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临央叹口气,手掌拂过,符咒幽光闪动,剑匣打开。一道黑白流转的光芒从中窜出,落地化为一名白衣黑裤、梳双抓髻的七八岁小童,生得唇红齿白,双眉浓黑如剑,丹凤眼含着泪花也掩不住锋芒凛冽,仿佛天生一股凶戾煞气,即使尽力收敛成风平浪静,也随时会在下一刻怒海滔天。
北斗杓端隐星天锋,与摇光双生。此星主刑伤,若现于人间,则野乱成、有争兵,祸合天下,是一等一的凶星。当初紫微大帝将天锋与摇光并赐,也是为了考验临央,看他能否将凶星消戾化煞,这炼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对道心的一种磨砺。
临央知晓师父的苦心,却对这柄不罚不骂就要蹬鼻子上脸、一罚一骂就哇哇大哭的天锋剑很有些头疼,所以时常锁在剑匣里不用,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天锋忿然瞪着摇光:“让我跟他比试比试,看究竟谁才是主上最厉害的仙器!”
临央薄责道:“我将你炼制出来,可不是为了跟他比试用的。”
“那你又不让我去斩妖除魔,我可是一柄剑!剑的天性就是斩杀,锁在匣子里都要憋死我了!”天锋撅起嘴,仗着童子形貌,开始满地撒泼打滚,“主上不用我,把我锻出来做什么?干脆融掉得了,再炼作一条主上喜欢的鞭,双鞭仙君,好不好,好不好!”
临央一口血梗在喉头,很想上去踹两脚。摇光从身后抱住他,安抚道:“主上息怒,他还是个孩子。”
屁个孩子!开天辟地时活到现在的熊孩子!临央在肚子里骂,若不是看在帝君亲赐的面上,早把他放天火地火三昧真火中直接融了。
他深吸口气,对天锋道:“起来!”
天锋见临央声色俱厉,知晓是真恼了,一骨碌爬起来,低头站在旁边,眼角却带着乖戾去刺摇光,半分也没领情。
“……既然你非去不可,我就最后给你个机会。”临央道,“这回再不听我命令,擅自杀戮,我就真将你融了,哪怕炼个毫无攻击力的护罩盾牌,也胜过你百倍!”
“再炼个王八壳子,那魂儿还是我咧。”天锋小声嘀咕。
摇光还搂着主上腰身,闻言手上一紧,怕他真生气,临央却笑了,语声轻柔而寒意暗生:“好,下次就融个王八壳子,刚好练练我的龟甲灼卜术。”
天锋打了个冷噤,这才真的不吭声了。挨挨蹭蹭走过去,化作一柄银锷乌锋的七尺长铗,悬挂在临央左侧腰间。
临央拍了拍剑鞘:“听话,要乖。”又摸了摸腰间摇光的手臂,满意道:“还是我家摇光最懂事。”
摇光耳根微红,当即缩回手,飞快化作星云绣纹,又附到他的仙袍上。
临央腰带左侧挂柄长剑,右侧挂个香囊似的乾坤袋,掐指招来一朵三色流霞,穿云破雾地往色界的南方太焕极瑶天去了。
所谓三界,并非凡人所以为的“仙界、魔界、人界”或者“天界、冥界、人界”,而是欲界、色界和无色界。
欲界六重天,有形色欲念,其中人男女交接,胎生后代。“凡间”与“妖界”,便是在这欲界之中。
色界十八重天,有形色而无情欲,男女以意念交接,后代由气化生。“魔界”,便是在色界之中。
而无色界有四重天,无形色亦无情欲,凡人无法见其中人,只有仙神才能得见。要历经五衰的“天人”,便是在无色界之中。
此为三界二十八天。
无色界再往上,便是四梵天、三清天,以及至高无上、包容诸天的大罗天。这八天就是所谓的“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彻底超脱劫运与轮回,唯有金仙、神君、菩萨以上品秩的仙神佛才能居住。
到最后以身合道,达到鸿钧老祖那般境界,方可登上包罗万界、无终无限的大罗天,与道同真,常湛极乐。
临央从三清天的玉清仙境,来到色界第十重太焕极瑶天。穿越玄门,一踏足其中,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空不见日月星辰,仿佛真正的万古长夜。
他将指尖一弹,无数散发光芒的星宿从仙袍上冉冉升起,悬挂在半空,将方圆十里照亮,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茫茫荒漠,满目只见土黄色沙丘坟起,绵延不绝。
