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fox^^/小莫
他的首席剪辑师一言不发,做了个“OK”的手势,领命而去。
她叫田小罗——也不是原名,她原名十分平庸,叫出来都会掉收视率。她黑色发辫俏皮地束在胸前,长着张娃娃脸,和微整容有点关系,整体打扮都和她的名字风格相称。
和可爱风不一致的是,田小罗极其沉默寡言,还有严重的药物滥用问题,总把那些色彩鲜艳的玩意儿像糖果一样放在裙子口袋里,心烦时就吃上一颗。
这能让她永远任劳任怨地工作,不会有情绪问题,不会精神崩溃,或是想起她那个在屏幕上惨死的前男友——被对手在城墙上吊了十天,197届时的事,电视台没事就播一下,是那届的招牌镜头之一。
雅克夫斯基知道她经常在卫生间里吐,还会蜷在角落里不停给那个死掉的人打电话。她智商很高,但表现得好像真以为她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打通似的。
不过她从不跟人说,活儿也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高兴她不说,因为他也绝对不想谈。部门派对时大把地发送迷幻药,就是指望他们能啥也不说,老实干活。
反正也解决不了。
如果医生担心杀戮秀会不喜欢夏天的话,说明他对这节目一点也不了解。
杀戮秀不是一档有羞耻感的节目,他们用整个灵魂关心着唯一一件事:收视率。
收视率决定着一切,你尽可在镜头前破口大骂。鉴于有很多人破口大骂,说明这些话反映了群众的心声,于是会受到欢迎,人们会点击收看,为此评论和花钱,是天大的好事。
花环墓地之战是由总导演雅克夫斯基亲自策划拍板,并操刀转播的。
洛晴天死时,他在卫生间醉得爬不起来,幸好负责的副导是个老手,没把事情搞砸,老板们可不喜欢这样,所以新战役中他打起精神,发挥出了十二万分的才华。
他先是和分部的几人连夜开了会,所有人都同意夏天是个可造之材,得立刻开始给他安排大场面。
接着一群人在一小时内就选定了对手,安排了遭遇战。
——杀戮秀从供有钱人玩乐的小作坊发展到现在,已经极度商业化,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在这里,罪犯明星们的生长和陨落都十分快速,这时候你手脚必须得快,以求在最短暂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赚取价值。
作为一个专业出身,奖项放了满柜子的导演,雅克夫斯基操刀转播了整场战役。在他的操作下,战斗壮烈而残酷,却又充满了温柔和悲伤,刚刚播出,便被认为是本届确定无疑的经典。
雅克夫斯基闭上眼睛,努力是值得的,他收到了璀璨而血腥的果实。
战斗的影像仍很清晰,好像黑暗中突然有人亮了盏灯,就算立刻关上,形象也在视网膜上迟迟不去一样。
留下的是那些人的愤怒和悲伤,给予了这场战斗灵魂和深度,而人们喜欢真实的东西,那具有力量。
于是会有吸引力,于是会受欢迎,于是有购买率,于是会有钱。
这就是杀戮秀的真谛。
一切都是摊子上的货物,玩具屋子里的娃娃,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出路。就好像他自己的生活,或是他首席剪辑师的生活一样。你能做的只是借用各种帮助,尽可能地把碎成渣的灵魂拼凑到一起,继续工作,并指望那些幽灵能自己消失。
那时,雅克夫斯基还不知道自己那个醉乡里关于夏天的决定,所引发的一系列疯狂后续,也不知这会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成功的决策。
它在上城迅速落地生根,疯狂滋生,建造出一座硕大无朋的恐怖神像。
作为一个造星者,一个命运之神,雅克夫斯基大部分时间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得靠酒精才能思考问题,他无法忍受清醒的感觉。
现在,战场暂时消停了,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准备醉个不省人事。这一行,没有酒你是干不下去的。
在夏天这支小队不知道的地方,花环墓地战斗的购买次数已经突破七千万大关,仍在高歌猛进,向上蹿升。
在外面的世界,无数人点击他们的视频,观看战斗过程,在留言区和各种相关的论坛评论,还有人制作衍生产品。尤其是夏天,他的注册粉丝以及相关邮件订阅数正以几何速度增长。
而在现实之中,明星们伤痕累累,行走于血腥的林地,沮丧而悲伤,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三人花了点时间,找到一处凹进去的大石,一些攀爬植物挡住了视线,让这里成为一个绝佳的藏身场所,可以进行短暂的休息。
夏天坐在青苔遍布的阴影中,这里的场景让他想起下城,虽然除了潮湿和那儿完全不同,但他总会想到下城。它在他的脑子里,没法摆脱。
