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第44章

作者:无射 标签: 玄幻灵异

如今我方才明了,堕凡不止是为偿还前世宿债,而东来对我所言的‘两不相欠’,也并非再无瓜葛。

肉身既亡,此间事毕,我当以真魂入幽冥界,重修道身,再续前缘。”

言罢,临央虚影越发透明如水,在一阵卷落漫天雪沫的清风中消失无踪。

微一怔立许久,反复回味他的话语,若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最后朝冥冥茫茫的虚空恭敬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守候在后园门口的一干内侍与紫衣卫见两人进去,一人出来,皇帝面色如密云不雨,是极峻刻凄厉、万万不能招惹的样子,于是大气也不敢出,捏着鼻子将圣驾送进房间,得了“不必侍奉”的恩典便纷纷退避。

东来站在房中,一时间脑中万念杂沓,心绪百转千回。

亲手毁了临央的转世之身,当然是快意,却并不淋漓——印云墨死前所受的痛楚,尚不及自己当初的百分一、千分一,一剑穿心,算是便宜了他!

快意之余,又愤怒丛生——即使毁他今生又如何?他从来对自己只有算计与利用,没有丝毫情意,而这样无心无情的临央,居然爱上了一个渺小不堪的凡人?而自己身为万龙之主、永寿神君,在他心中竟连个凡人也不如!

愤怒之中,又陡生苍凉。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与他之间竟是连最后一分羁缚也没有了,哪怕是债与罚!

这些转念令他心底一股复杂的恨意如滔天怒火般焚卷起来,神威溢泄,屋内什物瞬间炸为齑粉。

唯有桌面一方铜镜幸免于难,模模糊糊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镜中是东来的脸,亦是印暄的脸。

“你竟杀了他!朕的小六叔,朕放在心尖上的人,你竟真下得了手!”印暄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那又如何?你爱你的,我杀我的。你有何德何能,能阻止得了我?”东来冷笑。

他伸出一指,点上镜面——区区凡人,一点残余意识,弱如微萤,吹息即灭——可是却灭不掉!

东来脸色丕变,指尖威能倍增,自身神魂却感到一种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这份剧痛,比当年的抽筋断骨、拆皮剐鳞尤胜百倍!

“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托舍转世,难道你也自欺欺人?”镜中的印暄同样冷笑,“还是说,你真想割裂自身魂魄,就像紫微大帝对临央所为?”

东来如遭重击,遽然后退几步。

他知道临央被生裂魂魄,以封印龙威保全他转世之身,却不知竟然这样疼!

他亦知道,所谓凡人意识,明明就是他神魂中那一点心存侥幸、又自我厌弃的秘望——即使遍体鳞伤,他依然想知道,如果换个身份、换个时间、换个处境、换个新的开始……他与临央之间,究竟有没有相爱的可能!

结果,临央的转世,真的爱上了东来的转世。悲哀的是,一切最终还是毁于他自己手中。

那样的爱恨钩缠,那样的身魂煎熬,一心想原谅、又一心想摧毁,最终还是因为他对前世境遇的不甘心与放不下,刚刚看见希望的苗头,便彻底成为梦幻泡影。

为了一朵可能结出甘果的花,他封闭神识,以一个全新的人生去供养,最后却忘了初衷,将那朵花当作赘生物,断然拔除。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印晖率麾下镇北军穿过雾州关隘,回到怀朔军镇时,听闻圣驾驻跸于他的肃王府,当即卸下武器盔甲,沐浴更衣,前来谒见。

一名好心的内侍悄悄对他道:“皇上不知为何事震怒,将侍从们都赶了出来。奴婢方才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好一阵砸,王爷这会儿去见驾,恐怕要撞在气头上,不如等皇上消了气,迟些再来。”

印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心中也有些琢磨不定,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便去军营里转悠了大半天,见天色彻底黑透,估摸着皇帝应该用过晚膳了,这才回府去求见。

未几内侍来通传,说皇上宣他在后园竹林面圣,印晖意外之下默默地去了。

园内并无任何侍从,烛火从小径旁一根根镂空石雕灯座中渗透出来,照得竹影婆娑。印晖远远见皇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乎在专注地看一堵围墙。

