方圆十丈之内的雪和土具混合着迸飞出去,在此地以刀鞘为心,直留下一个深圆大坑。洛九江吁一口气,再不看此处一眼,调头就朝雪洞方向折返回去。
……
小刃的运气说好算不上,幸而还不算坏到家。
在那阵把大家颠得东倒西歪的地动以后,红雾从坍塌的雪洞裂缝中缓缓探出头来,而小刃几乎就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雪洞外封雪和谢春残担心她受此影响筑基失败,几乎不等站稳就急忙靠拢过来,而雪洞之内,小刃察觉到那邪异气息后眉头微皱,眨眼间就拨开头顶乱雪飞身挣脱。
小刃向来以快著称,闪身对她只是最基本的功课,进阶筑基之后就更是快得惊人,没被那血糊糊的气流沾到一片衣角。
由于两边都反应太快,她出来时倒是差点撞到封雪,赶紧伸手拦腰抱住,顺便一剑鞘戳中近在咫尺的谢春残软肋,好让他滚得远点。
在这方面他们运气显然不错,不过下一刻漫山遍野的饕餮露出头来时,三人显然谁都不这么觉得。
小刃乍醒,是所有人中对事态最迷茫的一刻,她环视了一圈,不在状态地转头去看封雪:“姐姐,都是你不认的弟弟吗?”
封雪心中狂喷口血,艰难推辞道:“……不,姐姐当不起。”她的表情看起来简直痛心疾首,“……我还是太天真,太天真。”
任她脑洞开破天际,也只想到有丝分裂,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是体内寄生!
不知是不是人的刺激阈点可以提升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封雪觉得自己此刻可能都有些麻木了。
而在白雪和赤兽之间,一道从远处奔来的黑影格外引人瞩目,洛九江气喘吁吁地飞奔回来,看清并立三人后才松口气。比起刚才的从容带笑,他热汗满头、身上挂彩、衣衫多处撕裂,真是不可谓不狼狈,也不知道为了能最快直冲回来劈了多少拦路饕餮。
“你们没事就好。”洛九江简短道。
“恐怕很快就要有事。”谢春残沉着脸道,他眉头紧皱,表情说不出的严肃和气恼:“怎么,来这一出,缙云界是打算彻底不过日子了吗?”
封雪冷笑一声:“杀人对那老变态而言算什么不过日子?畜栏里的家豚弄死了他儿子,他懒得挨个辨认,当然是全都杀了,等打扫干净再买一批新的就是。”
“我在百里之外留下了标记,大家跟着我,我们杀过去就走。”洛九江言简意赅地交代道。
即使在这种关头,封雪也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察觉到洛九江情绪不对,她疑惑道:“九江?”
洛九江知她意思,低声解释道:“从来这里开始,追杀就成了家常便饭。杀了亡命客还有追杀者,劈了追杀者还有陆旗,少了陆旗还有花碧流,死了花碧流又来这满雪原的饕餮……”
“他们真当我洛九江随便搓圆捏扁,怎样追在身后抽鞭子也不会有脾气吗?”
“我生气了。”
第71章 破界
洛九江的生气,当然不止是说说而已。
四人的阵型仿佛一个拖着尾巴的不规则三角, 洛九江所在的位置就是三角打头的尖尖。四人急速前进, 整条直线上所有挡路的饕餮无不在洛九江刀下灰飞烟灭, 几如切瓜砍菜一般。偶尔封雪或谢春残向前快跑几步,能看清洛九江半张紧抿唇角的侧脸。
谢春残搭箭上弦, 箭出如连珠星子,呈扇形大面积铺设开来。他随便甩开一滴已经挂到眼皮上的热汗,冲小刃吼道:“你怕它没吃饱, 上赶着送吗?”
