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如今后悔,还来得及么?
临央闭上眼,紧握手中星屑,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然后他听见虚空中一声微弱的轻唤:“主上……”
临央惊喜交加地感应到,北极天上星魄犹存,摇光并未陨落,只是因星力溃散而异常虚弱。他连忙裹住那一点萤火般的星魄,小心地安放在自身元神中,以仙力慢慢蕴养。等到星魄足够壮大,他可以再炼制一件仙器,将星魄转移过去,让摇光的神识从沉睡中苏醒,重新成就器灵。
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的临央,并未察觉到,身后天锋童子悻悻然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魔气阴影。
三十年后。
玉清仙境,临央洞天的炼器密室中,一条以玄天星砂、深海寒光铁、一元重水为主材刚刚炼制而出的长鞭,悬浮在半空中。
接着是最关键的引魂入器,之前炼制的六件上品仙器,都是在这最后步骤,功亏一篑。
这次炼器选用的材料,无不是万中取一的天材地宝,引魂入器定会成功。临央向三清天尊、鸿钧老祖默默祈祷了一番,凝神静气,将摇光星魂小心翼翼地引入新炼制出仙器之中。
十一节银灰色长鞭上,星芒点点亮起,三节、五节、八节……眼见就要亮到第十节,长鞭频频震颤,发出了难以负荷的鸣响,星芒在亮到炫目后陡然黯淡。摇光星魂弹出,又重新回到他的元神中。
临央看着寸寸碎裂的第七件仙器,沮丧至极地长叹了口气。
……又是卡在了这一关!难道除了用摇光自身的星力,就没有其他材料可以炼制出能容纳星魂的仙器吗?
这三十年来,他不是外出寻找稀有材料,就是闭关炼器,每一次都满心期待,每一次又失望收场。
如此下去,摇光究竟要何时才能苏醒,重回他身边!
临央烦闷地拂袖,将辛苦得来的炼器材料扫落一地,腾云驾雾地出了洞天,去拜访另一位炼器宗师。
宵弋仙君正在山腰的一棵大菩提树下,跟自个儿的分身对弈,看到临央足踏流霞而来,高兴地拈着一粒白子掷过去:“临央,快来同我杀一盘!”
“杀什么杀,你这臭棋篓子比我还臭,除了自己的分身,谁爱跟你下棋。”临央嘴上说得刻薄,依然兜手接了白子。
宵弋收回分身,请他落座,重新开了一局。
临央心不在焉地猜先,赢了执黑,随便下了个子。
“引魂入器又失败了?”宵弋问。
临央叹气道:“第七次了。师兄,帮帮忙吧。”
“我是真帮不上忙,你自个儿就是三清天数一数二的炼器宗师,你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宵弋无奈道,“本来上品仙器炼成,器灵自生,何必引魂。你坚持要将摇光星君的魂魄植入,就算材质与星魂契合,品秩上也承受不起。除非,你再炼出个与摇光鞭同阶的极品仙器,抹去其中器灵,再将星魂引入,或许可以成功。”
临央道:“这我也知道。可哪有那么好炼!成仙千余年来我炼器无数,只炼成摇光鞭、天锋剑两件极品仙器,还是因为帝君赐予我的一双星曜品秩极高,如今哪里再去寻具备先天灵气的混沌之宝?”
宵弋道:“混沌之宝,须得在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确实可遇不可求。两千多年来我也只炼成一件极品仙器。要不然……你再耐心等个千八百年?等到摇光星君的星力彻底恢复,你再用他自己的星力重炼摇光鞭,必然完美契合。反正咱们金仙寿命悠长,数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临央将吃掉的白子往棋盘上赌气一洒,“千八百年?我可等不起!没了摇光,我简直度日如年。”
宵弋失笑:“真没见哪个仙人似你这般,爱武器简直成痴!我看你是缺个伴儿,赶紧去找个道侣双修罢!”
临央懒洋洋地拈起棋子,一粒一粒弹出,去打他头顶枝叶间的菩提果,“什么道侣,没兴趣……双修,师兄你要不要跟我双修,我们一同炼器呀?”
“别!我可吃不消你。”宵弋吓得连连摆手,“行了行了,你就别祸害我这五百年一熟的菩提果了,既然非要炼制极品仙器,就赶紧出门去找混沌之宝吧。”
临央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宵弋觉得身后菩提灵树的叶子都要被他叹掉了,死马当活马医地建议道:“要不,你去四海龙域碰碰运气?也许能遇到混沌异兽,或者哪位龙王有珍藏的先天灵宝。你也知道,龙族亘古存在,寿命悠久,这数千万年来,龙宫可累积了不少好东西。”
临央听了,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去龙域转转?”他喜笑颜开地起身,在宵弋肩膀上拍了拍:“师兄,多谢你指点。”
“等等,把这盘棋——”宵弋前半句话刚出口,临央已经招来三色流霞,毫不犹豫就走了。
他郁闷不已,拂袖又变出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坐在棋桌对面,“——下完再走。”分身替他把后半句说完后,笑眯眯地看他。
宵弋索然无味地跟自己脸对脸,咕哝道:“我是不是也该去找个道侣了?”