四周酷热,脚下砂石滚烫,若是凡人立足其间,不多时就要皮烂肉熟。过了片刻之后,天气又陡然变冷,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连体内血液都能冻结成冰。
果然是四时紊乱、极夜无光。临央赤着一双不染纤尘的、白玉似的双足,边走边想。所有的风雪与黑暗都无法接近他十里以内,头顶星宿笼罩之处便是他的道域。
他的脚步看似悠缓,衣袂每次摆动之间,都间隔了数里之遥,御天下大块于无形,是最纯正的仙家法术缩地成寸。
行了不多时,便见到一处原住民的聚居之地,是背山面湖的一座名为“游观”的城池。城郊有零散村镇,民众见临央身披道袍、头顶星空而来,纷纷下拜,口称“上仙”。
临央问其中一名像是头领的老者,此界何时开始陷入异象。
老者答:“已经有三十一日,不见日月天光啦。天气也忽冷忽热,时冬时夏的,真叫人受不住啊,城里还好,有法阵护着,我们这些乡野村夫可就遭殃了。也不知天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
“尔等为何不进城去?”
“新城主规定,进城要缴纳灵币,在城中每日都要交阵法税,若要免税就得取得长居证,又是一大笔,我等贫民,哪里交得起。”
“这新城主是谁,什么来历?”
“是个半魔,法号‘幽弃’,是前任女城主与一名天魔所生,十几年前不知为何失了踪。一个多月前又回来了,正逢老城主病故,他便接任了城主之位。据说法力十分高强,庇护全城的阵法就是他所布置。”
半魔?魔界虽在这色界十八重天之中,却向来自占一处广博世界,数千万魔众分为十品,由幽、闇两位魔帝统领,轻易不与其他界沟通。
为保血统纯正,魔一般不与异族结合,更难生下后代,即使勉强催生也往往夭折。竟有天魔与此处女子意念交接,留下半魔后裔,还长大成人?
更巧合的是,天象是在此界时间的一个月前异变,而这个幽弃也正是在一个多月前回来,莫非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临央觉得蹊跷,同时也心生好奇,想看看这半魔城主究竟是什么模样,便决定进城打探一下。
离开村镇后,他施了个隐身咒,从城门口施施然进去,守兵浑然不察。
进了城,果然天色明亮、气温宜人,虽没有日月星辰,但和城外面的寒热交加的极夜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四座幻阵于东南西北四角相互作用,一股庞然法力笼罩全城,营造出光亮与恒温。
看来这位新城主,确实颇有些实力。临央心想,轻易找到内城最宏伟的那栋九层高楼,闪身便出现在最高层。
楼中有不少防御阵法,以及戒备森严的守卫,多在炼气化神期,近似于人间界的真人境界。
临央并未将这些阵法与守卫放在眼里,化作一阵清风从他们中间掠过,进入内室,见到正盘腿闭目,坐在一大块极地寒冰上修炼的新城主幽弃。
幽弃半裸着,后背筋肉纠结,下身仅一条围裳抱腰,露出肌肉强健的双腿。魔的血统在他身上体现得相当明显,古铜色肌肤上浮现黑色魔纹,赤红短发向后方桀骜地竖起,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
临央觉得他有些眼熟,正回想着在哪里见过,忽然灵光一闪:那个从地府第九殿的阿鼻地狱里逃出的罪魂,依稀就是这副模样!难怪平等王的手下如此紧张,没说几句话就跟他起了冲突,原来真是个要紧的魔魂。
此刻,幽弃双目陡然一睁,猩红瞳睛中寒光乍现,转头厉喝:“谁敢擅闯内城,窥视本座——”同时,一道血色刃光朝临央隐身之处激射而来。
刃光镝割空气,发出鬼哭狼嚎般刺耳的锐响,饶是金石也要被切成两半,最后徒劳无功地砸在楼身的阵法禁制上,并未破墙而出。
清风掠过,临央在另一侧现了身,“好歹我也算你半个恩人,这待客之道还真是凶悍。”
幽弃眯起血瞳上下打量他,片刻后哼了一声:“你当时根本没打算伸出援手。是你控制不住腰间那柄剑,煞气四溢伤了那些冥将鬼卒,本座才趁机逃脱。”
“就算是无心之举,毕竟还是帮了城主大忙,对吧。城主怎么能恩将仇报,出手攻击我?”临央笑眯眯道,“你可知道因为这事我挨了训,还被罚了个苦差事。若是你不领情,我这就传讯地府,说你们要抓的罪魂在这里,也好戴罪立功,省得下次平等王的手下又拿拘魂链抽我。”
幽弃被他伶牙俐齿一通噼里啪啦噎得说不出话,转念又问:“你是上界哪位仙君?来这里做什么?”