小刃一剑戳破近在咫尺的某头饕餮, 转头阴沉看了毫无自觉的谢春残一眼:“要不是你……”比它们更招我……
多年以来的敌对给小刃养成了见到谢春残举剑就刺的习惯, 比起这个,听到谢春残的名字就拔剑出鞘只不过是个前置条件。
若说谢春残和封雪都能在“看不惯”和“宰了算了”之间找到一个稳定的区间, 足以保证他们见面不到半刻就会发生的必然摩擦被控制在某个限度内, 那对于一根筋的小刃来说, 要她理解“谢春残现在不是个大坏蛋”可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饶是现在漫山遍野的饕餮黑压压地堵在眼前, 小刃的剑仍会不自觉地朝着谢春残的方向偏。
谢春残几乎气不打一处来。他一筒连环箭射下去,基本上一半用来保自己, 一半用来保小刃, 而小刃那边似乎还时不时打算给他来上一剑。吃力不讨好到这种程度, 他几乎要气呕血了。
不过作为两人中保有脑子的那个, 他还不至于去跟小刃发火, 要找还是去找小刃监护人。谢春残眼角稍稍一偏:“封雪,管好你家……”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另一半都被他半嘶半咽地吞在肚子里,化作了一声痛苦地闷哼。谢春残持箭的右手按上被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血肉的左肩, 鲜血很快就打湿了箭尾的白羽,有一个瞬间,他除了倒抽冷气之外再没法做出别的反应,稍稍缓了一小会儿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抵御疼痛:“日、日你爹啊。”
刚才不知是封雪没有战斗经验,还是她一时手软,那头饕餮挨她一击竟然未死,若不是谢春残扑掩过来以肩相替,封雪要害之处难免狠挨一下。
封雪先把那头叼着谢春残皮肉的饕餮解决了,方才有心思考谢春残这句骂指的是她哪个爹。她一把把拉不动弓的谢春残推到三人中间,和洛九江小刃各守一角照顾好负伤的谢春残,冷笑回复道:“好啊,你去日啊,我求求你日死他!”
谢春残:“……”
洛九江:“……”
这股大义灭亲的劲儿可真是让人感动……不敢动。
洛九江叹气替封雪解释道:“谢兄你是远攻弓手可能感觉不明显。雪姊方才没能杀掉那只饕餮也是这个原因——它们变强了。”
“让我意外,但一点都不奇怪。”封雪板着脸说,“谁叫它们刚刚一直在互相吃。说起来这一点真是跟马上会被谢春残日死的那个老变态一模一样,据说缙云四界都被他炼化成体外之体,这恶心样子可真是同出一辙,是不是?”
谢春残表示对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感到歉意,以及对封雪过分高估自己某方面能力的事实致以无尽的感动和惭愧。
距离洛九江做下标记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近,他们这支人马苦中作乐的本事可真是天下一等一,脚下踩着钢丝一掉掉一串的紧要关头居然也能说起群口相声,洛九江有点想笑,又有点高兴,或许是为身后斗嘴的亲切感,或许是出于某些更温暖的别的。
这些饕餮具体说来本不属于实质,洛九江打碎他们也不会让自己的刀刃沾上一滴血。但不知道有哪里古怪,随着它们互相吞吃,一个个养蛊般的变得更强,洛九江的长刀落在他们皮肉间时,愈发能感受到那种刀锋碰上血肉特有的粘滞感。
除了加在刀锋之上粘滞,他们这四人组成的尖刀小三角也同样感觉到了和方才相比起来骤然缓慢的速度。
如果说他们最开始是刀切豆腐,那现在至少也是在剁根棒骨了。
“留神,他们互相吞吃后增长的实力不是加减法。”洛九江凝重地皱着眉,“要是一个吃三个只变成四倍的战斗力,刚才那只不可能活到要伤雪姊的时候——我感知里留意着呢,那只饕餮一路跑一路吃,只吞了三只,可实力说是普通的八倍也有了。”
众人一时都提起心防,只有封雪听懂后第一时间打个哆嗦。谁让四人里只有她接受过正经的数学教育,棋盘谷粒问题又是从小就耳熟能详的科普知识。
“别管它们,我们快!”漫山遍野的,谁吃谁根本管不过来,无法确保削弱敌人实力,就只好加紧己方速度,封雪紧张到舌头发僵,“在他们吃到五个之前跑路!”
