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意外?弄塌整栋房子是意外,差点扼死你也是意外,今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意外发生?”印暄脸色阴沉至极,“朕不对劲。小六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却隐瞒不说?”
“暄儿有什么不对劲吗,这我倒没觉着,许是这几个月来跋山涉水,累过了头吧。要不,我们这就回京,雾州那边有肃王藩守,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印云墨若无其事地笑道。
印暄将手中茶壶用力掼在地上,一声脆响,碎片四溅。门外宿卫又在问安,他厉喝一声:“滚!”
“小六叔,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言辞闪烁、态度暧昧,仿佛心中自有天地,谁也窥探不得。”印暄从峻刻森凉的神色内透出一丝痛楚来,“旁人辱你谤你、打你囚你,你看似逆来顺受,其实却是半点不在乎;喜你也笑,痛你也叫,但眼神从不真正放在任何人事物上,如同高居云端蔑视一切。
现在朕终于知道,为什么打小就厌恶你这副云淡风轻、故弄玄虚的姿态——你用它来掩饰自己高人一等的傲慢与冷漠!正如人看草芥、看蝼蚁,会露出身为万物灵长的傲色吗,不会,只是漫不经心。而小六叔,在你眼中,这世间所有人,哪怕是皇祖与先帝,都不过是草芥蝼蚁,不值一哂吧!”他俯身,压下的阴影郁怒地覆住了对方,“不知其中,是否也包括了朕?”
印云墨微抬头,在阴影中定定看他,神色间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无辜与迷茫,“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好?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小时候戏弄你,也是因为知道你讨厌皇宫沉闷压抑的氛围,需要放松与发泄;出了地牢之后,我助你除邪祟、灭匪宼、解民悬、平边乱;将来几十年,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也都会恪尽全力地付出——我都这样披心沥血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披心沥血?”印暄悲凉地冷笑一声,“小六叔,你有心么?”
印云墨笑道:“如何没有?难道要我挖出来给皇上一看究竟?”
印暄拳头紧攥,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俯首逼视印云墨,看他带笑的无情的脸,看他颈间淤血纵横的伤痕,躁愤的目光慢慢疲软下来,最终化作无可奈何的挫败与不甘。
印暄半蹲半跪下来,平视印云墨的眼睛,双手捉住他的胳膊:“小六叔,我想要你的心。”
印云墨想了想,道:“没心我就死啦。这样吧,我们订个约,哪天四海升平,你觉得再无遗憾了,我就把这具肉身,连同你想要的心一同给你,只要你对我说一声‘从此互不相欠’,如何?”
印暄胸口一窒,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忽然想起梦中的那条金龙,与那名面目模糊的金仙,想起他们曾有过的平和温馨的时光,以及最终真相毕露后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不禁生生打了个寒噤!
比起那两位法力高强却仍然在劫难逃的仙神,自己与小六叔之间,至少还算相处融洽吧?纵使他一辈子无心无爱、不解风情,也总比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好吧?
如此想来,他就算再不满,也该克制收敛,以免像梦中两人一样弄得死去活来。更何况目前最紧要的不是对方的回应,而是自身诡力失控的问题。他与小六叔朝夕相处,万一在无意识之时再度伤了对方,甚至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又该如何是好!
印暄苦恼至极地皱眉,想把一脸期待他缔约的印云墨拥进怀中,最后还是松了手,叹道:“朕去命人拿药膏纱布进来给你处理伤口。这阵子你就先待在抚冥养伤吧,有秦阳在,这里还比较安全。朕明日就启程前往雾州巡视,快则半月余,慢则一个月,朕就会派人来接你一同回京。”
“哈,这不就是我原本的计划么,暄儿尽管安心去吧,我留在此地给你当监军,断然出不了乱子,放心吧!”印云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印暄神色漠然地起身,走出房门。
游隼如一道安静的闪电掠过漆黑夜空,在野地的大树旁扑棱翅膀落下来,停在一个人影的前臂上。
那人肤色黧黑、面貌憨厚,作一身紫衣校尉打扮,腰间悬挂奉宸刀与腰牌,牵着两匹骏马。细看眉目,竟是那五百多名乱兵中,本该按军法处置的钟月末。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逃出了怀朔军镇,期间还杀了名落单的紫衣校尉,剥走衣裳腰牌,毁尸灭迹。
钟月末从游隼爪系的铜管中,取出一卷帛书,匆匆扫了眼,又卷好放进一节毛竹筒内,封好火漆。
翻身上马,将备用马的缰绳也挽在手上,他扬鞭催发,战马沿着通往雾州的土路奔驰而去。
雾州,怀朔军镇。
左景年要启程前往震州,印晖心中不舍,一再挽留:“今天都腊月二十了,过不了几日便是除夕,不如在这里过了年再去?”
