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
他说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自己却仍毫无所觉一般,半抬眼皮不阴不阳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对我峰上女弟子无意。”毕竟你那心思都在鸟上——那鸟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现在都停在药峰峰顶没走呢。
洛九江没听出阴半死话里夹枪带棒的浓厚怨气,看他亲自承认自己清白还松了口气,脸上便又挂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给阴半死送花那时候的笑模样来。
“还是多谢峰主,等咱们回了书院,愿为峰主击鼓奏乐,高歌一首。”
他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没数,其实峰主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满口闪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听他唱歌,反而想把刚给他抹黑了肤色的那种药膏填他满满一嘴。
他念头刚动,洛九江就觉背后一凉,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丈就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走来:“二位,二位是哪里人啊?”
洛九江对人间不熟,尚在腹中删改着靠谱的瞎话草稿,阴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们是青田县过路的,想起村子里有个走得早的远亲,就来后山给那苦命的舅爷爷磕两个头。”
从他说话开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简直难以置信阴半死竟还能这样正常交流,还一气说上这许多字。不但如此,他开口时腔调还改了改,带着些微口音,听起来和这老丈的土话颇有几分相似。
可能阴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连皮肉中都透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这老丈眯着昏花老眼细细看了阴半死好一会儿,才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喃喃道:“是,该是给长辈磕头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爷爷必是个苦命人。”
阴半死:“……”这什么意思?他长得苦大仇深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丈眼睛都浊了,看人却还这样毒!洛九江在心中赞叹道。
若是让阴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进药鼎里跟当归人参一起炖了,撇去许多浮油不要,最后总共熬成喷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给这老丈喂进去。
等三两句话把这老丈应付过去,阴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银针确定一番,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脚来,心中却暗暗数着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荡而不自知的麻烦玩意儿就笑言道:“峰主适才听人说话,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来。”
“我生于人间。”
说完这话,阴半死就再不开口,他引着洛九江七拐八拐,几次细微地调整了方向,最终两人一同站在了一间茅屋门口。
这茅屋位置处在村中边缘,外表也格外破落。村中多土屋,这间窄小低矮又潮湿的房子却全由茅草垒成,屋顶甚至还有破漏,单肉眼看着就知道四面漏风。若不是亲眼所见,洛九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是死地里的雪洞和他曾寄身过的山岩,看起来都比这屋子更舒适些。
草扎的门半掩着,屋中一阵阵透出一股病中人特有的沉郁臭气,从门口空当看去,这间窄小昏暗的单间情形就可一览无余。
一个男人正仰面躺在破席之上,他缺了条腿,大腿断茬处还尚是淤肿的,他身子痩巴巴一条,四肢细弱如芦柴棍,腹部却鼓起一块不规则的形状。听他呼吸声音像个风箱,杂音并着肺里的呼呼痰声,胸口起伏一次便仿佛受刑一般,说不好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洛九江缓缓地皱起了眉。
阴半死对这苦难的场景却视若不见一样,这破烂屋里当然没什么摆设,更没个能藏东西的地方。他视线几次在墙角寻觅未果,干脆迈进屋里,旁若无人地掀开了男人身下的席子翻检。
洛九江被阴半死的行径吓了一跳,忙伸手制止他:“峰主这是作甚?”
“找你珠子。”阴半死简短道:“气息在这,但珠子不在。”
“那也不必这样,不告而入就够无礼了。”何况那之后还随意扯动这病人被席。洛九江叹了口气,知道阴半死脾气古怪,故而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其实请峰主为我找珠子只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就都察觉到又有人向这破烂屋子来了,便只好一同掐诀隐匿了身息。
在看清那道人影时,洛九江便睁大了眼睛。那跌跌撞撞提个铁皮大桶挪进屋里的,俨然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五六岁小女孩。
她把那水桶放在地上,喘了两三口粗气后就去拧桶里泡着的粗布,好给破席上的男人擦身体。
这男人一身久病之态,草房中更是家徒四壁,然而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肮脏,显然是这女孩儿悉心照顾所至。
只要有能搭把手的力气,洛九江就难以对一些事看见不管。他正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去寻摸合适的丹药,却忽闻身侧阴半死喃喃道:“原来这样。”
他声音一向冰冷,如今却搀上难言情绪,听起来似哭似笑。洛九江转头,只见阴半死直直盯着女孩不放,反复说了两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随即不待洛九江问出口,阴半死便突然暴动出手,饱蓄灵气的一针如刀切一般自上而下,向女孩天灵落去。如果不是洛九江反应及时打偏他手腕,那女孩差点就被这一针劈成两半。
“峰主疯了不成?”自认识阴半死一来,洛九江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同他说话,“你做什么对这孩子出手!”