然而速度又不是能靠喊“跑跑跑”喊出来的。
洛九江倒稍好一些,他眼下采用的并不是最快速度,只是最能照顾剩余三人的速度。谢春残虽受了伤,但他向来以敏捷著称,既然现在不用拉弓,那再快一点不是问题,反而是最着急的封雪和封刃一边疾奔,还一边要花心思应付对手,速度着实提不起来了。
不,还是能更快的。封雪犹豫一瞬,瞳孔紧缩微颤:只是那样做的话,就如同把本质是冰雪的丢入火焰,把稀薄粉尘扔进狂风,将最柔软脆弱的部分置于千万片刀俎之下。这是强行用野性覆盖理智,拿本能代替文明,把清水毫无保留地泼进墨缸中,当她再醒过来时会很痛苦,很痛苦。
封雪回头看了身边的三人一眼。
谢春残此前伤了左肩不能张弓,洛九江虽然看起来还游刃有余,可他的力量应该保留起来为那最重要的一击准备。至于小刃……她刚刚突破筑基就已经够辛苦的了。
算了,早晚的事,最后一步不还得这么干,最多她恢复时多难受一会儿。封雪在心中暗叹一口气,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她自怀中取出一物分开,把另一半塞到小刃手里:“我同你说过的,拿好它。”
“什么东西?我倒还空着手。”谢春残活动了一下完好的右臂示意,得到的只是封雪的一声笑:“你不行,你不会用,也用不起来。”
当年封雪从缙云界直入死地,打算今生不再往那老变态跟前一步,最坏不过一死而已。这种行为当然不受她的“父亲”赞同,原主的东西她又一样没碰,因而她近乎净身出户。
说是近乎,是因为她还从缙云界里带下来了一样东西。
咔嚓一声,一个圆环紧贴着封雪的脖颈合拢,谢春残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那是个项圈,而小刃手持的那个小小圆环……
小刃面无表情,一如服从往日每个封雪给她的命令。她手腕一抖,声音四平八稳地喝道:“姐姐,变成饕餮。”
那看上去如金属一样冷硬的项圈居然随着封雪形态的变化而变化,只是不论封雪体态如何,它都始终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封雪的皮肤……或者说皮毛。
在戴上这项圈以后,封雪居然毫无挣扎地变成了她最为排斥,也最无法自控的饕餮形态。
小刃将圆环在空中轻提,如骑者轻勒马缰,她不管谢春残和洛九江脸上的惊讶之色,纵身跳上饕餮血红色的宽厚脊背,提剑的手挥了一下,示意他们两个赶紧上来。
“姐姐。”待三人在封雪背上站稳,小刃按着身下巨兽的温暖的皮毛,轻声下了第三个命令:“我们去那儿,拦路者杀。”
巨大的饕餮仰天嘶吼一声,血红的双眼中尽是蒙昧的混沌。它似乎对自己背上其余的两个额外搭载的男宾格外不满,扭过头来舔舐自己后背丰润皮毛时给了他们冷冷一瞥,舌尖的倒刺最近时距离谢春残脚下不足半尺。
“雪姊……还保有神智吗?”洛九江拧眉道,他注意到封雪舐去的乃是谢春残伤口中滴落的血。
小刃先是摇了摇头,她正半蹲在饕餮背上保持平衡,那些加强的饕餮面对兽化的封雪只是假冒伪劣的产品,不是被她当空踏碎,就是整个囫囵吞下肚子,这一串的动作幅度不小,很容易让人站立不稳。
不过,小刃很快地补充道:“她短暂变形时还好,像这样就会没有意识。姐姐是相信你们。”
她相信自己再睁开眼时已经到达界外,相信他们能共同完成这件梦寐以求的事。
洛九江不语点头,感觉肩上沉甸甸的,他注意到自从封雪化形后拦路饕餮就稀疏了很多,纷纷撤远了些,不知是不是水货遇上正品心中发虚。此时距离他先前刀鞘标记之处不过十余丈,他也不需封雪再驮,直接足下一点就纵身上去。
一招乱雪原已经在地宫之中烂熟于心,他刀随意动,一个个大小气旋错落有致地在空中成型,一条雪龙的轮廓也隐约可见。此时正该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然而洛九江的刀势却微微一顿。
那个东西先被他的感知察觉,又慢半拍似的跳进他的眼帘。
那是一只非常巨大的饕餮,单从体型对比起来,封雪几乎比他小了三圈。
如果封雪还有意识,肯定要疯狂吐槽“难道我们是一组俄罗斯套娃吗,中间那些在哪里”之类的话,可惜她现在没有,她只是忠实地遵从小刃刚刚的吩咐“拦路者杀”。