“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地府为何要抓你?上次见你还是魂魄,哪里来的这副肉身?”
幽弃起身,魔纹缭绕的魁梧身躯步步逼近,一股来自天魔烈狱的威压,携种种扰乱道心的幻影逼迫而来。
临央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仿佛拂去嗡嗡环绕的蚊蝇,四周顿时魔气一清,众邪百魅自消。“得了,你还只是半魔,就是来个天魔,在我手中也讨不到好处。”
幽弃看出对方品位至少在天仙之上,奈何不得他,又见他并无敌意,自己也放下几分戒心,道:“人魔相恋,本就违逆天道,就算生下后代,也活不过十年。多是因为人肉身孱弱,难以负荷魔魂。我母亲为留住我,以秘术分离我身魂,一边以魔药保存肉身不腐;一边让我魂魄潜入地府,盗取生死肉骨芝,等回魂之后服食,便可易筋洗髓,使身魂长久契合。”
“可怜天下父母心。”临央叹道,“生死肉骨芝乃是冥府独生的天材地宝,十殿阎罗都稀罕得紧,能盗出来也算你本事。如今你吃也吃了,他们就算追来,也没法从你骨肉里挖出来不是,何必如此小家子气。”
幽弃看他的眼神,又少了几分暴虐与寒意。
“我是紫微大帝座下金仙临央,专为解决此界天象异变而来。”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第57章 天柱烈狱陷仙阵,界空破碎渊洞开
临央戏谑道:“不过我看城主收保护费收得这么开心,想必不欢迎我吧?”
幽弃冷哼:“你道我收来做什么!城里多个人,法阵的负担就多一分,为了补充灵气,维持法阵日夜不散,我还打算再加一成税。”
“这是治标不治本,等到灵气耗光,游观城一样要倒霉。得找出变乱的源头才行。”临央略一思索,道:“你刚回来没几天,天象就产生异变,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你好好想想?”
幽弃当即大怒,魔气暴涨,如黑烟弥漫,倘若临央不是仙身,早被腐蚀得连骨头也不剩。“你意思是我干的?原来你也跟那些假正经的仙神一样,以为是魔皆恶,逢魔必诛!”
拂袖驱散黑烟,临央白了他一眼:“说你干的了没有,炸毛个啥呀。你怎么逮谁咬谁,跟条狼狗似的?因为身怀半魔血脉,从小被人欺负狠了?反应这么激烈。”
幽弃既打他不过又说他不过,火冒三丈,气得要吐血。
“好啦,不气你了,我们好好说话。”临央怕他一气之下魔化失控,转又安抚道,“你毕竟是本地人,对此界比我熟悉,想想回来后有什么蹊跷之处?能影响天象,必是一股极大的威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之前或有什么预兆。”
幽弃这才冷静下来,道:“我回魂醒来后的第三天,南方天际有环形极光漫射,足足持续了一日夜才逐渐消失,此间二十四时辰皆是白昼。从那之后,就不再有天光了。”
“南方?具体位置在哪里?”临央追问。
幽弃走到窗边,朝南方极目远眺,血瞳中魔光闪烁,许久之后道:“应当是在此界最南端的至高峰,诸毗山。”
临央一怔:“诸毗山?那是四根天柱之一!远古共工怒触不周山,撞倒天柱后,天有裂痕,女娲娘娘以石补天,又砍巨鳌四肢做四极新天柱,其中南极天柱就是这鳌腿所化的诸毗山。极光环射,莫非天柱有变?”