“蜃珠遇灵气则化水,触人经脉即钻。”阴半死面无表情道:“这女孩本是个凡人,或许有三五根经脉未淤堵。却硬被蜃珠辟开了一身灵脉——我今杀了她,或许还来得及剖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还你。”
他话音未落,胸口便已狠狠挨了一刀鞘。洛九江面色阴沉如墨,眼中似聚雷霆,一字一顿道:“峰主还是冷静一下,好能跟洛某说两句人话听。”
阴半死吃他一记刀鞘竟也不发火,只站稳了身体,目光不错地看向那小女孩,漠然道:“蜃珠贵重,我淘换不到赔你。这孩子还是早杀了干净——”
洛九江又一刀鞘反抽在他肚子上,阴半死仍不还手,半弯下腰,把话说全:“这是为了她好。”
他们两个男人突然现身说话又打起来,倒把屋里的小女孩吓个够呛。洛九江见此深吸口气,一把抓住阴半死领子把他扯出门去。
“阴峰主医术盖世,就从没想过给自己治治脑子?”
阴半死毫不还手,唇角却溢出一丝冷笑来:“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
第95章 悔与不悔
阴半死的话直如一瓢掺着冰碴的冷水当头浇下,洛九江手中虽还攥着他的领子, 却也真是下不去手了。
他性格本就吃软不吃硬, 如非必要又不爱戳人痛处。若不是阴半死直接对那小姑娘喊打喊杀惹恼了他, 他也不会直接翻脸。
现下阴半死做出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来任他摆弄,口中又全是丧气话, 显然也不是不知自己有错。
洛九江叹了口气松开手,给对方扯平了被自己握得发皱的前襟,理了理气好生言语道:“我是个莽夫, 做事手快过脑子。还望峰主别和我见怪, 有事费些唾沫和我仔细说——稚子无辜, 峰主好端端牵连那孩子做什么?”
他虽摆平了一副软和态度,却不能更改这话的本质还是更接近质问。然而以阴半死在药峰多年直如众星捧月般养出的脾性, 听到这话竟然也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没按往日风格说两句“你算哪个”之类的话反唇相讥。
阴峰主脸上仍是一贯的漠然麻木, 他鬼气森森道:“小丫头死活跟我何干, 只是我今天不杀她,倒怕你和她来日后悔。”
“我绝不后悔, 阴峰主不妨说得更明白些。”
他既诚心找堵, 阴半死岂能不遂他意?索性连开口也不用细筛子滤字, 直接连筐带斗全一股脑儿倒给了他。
“今天你被我打吐的那颗珠子, 乃是蜃珠。”就是改了他那惜字如金的风格, 阴半死说话也绝不好听,“掌中花贵,它比掌中花更贵。”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语言表达的贫瘠, 阴半死憋了一小会儿,终于从记忆里翻找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复述出来:“蜃珠本为异种椒图所凝,椒图乖僻,百年一现,千年一语,万年一珠。”
这样说着,阴半死本指望着能在洛九江脸上看到一二分惊悟神色,怎奈何对方完全跟他惊悟的不是一个方向。
“椒图?原来是椒图!”
洛九江咂了咂舌,往日想不明白之处统统迎刃而解。难怪雪姊早咬定缙云四界与饕餮心魂相连,饕餮却连死地里多了好大一个地宫也不知道;怪不得自己以刀破阵之时,墙上一次次浮现出蚌壳形状。
据说异种椒图形如螺蚌,性好闭锁。地宫石壁上最后密密麻麻铺开几万枚的蚌壳图样,原来是椒图的印记。
见洛九江实在找不准重点,阴半死脸色更沉,从牙缝中不甘不愿地挤话道:“你这珠子……比我还贵。”
听着阴半死几乎是捏着鼻子承认的“比我还贵”,洛九江心中几乎笑绝,但顾及对方心情,面上却仍要稳稳绷住。
阴半死这么诚实,连“我比它便宜”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洛九江总不至于借此讹他。他坦率道:“蜃珠在调息理气,滋润经脉上确实效果不错,峰主此前用树魂助我晋升时,它也好用,不过似乎就尽止于此了。”
“那是因为你弱。”阴半死幽幽道:“蜃珠都可以给凡人开脉,筑基能评价出个鸡毛。等你到了金丹,才是真能用上的时候。”
洛九江:“……”不是他的错觉吧,在对自己做出抨击时,阴峰主的语言能力就奇迹般的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言语能力瞬间从峡谷裂缝底直跃山巅的阴半死抓紧灵感穷追猛打:“你那日借问霜树魂晋升之时,我就察觉你丹田有异,只是没猜出内蕴蜃珠。早知是这个……”
阴半死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然而从他的表情里,洛九江却总觉得自己看出了一股“早知道还要赔,反正都要输,不如当初直接把你打死干净”的神气。
洛九江:“……”
他谨慎地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好,蜃珠的珍贵我已经知道了,阴峰主,咱们言归正传,你干嘛跟个孩子过不去?”