左景年笑道:“我家主人说过,‘聚散皆缘循因果,会者定离勿怀忧’,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将军不必介怀。”
印晖却皱了皱眉:“你家主人?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令你甘心侍奉?”
“主上乃非凡之人,我侍奉他多年,早已是休戚与共。”左景年跃身上马,朝印晖抱拳,“军务繁忙,将军无需远送,就此告辞。”
印晖看他策马扬鞭,飞驰远去,暗自遗憾:若能入我军中,定是一员万人称颂的虎将,可惜名花有主。直到对方背影彻底消失,他才拨马回转营中。
出了几里外,四下无人,左景年勒缰下马,掀掉鞍鞯,拍了拍马臀道:“你是被迫驯服的野马,今日放你自由,去吧。”
那马儿仿佛能听懂他言语,眨着水汪汪的圆眼朝他低了三下头,奋开四蹄朝莽原山野狂奔。
左景年使出缩地成寸的法术,御天下大块于无形,乘着疾风若隐若现,朝震州方向而去。
他觉醒了星曜真身,法力高强,纵然有天道规则制约,为防人界无法负荷而崩塌,只能发挥出仙界十分之一的力量,也足够他睥睨天下、无所畏惧。
因而他并没有循常路,而是走了行程最短的直线,腾云驾雾,翻山越岭,直接越过关隘,不过小半时辰,已至宛郁地界的边境,再过盏茶时间,便可抵达震山关。
野旷天低,四周忽然阴翳下来,左景年警觉地抬头,蓦然见天际飞来一柄巨剑!
起初其大如苍穹,遮云蔽日,仿佛整条银河是它的剑锋,明月是它的剑镡,灿烂星汉是它刃尖反射的点点寒光。
瞬间剑至眼前,他看清那是一把银锷乌锋、煞气充溢的七尺长铗。
剑风呼啸,鬼哭神嚎,仿佛汇天下的凌厉与肃杀汇于一身。
剑刃裂天,四合生机尽绝,天地唯一“杀”字而已!
左景年脸色微变,旋身化作一团精芒璀璨的星云,无数星宿萦绕其中,诞生消亡、明灭不定,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星云横空,转眼抖擞如光练,竟是一条长鞭也似的星带,携着碎裂苍穹的威能正面迎击而上。
剑刃鞭芒两相碰撞,发出开天辟地般的爆响!大地震动,连远处的山川也无法承受这威压,轰然引发了一阵接一阵的雪崩!
极昼般的亮光隐灭之后,天剑与星鞭消失,荒原上现出了左景年与一名漆黑斗篷覆身、高大不似人类的男子身影。
左景年右手拂过左臂,抽出一条雄奇诡谲的骨玉色长鞭,十一节鞭身带钩倒刺,险恶非常。他持鞭一指对方,厉声道:“是你!你竟也来到人间界!”
那人冷笑,声音粗粝刺耳:“我是斩化身下界,你与他却一同转世为人,觉醒之前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罢?如今就算你恢复本身记忆,始终顶着个凡人皮囊,如何斗得过我!今日我善心大发,替你兵解了如何?”
左景年面上隐现怒容:“你跟我明争暗斗一千三百多年,为主上平添多少麻烦!你不仅不谢罪改过,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因煞气侵蚀元神而堕入魔道,至今仍不知悔改!”
“悔改?哈哈哈……离开仙界之后,才是真正的天高地阔、自由无比,为何要悔改!如今我即便是一缕化身入世,也被卑微的凡人奉为国师神使而顶礼膜拜,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你们,一个神魂破裂、一个沉睡方醒,再加一条日薄西山的垂死之龙,又能耐我何?看我将你们一个一个铲除殆尽,彻底了结这千余年的仇怨!”
话音未落,那覆着漆黑斗篷的身躯一节节扭曲抽动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提线傀儡,在半空中做着各种离奇诡异的动作,手臂、腿脚、头颅……每个部位都纷纷离体散开,最后连同躯干,化作铺天盖地的飞禽走兽。
形如巨兔,却令狮虎畏惧的“吼”;浑身青黑、鸣声如雷的独脚牛“夔”;人面豺身的“化蛇”;鹿身雀头、操纵风力的“飞廉”、喷水吐火,声如婴啼的“九婴”……无数灵怪异兽将左景年包围在中间,钩爪如锯、利齿如刀,猛扑而来!