“……听起来是件大事?”
“何止是大事,怕要影响整个三界!”
幽弃道:“上界就派你一人下来,能处理得来?不如你回去多叫几名仙人来帮手。”
“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叫什么帮手。”临央道,“我自去诸毗山上探查一番,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正要从窗口飘出去,背后幽弃叫了一声:“等等,我也去!”
临央转头,有些意外:“你跟我去?咱俩有那么熟?再说,你身为城主,好好守着你的城就是了,跟我去做什么。”
幽弃凌然道:“一座城算什么,整个太焕极瑶天迟早都是本座囊中之物,地界内出了事,难道本座不过问?”
这半魔还挺有野心,临央哂笑腹诽,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法力高强,方才交手之下便发现,他虽只有一半魔血,却比普通天魔强悍得多。这还只是人形,若是魔化,实力还会翻上数倍不止。魔寿命漫长,或许再过个几百年,真会成为统御此界的宗主。
不过这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仙与魔之间,也并非凡人想象的水火不容。魔作为三界万千生灵中的一个种族,道书中称其为“自然之灵通过修炼而登真,其中显者为仙,主生发与赐福;隐者为魔,主杀伐与惩戒”。正如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相辅、光暗相合,因而自古以来,仙魔自然也不能独存。
魔亦有正邪之分,除了个别观念偏激、逢魔必诛的仙神之外,大多数仙神还是只除邪魔,自正道心的。
临央一贯懒散又独善其身,只求领悟大道,并没有什么以除尽天下妖邪为己任的愿心。见到了就顺手除一除,没见到也就罢了,更不可能主动去找无害的魔的麻烦。
眼下这半魔要跟他去查探,他看对方还顺眼,加之双方亦算有点前缘,也就没有严词拒绝,笑道:“那你自己跟上,落下了我可不等你。”
当即招来三色流霞,赤足踏上,破虚而去。飞了数千里,他有些好奇那半魔是否能跟得上,回首看去,幽弃被烈焰包裹着,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紧紧尾随在后,并未被落下。
“看什么,你敢小瞧本座!”幽弃传音道,语气忿戾。
临央笑得直打跌,觉得他跟天锋才是天生的一对双子星,而摇光定是开天辟地时被造化安放错了轨道。
两人一前一后,飞了几个时辰,才到达地界最南端的天柱诸毗山脚下。
诸毗山险峻嵯峨,高耸入云,仿佛从不知多深的地底穿出,又延伸向不知多高的苍穹。他们眼中所见,只是南极天柱在此界的一部分。
临央腾云驾雾,直上三万仞,才到达接近此界山巅的一处平台,再往上便是分隔诸天的界空了。
“是这里么?”临央落在磐石上,四下环视。周围石柱林立,围绕着中央一块方圆百丈、近乎圆形的平坦巨岩,像是个天然生成的祭台。
幽弃道:“应该是。”
临央站在石台中央,头顶星宿笼罩,照亮方圆十里。他微微抬起双臂,仰头闭目,感应天地间灵气流动。
狂烈的山风到他身边时亦不敢呼啸,化作柔和气流拂动素白道袍,衣袂行云流水般翻卷。垂落不簪的长发被山风扬起,一顷乌浪似的在空中飘荡。
星光朦胧,白衣、乌发,少年仙人眉目如水墨绘就,潋滟而云渺,仿佛已融于天风山岚之间,沟通天地,无所不极,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境。
幽弃凝视他,不禁有些幽明恍惚、难以形容之感,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对“道”的一丝触动,微妙而无形。
道合万类,不独爱人,亦不斥妖魔,他隐约感到体内法力涌动,是境界即将提升的先兆。
山风止歇,衣袂与长发静静垂落,临央睁眼,道:“此处残余一股极大的威能,曾试图撕裂虚空,破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