他走过去时扫了一眼,红砖墙面上苔痕宛然,墙头积了点残雪,除此之外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处。

“微臣叩见皇上。”印晖抱拳道。

皇帝转身,面容一半陷于幽暗的夜色,一半被烛火映亮,光影迷离,明昧不定。

“皇兄免礼。”

印晖立刻请罪:“宛郁入侵,怀朔险些城破,边军死伤无数,俱是因微臣误信伪谕导致,几陷圣驾于兵燹。微臣罪责深重,不敢为自己辩白,但请皇上发落。”

皇帝目光掠过他,不知投向夜空何处,显得心不在焉:“宛郁奸细潜入朕书房盗印宝玺,伪造谕令,此等阴蜮诡计防不胜防,不能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况你之后及时回援,追敌数百里,亦有功劳。往后当乾惕自省,以免再落人彀中。”

印晖松了口气,按捺下心底隐生的不豫。在他看来,印暄虽没有多加怪罪,可并不是因为信任与体谅,而是一种容忍与恩赐,以显示身为上位者的胸怀博大。尤其是最后一句,满满是训诫的意味,令他下垂的手指微微抽动。

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谢恩。

皇帝又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龙跃金鳞会有时。‘微君之故’的‘君’是谁?‘龙跃金鳞’的‘龙’又是谁?”

印晖面色猝变,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颈后冷汗顿出!

印暄看到那首诗了?

不过是他一时随手戏作,也算不得僭越犯上——可关键在于,皇帝信吗?相信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身为嫡长子却不能继位的皇兄毫无怨意,一心忠君?

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向来城府深阻、疑心甚重的印暄!

印晖呼吸急重,汗湿重衣。他凛然盯着印暄绣着金龙的鞋履,一股不可自抑的狂暴念头从心底卷起:父皇也好,兄弟也罢,为什么总要让别人决定他的生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印暄武艺不精,论身手与他有天壤之别。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周围没有紫衣卫。即使有,他若刹那出手,谁又能拦得住?

……此处不是京师,是他的藩地雾州,圣驾有失,尽可以推在敌国刺客身上,没有确证,谁又能指讦他?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先帝嫡子只有两个,印暄尚无子女,不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难道还从庶子宗亲去挑?

……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天下谁人不争权、争势、争生存!

印晖深深吸气,觉得手中有一把万钧长戟,几乎握不住,却又急迫难耐地想要出击。

——可印暄就这么贸贸然、这么粗疏?他是这种人么?故意单独召见,会不会正是个圈套?

——他与印暄一母所生,幼时同吃同住,关系虽不甚亲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他真能下得了手?

万千思虑顾忌,几番犹豫挣扎,公与私、邪与正,归根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印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双手一抖衣摆,下跪道:“臣言行不修,犯了圣讳,心中着实没有不臣妄念,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上前两步,将一只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印晖身躯微微一颤,胸口发热,心中五味俱陈。

“朕知道。你可以当这是场考验,也可以当是句赠言:明心见性,凭心而行。”皇帝哂然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你我共勉。”

他将一卷帛书递到印晖面前。

印晖打开扫视,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传位诏书?!皇上还是疑我试我?”

皇帝淡淡道:“有这必要么。这个皇位,朕不想坐了,朕还有比这人间天下更紧要的事物要去追寻。你是先帝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诏书还有两份,都加盖了宝玺,一份送往内阁,另一份送往后宫。朝中若有非议,母后自会为你做主。”

印晖浑身都颤抖起来,猛然起身喝道:“——你都策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他蘧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当朝皇帝,也没有他的弟弟印暄。只有他自己孑然的影子,在地上被烛光拉得颀长。

若非手中那卷传位诏书,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黄粱一梦。

天际闷雷滚滚,夜空中似有一道金光游动。印晖抬头,极目远眺,依稀看见了一条飞腾九天的巨龙。

(九州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天机卷,不会太长,是讲前世仙界,龙神怎么倒霉催、临央怎么作死,以及揭秘堕仙原因。