她正面迎击上去,悍勇、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尽管双方对比鲜明如同蚍蜉撼树。谢春残倒抽一口冷气,小刃飞快更改了指令“姐姐躲开!”,然而那声音落到耳朵里已经慢了半拍,封雪连同背后载着的两人一起倒飞出去。
封雪重重撞在一大片嶙峋石壁上,如果不是她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时还记得扒拉下背上两人捂在爪子里,那小刃和谢春残肯定被这一下两面夹击拍成肉酱。
封雪摊开爪子,把小刃妥帖地送到地上,没管被她团住时由于姿势不对,差点被夹背气的谢春残。她后颈血流如注——异种皮糙肉厚,不关那些被撞击得七零八落的岩石的事,颈上鲜明的三道血痕明显是对面大块头的杰作。
小刃猛抖手上黑环:“跑!姐姐跑!”
对面的饕餮已经追击上来,投下的阴影仿佛可以隐天蔽日。只要封雪闪身一躲,小刃和谢春残就会重蹈好不容易才脱离的肉泥命运。封雪缓缓眨了眨眼皮,没听从持着她缰绳之人的命令。
化为异种之时,有束缚比没束缚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她还能分清谁是小刃。
两头巨兽很快就撕咬起来,互相滚作血糊糊的一团。如果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场战斗堪称滑稽,宛如吉娃娃向哈士奇挑衅,茶杯犬命令橘猫滚蛋。然而对于血肉横飞,反复被当成狗咬胶和皮球拨弄的封雪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切实的惨剧。
小刃已经举剑迎了过去,谢春残也不顾伤口拉开了弓弦,封雪又一次被“啪”地拍进雪里,一只眼睛都被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住。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得连本能都混乱,她脖子以下还是饕餮模样,脑袋竟然缓缓变成了一颗青肿的人头,巨大肩头扛着细脖子和女人脑袋,这一幕实在诡异,古怪,又骇人。
然而在思考和衡量方面,人脑比兽脑明显好用。
封雪躺在雪地上,神志稍稍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洛九江吼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死了也有血!”
谁叫洛九江此时停留在上空,正在封雪视线中心,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在洛九江计划中只能用出一次的乱雪原,已经对准了那头不知吞食了多少同类的饕餮。
“我正该做这个!”洛九江断言道,乱雪原彻底施展开来宛如一个尖锐椎体,雪龙高速盘旋,刀锋一样的冰花脊背已经在速度的错觉之下连成了一个面。它轰然在饕餮腹部落下,像炸开一枚爆竹,钻出一个漩涡,这本身归属于幻形的庞然大物四肢徒劳地一阵乱蹬,终于如烟雾一般哗地散开。
“不是幻形?”洛九江捻了捻那粉尘一样落了自己一身的血红粉末,“它有实体了。”
很难说洛九江说这话是不是为了转移话题,因为封雪两道严厉又不赞同的目光已经直直射来。
“有些牺牲是必要的。”封雪撑着四肢站起,头颅形状依然属于人类,配上身躯简直不成比例,这幅拼接组合的模样足够吓哭最胆大的小朋友,“感受到了吗,这种饕餮不止一个,你刚刚当机立断,你们三个应该能够出去。死一个和死四个哪个划算很难选择吗?”
极难得地,洛九江和封雪说话时没带上让人宽心的笑意,他感知中已经察觉好几只同样难缠的饕餮的逼近,可能因为环境压抑,他投向天际的目光在此时格外冷峻:“不难,不过一个不少和雪姊遭难相比起来,也不难选啊。”
“雪姊变饕餮。谢兄,小刃,你们快些。”洛九江不容置疑地说道,“至于我……谁说我只会乱雪原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