“雕虫小技!”左景年啐道,挥舞手中的化螭蜕骨鞭,寒芒纵横,交织如网,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傀儡击飞出去,散做满地漆黑碎块。碎块在雪地上跳动,继而重新组合出更加匪夷所思的怪物,再度扑击上来,竟是循环往复,源源不绝。
国师粗粝刺耳的笑声忽远忽近,无孔不入地回荡在周围:“雕虫小技又如何?蚁多也能咬死象,摇光啊摇光,你就慢慢享受故人的款待吧……”
左景年奋力一鞭,抽散了蜂拥围攻的几十头异兽,随即跃身百丈,悬浮在高空。面对四面八方飞扑而来的灵怪傀儡,他脚踏七星禹步,指掐阴阳法诀,口中念诵五方神雷咒:“东方青玄道法雷帝,南方火光震门雷帝,西方白煞吊星雷帝,北方被发震雷雷帝,中央戊己雷帝。五帝之君,五帝之名。吾统五令,召唤神雷,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咒音带动法力潮涌,直冲九霄,眨眼间苍穹雨云翻滚、电闪雷鸣,隆隆声如万炮齐发。随着咒语愈急,云层中电光也愈来愈炽烈,五方神雷最终汇成一条垂天之鞭,自九天之巅轰然抽打下来!
成千上万的傀儡在这一鞭之下灰飞烟灭,莽荒雪原被炸出一个方圆百丈的焦坑死域!
天雷过后,残余的丝丝缕缕黑雾,在远处凝结出人形,却如风中火烛,摇摇欲熄。国师嘶声厉笑道:“好一招五雷轰顶,这法诀也是他传授于你的吧?可惜他如今自身难保,你纵如忠犬四下奔走,也救他不得!”
左景年反唇相讥:“忠犬也强过你这惶惶然不知死期将至的丧家之犬!穷途末路还敢狂妄吠日!”
他戟指一挥,云中雷电再度闪耀,却见黑雾已飘散无踪,空中犹存隐隐约约的诡厉余音:“天魔厄境,何人能破……”
左景年冷哼一声,收敛灵器法力,继续朝震州方向飞行。
过了一盏茶时间、一炷香时间,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本早该抵达的震山关却迟迟没有出现。左景年生出不祥预感,放眼环视四周茫茫雪原,无边无垠,仿佛穷极一生也飞不到头,心底一凛:魔道手段果然诡谲,他不知何时,竟被困在了幻境之中!
第50章 烟柳碧桃今安在,人生动静如参商
“上谕!八百里急递!”
一名面色黧黑、风尘仆仆的紫衣卫校尉翻身下马,在兵卒带领下直奔军营主帐,见了戎甲在身的肃王印晖,半跪抱拳道:“上谕,请殿下接旨!”
圣驾不是在震州抚冥镇,为何忽然八百里火急传旨,莫非震州边关有变?印晖微怔,随即行礼接旨。
校尉取出竹筒递上。印晖剔去火漆,掏出一卷帛书在案上展开,仔细查看。帛书上正是他所熟悉的皇帝亲笔,说监军王喜勾结一干边官、将领,煽动士兵作乱,意图里通外国。大将秦阳羽负伤,震山关岌岌可危,命肃王领麾下六万亲兵,立刻赴援震山关,解国危悬。末尾是一方朱砂红印:“制驭六师之宝”,正是皇帝整戎行所用的小宝玺。
印晖虽豪武,倒也不失谨慎,又验过传旨校尉的腰牌,确认是紫衣卫无疑,便问道:“震州如今形势如何?皇上可还安全?”
那校尉道:“皇上与历王暂时无恙。叛军作乱,龙虎将军重伤,还请殿下及时发兵救援,否则震山关危矣!”
印晖浓眉一皱:“墨皇叔也在?”当即下令集合全军、装载粮草,准备驰援震山关,平叛救驾。
他心中盘算:雾州关防还有三万边军戍守,亦不至空虚;且自从野狸子丢了性命,草原诸部近来鲜有触霉头的,当无后顾之忧。
镇北军训练有素,效率如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整装完毕。印晖披挂金漆兽神铠,手提凌光双刃戟,腰挎长弓箭囊,骑一匹全身墨黑、四蹄翻白的踏雪乌骓,亲率六万人马,直奔相邻的震州。
印暄授予印云墨临时监军之职,把京军天机营五千人马留给在抚冥镇做他的卫队,还不放心,又将大部分火器也留了下来,自身只带五千紫衣卫,起驾前往北巡的最后一站——雾州怀朔军镇。
临别时他在马上对印云墨道:“小六叔,好好养伤,最多一个月朕就派人来接你。等回了京,应是三月熙春,泠桥烟柳垂波,界山桃花盛开,我们同去踏青可好?”