第四卷 幽冥卷,会继续今生的故事。

第三卷:前世篇:天机卷

第56章 玉清天阙紫微宫,北极座下有金仙

三界之上的玉清仙境,位于天之正中的紫微星宫,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所居之所。

紫微大帝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又称“万星教主、无极元皇”,地位仅在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与玉皇大帝之下。其执掌天经地纬,统御三界星神、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等,是诸天一切现象的宗主。

此刻,他正站在紫微仙山顶峰,等待座下一名金仙,同时也是他最小的徒儿前来谒见。

临央穿着素白道袍,乌发披散,赤足踏三色流霞而来,到紫微大帝面前笑吟吟地行了个礼:“师父,您召见我?”

有旁人在场,他也跟着叫“帝君”,私下相处时,却如成仙前一般,没什么规矩的“师父师父”一通乱叫。紫微大帝也从不纠正,由着他叫去。

“最近都在做什么?”紫微大帝问。

“修炼、游历,体悟大道。”

“游历?是游荡罢。救苦天尊可是来告过你的状了,说你在他管辖的九幽地府胡闹,对冥王不敬,还放跑了一个重要的罪魂。”

临央见他剑眉扬起,星目凌然,又并非十分严厉的神色,便敛笑做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那是个意外。我路过冥府,凑巧遇见九殿平等王的手下正在追缉逃走的罪魂。我本不愿多事,只作壁上观,谁知被误认为是来接应的同伙,不由分说连我一起打,我当然要还手,那个魂魄便乘隙溜了。真不关我事啊,师父。”

紫微大帝道:“你若行事稳妥,早点亮明身份,又怎会被误会?况且那不是普通魂魄,是魔魂,这才惊动了救苦天尊,最后告到我这里来。”

“幸亏师父护着我,帮我摆平此事。”临央拉他的广袖,被抖开来,又讨好地攀扯上去,“师父,我下次一定小心谨慎,行事稳妥。”

紫微大帝板着脸,“你就是成仙太早,历练不足。也怪我太心软,凡事总依着你,惯坏了。今后得给你些差事做,省得又游手好闲,四处惹祸。”

临央赔笑道:“师父有事尽管吩咐,徒儿无有不从。”

“色界天象有异变,南方太焕极瑶天四时紊乱,陷入极夜不见天光,你去探查清楚其中缘故,再来回禀。”

“遵命。若是徒儿力所能及,也就一并解决了?”

紫微大帝略一沉吟,道:“小心。权衡。好自为之。”

临央走时还在琢磨帝君短短三句话中深意,觉得既有关心,又有信任,更兼劝勉,实在是只字千金,登时浑身都是暖意,有点遗憾没有在师父衣袍上多扯两下。

回到自家洞天,他开始收拾要带的种种符箓仙器。虽说听起来不是什么麻烦差事,但未雨绸缪,多备点法宝在身总是好的。

他身上仙袍微光荡漾,绣于其上、绕身盘旋的星河纹饰仿佛活了一般,无数星宿于其中不断消亡、诞生,光曜萦回,自成世界,散发出玄妙的道之意境。

这条星河如带如鞭,璀璨光芒脱离仙袍,化作一名容貌英俊、气质坚毅、身形挺拔的青年。

正是被紫微大帝赐予他的北斗第七星摇光,亦是他用摇光星力亲手所炼制的极品仙器——摇光鞭的器灵。

摇光取来个乾坤袋帮忙装好一干法宝,系在他右侧腰间,问:“主上此次前去下界,带天锋去么?”

临央迟疑一下,还是摇头道:“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邻室传来一个童子声音,十分恼怒地高叫,“主上打算只带他去,又把我锁在匣子里?论能力、论头脑、论品级,我哪里比不上那根木头!主上也太偏心……”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尤带奶气的童音呜呜哭起来。

临央顿觉头大如斗,招手在面前现出个七尺多长、表面上符咒密布的剑匣,内中之剑边哭边撞,哐哐啷啷震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