他揪起旁边一支水红色的小花,又开始编一支花环,有了经验,编得比上支像样一点。白敬安默默摘了一支蓝色的给他。
“我杀的那个人,”医生低声说,“叫蓝齐。外面一直在说他要结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和干这行的结婚,也许她就是特别爱他。他还有个铁哥们儿,你们可能听过,挺有名的……上届他们合作了不少经典场面,但这次没跟他抽到一个组,三次抽签都没有……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可能死了,没死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
他声音很低,但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杀戮秀选手不该交朋友,但老有人记不住,觉得放肆一点人生才有意义。蓝齐就是那种想放肆一点的人,他甚至谈了恋爱……她肯定看到了,看到我怎么杀了她爱的人,还有他最后的眼神,那么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但我总是觉得,这种事不会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说法,是不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听上去很蠢,肯定有什么更重大的原因……”
他不停地说下去,另外两人精疲力尽,也没力气叫他闭嘴。
接着他还得寸进尺地哭起来,仍然没人有力气阻止他,而且让人想起以前这活儿都是拉铁在干。
夏天站起身来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白敬安也跟了出来。
夏天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一小枚苹果,递给白敬安,对方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
就这样,他俩沉默不语地在外头站着,这里更危险一点,但夏天知道他们出来不是想说话,只是不想待在石头下面,听那家伙哭。
第六章 彩蛋
1.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
夏天他们远远碰到过几次战斗,但都没靠过去。几人也不时碰到些倒毙路边的尸体,主办方不会收拾,那些人巴不得这里快点变成修罗场。走路就能碰到死尸多刺激啊。
有次他们碰到一个落单的家伙,对方尖叫着投降,还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他们放他走了。
还有次碰上战场遗迹,一个家伙居然还没死,只是蜷在那里不停咳血,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啸鸣声。很少有选手杀人都杀到这程度了却不弄死,很可能是某个虐待狂干的,这地方虐待狂很多。
他们围观了一会儿,医生说道:“天哪,杀了他吧。”
夏天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朝白敬安说道:“这个算分吗?”
医生呻吟了一声,白敬安说道:“算分。”
其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照白敬安的说法,现在是大戏来临前的休整阶段,策划组多半正准备着一桩大生意给他们呢。
大生意是十天后出现的。
当时已是第三轮赛事的第十四天,医生每天计算天数,欢欣鼓舞,不停说顺利活过收费赛第一轮能给家人带来多少收入,还说就一路死的人数来看,这轮比赛应该能顺利结束,不用搞延长赛。
事情发生时,他们正穿过一片草木茂盛的平原区域。这是片搞遭遇战的好地方,人躲进草丛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一行人非常谨慎地前行。
如果是现实生活,说不定还有点好运,但在杀戮秀中就如同身处地狱,好运是不存在的。
他们穿过层层草浪,来到一处无人的村庄,这里空空荡荡,角落倒伏着几具尸体,仍很新鲜。他们各间屋子看了一下,但这儿什么可用的东西都没有,显然刚被掠夺了一番。
医生不大甘心,继续搜索。夏天在锅台下找到几枚做工古旧的硬币,虽然知道是真人秀道具,还是下意识塞到口袋里。
这时他怔了一下,说道:“你听到了吗?”
“什么?”白敬安说。
“有点像……”夏天说,突然停下来,贴着地面,附耳过去听。
“有很多人正朝这边来。”他说。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站起身来准备撤退。夏天左右看了看,说道:“医生呢?”