阴半死表情仍然僵冷不动,眼中却隐隐泛上嘲意:“那你可知,蜃珠能保你从筑基到元婴都无需悟心,能避三次大天雷劫。像你那颗一样大,五次雷劫也能避。”
洛九江眉头微挑,这下真正吃了一惊。
要知道筑基往金丹去时需要开悟,从金丹到元婴就更是修为与心境并存,这两者缺一不可。修为往往能用各色灵宝堆上去,心境却少有捷径可走。按阴半死这么说,这蜃珠确实珍贵无比。
但洛九江从不是那种拘泥外物的人。
早先在七岛上,他把手中最好的一棵筑基草药送给大哥便眼也不眨,等到了死地中,他拿自己的命给谢春残挡出生路也无二话。更别提从小到大他对半分给寒千岭的东西更是不知凡几,要他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气鬼,早一百八十年就给憋屈死了。
这蜃珠确实是个宝贝,不过没有也就没有了。
难道他自己还算不上个比蜃珠更珍贵的活宝贝?
“再珍贵不也化到那孩子身上了?”洛九江微愣片刻,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他释然笑道:“我从前没得蜃珠前就没烦恼过雷劫心劫,如今没了它也该一样的过。何况这珠子陪我一段,既帮我调理了内息,又多拔高了我一段修为,算来是我赚了。”
洛九江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阴半死的肩膀,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他温声宽慰道:“我先前不知道这珠子如此贵重,若我早知道,斗约里就只字不提请峰主来为我找还珠子的事了——单凭峰主比斗前信我之心,比斗时留情之手,难道还抵不过一颗珠子吗?”
阴半死无动于衷地听过他一番心意拳拳之言,一张起皮蜡黄又凹凸不平的面孔没半个动作,一点表情也吝于摆给洛九江。
他只是突然转头,眼中所含的讥刺之意简直及得上之前几次的总和:“我要是说,你现在进屋去杀了那孩子,我就能给你从她血脉里熬出一颗小号的来,你动不动手?”
说到这里,阴半死微眯双目,眼中俨然迸射出两道如电闪一般森然而雪亮的目光来,比起他一贯的漠然神态竟有说不出的慑人之意:“你刚才救她一命,现在要她还你,命债算我的。”
“……”
阴半死直视着洛九江不放,似乎不肯错过他脸上显现的每一点儿心理变化。
如他所料,洛九江先是不可置信地一窒,然后眼角肌肉古怪跳动几下,最终长吸口气,显出一种已做出某个重大决定的神色来。
不等阴半死冷笑出声,他的下巴就骤然一痛,整个人被对面凭空一拳打得倒退了三步远。
“我想了又想,还是没好意思再用刀鞘。”洛九江沉重道:“峰主非得这样吗?咱们书院出身,都是文明人,怎么不比划两下还说不得人话了?”
阴半死咳了一声,刚刚那一拳让他牙齿磕破口腔,故而唾出口血沫子:“你再动手,我亲送你含笑九泉,了你心愿,让你天天能听死人话。”
话虽如此,他挨了一拳,脸色倒好了些,只是开口依然是一贯的不中听:“但愿你永不后悔,十几年后别再找我做事——你也不必找我,十几年后她连骨头渣子也不会留下。”
说罢他整整衣领,落在一刻前被洛九江握皱衣襟上的眼神无比嫌弃,随即毫不留恋,转身欲走。
洛九江心生警惕:“你刚刚那话……怎么说?”
阴半死看洛九江一眼,突然抬手就是劈面一针,洛九江刀也未拔,直接使刀鞘叮声撞开,自己则团身一跃,避开阴半死左掌弹出的三道灵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