印云墨笑道:“好啊,泠桥烟柳、界山碧桃,我也有十五年未曾见着了。”
印暄深深看他:“届时,你再为我扎只纸鸢?”
“这有何难。说来,你小时候可喜欢纸鸢啦,尤其是串燕,一起风就拉着我去御花园放纸鸢,记得么。”
“记得。明天开春,为我扎一只金龙纸鸢吧。”印暄言罢扬鞭催马,率五千紫衣卫绝尘而去。
岔路口,指挥使鱼从峻驻马请示:“皇上,前方两条路,皆可通往怀朔。左路宽敞平坦,适合大部行军,但路程要绕远一些;右路窄而略坎坷,且要穿林涉溪,但胜在路程稍近。我们要走哪条,还请皇上示下。”
印暄道:“五千精兵轻骑,何惧小径坎坷,穿林涉溪也不难,就走近路。”
“微臣遵旨。”
与此同时,五百里外的另一个岔路口,副将林琼问印晖:“将军,前方两条路,皆可通往震州。若走左边小路,要穿越林谷,若选右边大路,要多走个两三天,我们走哪条?”
印晖略一思索,道:“虽然军情紧急,但后队有辎重,万一陷在林谷里,反而耽误时间。就走大路吧,叫将士们辛苦些,每日多行一个半时辰。”
“末将领命!”
打着天子龙旗的紫衣卫队,与肃王印晖率领的镇北军,就这样在彼此不知情的状况下擦肩而过,真可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风雪逐渐停歇,冬日晴光恩赐地洒向皑皑雪山、广漠草原与牧人居住的毡帐群。
宛郁十二个大小部落的战士磨快了刀锋、喂饱了战马,集合在王庭周围,整军待发。
都蓝身披裘袄,袒露左肩,戴狼头帽,站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朝乌泱泱一片沉寂的军队高声道:“兄弟!”
“我们一起追逐马群,一起放牧牛羊,一起射杀豺狼。如今,又到弯刀染血、箭矢穿喉的时候了!风雪冻死羔羊、压垮毡帐的时候,那边——”他伸手一指南方,“有粮食、有美酒、有布匹、有铁器、有茶叶,还有能为我们生下儿子的女奴!”
“镇北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已经离开雾州,现在他们只剩下三万守军,三万!而我们这里有多少善战儿郎?整整七万!狼群追小羊,苍鹰扑兔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战机吗?”
“此战必胜!”都蓝放声大喝,铿铿然有染血刀锋的戾气与锐气,“长生天佑我宛郁,弓马快利,福运绵长!”
“弓马快利,福运绵长!”万人呼喊,如海啸山崩。
都蓝拔出佩刀,在前额割出一道血口,以剺面旧俗示诚意决心,高喝:“上马,出发!”
“等等!”台下一个女人声音叫道。新可汗的母亲,阿鹿可敦捧着一碗烈酒走到都蓝身边,“摄政王,喝下壮行酒,削断再多头颅也不手软!”
都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阿鹿又倒了一碗。都蓝还要接,却被她避开,“这碗是庆功酒,等你回来再喝。我就这么捧着,等你——和所有宛郁儿郎凯旋!”
她浓丽的脸庞上泛着期盼与决然的光彩。都蓝深深看着她,似乎想握一握她的手,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转身从台沿直接跳到了马背上。
“我也要去!”乌歧可汗掀开帐帘走出来,弓箭弯刀都已佩戴在身。
阿鹿立刻反对道:“你还小!”
“十二岁了!阿爸八岁能杀狼,阿爷十岁就上了战场,我为何不能!”乌歧昂着头,略带青稚的面容,衬着壮实的身量,是一头即将长成的雏虎。
阿鹿白了脸色,依然反对:“你还小……”
“可汗要来,就让他跟来吧。”都蓝在马上开口道,“刚打好的刀总要有开锋的一天,我会好好照顾他。”
乌歧瞪他:“我不需要你照顾!”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动作娴熟地上马,居高临下地对阿鹿说:“阿娘,为我骄傲吧!等我回来,你也要给我斟一碗庆功酒。”
阿鹿捧着酒碗,目送年幼的儿子与深爱的情人一同离开,率领大军奔赴腥风血雨的战场,神情虽坚韧,目光中却闪过一抹不能说出口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