许佩文不在这里。
他走得太远了,可能在外面的世界算不上,但在这里,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了。
夏天和白敬安刚出门,就看到了那两个人。
在侧前方的另一栋房子旁边,穿着红色的衣服,款式有点像制服,很容易发现。
与此同时,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
白敬安迅速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太远了,十字弩拿不准,夏天很意外他会用这么古老的玩意儿。
对方也在拿箭,不过迟了一步,白敬安一箭正中他的胸口。而夏天同时已冲到另一个人跟前,侧身避开刀刃,就着冲击的力量,双手拧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放倒在地,一刀切开了动脉。
他转过头,看到另一具尸体,医生的尸体。
他已经死了,蜷成一小团,显得越发瘦弱,手里还拿着没用上的剑,血仍在地上漫延,看上去像是黑的。他四肢扭曲,是刺中后过了一会儿才死的。
他们完全没听到声音,太远了,而杀戮秀的高手们总知道怎么让受害者死亡前保持安静。
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想起来他叫许佩文。他并不特别会去想他的名字,记了也是浪费,反正他很快会死的。
但到他死了,他突然意识到他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医生,因为失业陷进了一笔债务,有一个妻子,还有个女儿。他曾觉得自己可以活下来,只剩下两场而已。
他也记得起他在电话里和他妻子说的话,他引用的台词,说什么“有时死亡能带来希望,我绝不会放弃希望,于是宁愿死去”,还说如果他死了能拯救家人,那么他十分乐意。
而不管他曾是什么人,说过什么样的话,是什么电视剧的粉丝,最终都只是赛场上的装饰品,像杀戮秀希望他做的那样,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带来一点点的血腥刺激,便是他这种人在赛场上的所有用处了。
白敬安走过来,看了那尸体几秒,但也就是几秒而已,两人同时转过头,又有别人过来了。
另外两个士兵。
生存比赛里理当没有这种玩意儿,现在居然成堆出现了,绝不是偶然现象。
夏天迅速藏到门后,白敬安单膝跪在桌子后面,举起十字弩,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人射了一箭,正中小腹。
他的同伴冲了过来,准备解决狙击手。在冲进来的那一刻,夏天抓起门,朝他脑袋就是一下,他摔倒在地,夏天揪着他的头发重重在墙上撞了两下,他便不动了。
夏天放下尸体,表情没有一点的放松,他和白敬安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外面起风了。
突如其来,越来越大,像有无形的千军万马从草原上呼啸而过,而那一定是幽灵的军队,邪恶冰冷,不怀好意。
白敬安快步走出去,被射中的家伙还没死,白敬安拔出短刀朝他脑袋就是一下。对方倒地死去,他脚步停也没停地朝前走去。夏天跟在后面,他们必须立刻撤离。
可是刚刚出门,那些人就出现了。
风太大,很难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以至于那支军队好像是从草丛里钻出来的。
他们穿着士兵的制服,和之前几人的款式一样,设计得有点东方情调,大概有三十个人。领头的那个骑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是的,有马,不过是机器的,不能吃。
夏天伸手去抓剑,白敬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夏天停下动作,瞪着这群人,浑身紧绷,思考活下来的几率。
领头的家伙居高临下俯视他俩。他一头黑发散在肩上,长相英俊,和制服很般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当老大的。
“这里是天堑大公的领地。”那帅哥一脸厌倦地说,“鉴于……”
他停了一下,好像忘了台词。接着他说道:“鉴于各种情况,领地内的士兵有权抓捕一切私自进入者,并投入地牢,接受审判。不要反抗,我们希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他朝后面指了指,那里有四五个俘虏样的家伙,以做示范。这些人有的一脸厌烦,有的热情地试图跟一旁的士兵搭话,看到夏天看过来,还有个热情地抬手打招呼。
两个表情冷漠、手拿镣铐的士兵走出来,身后是剑拔弩张的军队。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仍抓着他的手腕,他知道他的意思,但不确定是因为什么。
不过对方表情很确定,于是他慢慢放开剑柄,让两个士兵收走武器,给他带上镣铐,接着还推了一把,让他们加入稀稀落落的囚徒队伍。
“是彩蛋。”白敬安低声朝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