一无所获地从南海回来,临央又御风而行,前往东海龙域。
前方远处忽然有一道大而长的金色雷霆,在云层中抟跃。他定睛看去,原来是条金色的庞然巨龙,于九天之上恣意翱翔。
临央见到这金色巨龙的第一眼,心神便被一股迷醉与渴求猛烈冲击:观身型,寿命至少千万载;看气势,少说也是位神君,十有八九是从开天辟地时存活至今的混沌真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心花怒放地勉力追上,扬声道:“等一下,前面那条金龙——”
第59章 一朝散尽仙人道,九重天阙从头参
宵弋再度见到临央时,被他仙袍破损、灵光散乱的模样吓了一跳,从打坐的云台上跃起:“你跟谁斗法,吃了这么大的亏?”
临央法力损耗过甚,精神却好,笑道:“与一条混沌金龙。”
“混沌金龙……”宵弋闻言,脸色都变了,“那不是东来神君?他可是三界数一数二的神兽,万龙之主,与日同辉,连帝君见了他也得给足面子,你竟犯上他!不要命了么?”
临央抖了抖破烂的仙袍下摆,在宵弋的云台上服药打坐,“这东来也是凶蛮得紧,一言不合便要发作,还好我跑得快,否则真要身魂俱灭了。”
“龙族本就性烈,他是龙神,自然更恣肆些,但他一贯自行其道,除非被人招惹——”宵弋讶然顿住,想起自己之前的建议,登时后悔不迭:“我教你去四海龙域寻混沌之宝,你该不会把主意打到龙神头上吧?临央!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疯魔了!”
临央睁开眼看他,忽然微微一笑:“师兄,倘若我向你借或换点宝物,你肯不肯?”
“什么宝物?做什么用?”宵弋有点跟不上他陡转的心念。
“一瓶血、一条筋、几块肉、几根骨,诸如此类,的确有损仙身,但又不是致命伤,将养个数百年也就回来了——你肯不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你在想什么?”
临央正色道:“别管其他的,你就凭心回答,肯不肯?”
宵弋莫名其妙,道:“要看做什么用了。如若用来救你性命,我损耗些仙身也值得;其他无关紧要的用途,那还是算了。”
临央垂下眼睑,想了想,又问:“师兄,我们结识多久了?”
“一千年出头吧……我说你个惹祸精,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当心帝君饶不了你。”宵弋皱起眉。他做人时是个老实人,成了仙依旧踏实安分、认真修行悟道,向来摸不准这个七窍玲珑的小师弟的心思,此番隐隐觉得有点不安,却又一时参不透玄机。
临央抬眼笑道:“说什么呢,师兄,我哪有那么顽劣。只是感叹千年情分,师兄便肯为救我性命而自损仙身,可见世人所说‘日久生情’并非虚言。师兄的情意我感念在心,不过随口一问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他拂袖为自己换了件新的仙袍,召来三色流霞拱手告辞。
宵弋看他渐行渐远,感慨道:“小师弟!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接下来的七八十年,临央极少前来拜访,宵弋听闻他与龙神东来颇有往来,渐次亲密,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一方面为他消弭了个劲敌、化干戈为玉帛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对他当初那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有些介怀。
但宵弋自身心魔劫将至,也无暇分心顾及其他,暂时关了自家洞府,闭关渡劫去了。
这一闭关,便是二十七年,等他破劫出关,方才得知三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金仙临央发现一处祖龙秘境,引好友东来神君与他同去探索。实际上,那却是上古十大魔神合力围捕祖龙、要将其炼魂为魔的一处战场,祖龙便是在那一战后不久陨落,至今不知埋骨何处。
战场虽成了上古遗迹,但其中不少禁制、法阵依然存留魔力,其中一个凝天闭地的巨型法阵,为后土娘娘的胞弟、魔星后卿亲手所设,曾经困住祖龙七七四十九日,受尽地火焚身之苦,后依靠强横无匹的肉身与龙族至宝“八部浮屠”才得以挣脱。
而今这个法阵经过百万年岁月,余威十不存一。据说临央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风犼僵尸之血,将法阵再度激活,困住了东来神君,并将其拆鳞割角、抽筋剔骨。光是如此,倒也伤不了龙神的根本,毕竟是混沌真龙,肉身上的些许损耗并非难以承受;谁料临央所佩仙器天锋剑突然魔化暴起,一剑洞穿东来龙身后,割裂界空逃入魔域,这才重创了龙神。
天锋一剑,弑三界生灵,绝万千生机,即便是万龙之主,也不能尽免。临央见闯下大祸,撇下龙神逃回洞天,当即闭关炼器。而东来凭借万载积累挣脱法阵,一怒之下摧毁秘境所在的整个界天,后肉身坠落于极东黄海之滨。
三界诸天,万亿生灵,一夕之间被毁去一个界天,此事惊动了三清天尊与玉皇大帝,追查下来,临央身为罪魁祸首,难逃其咎。幸亏紫微大帝求情,才使得他免于身死道消,但要罚下堕仙梯、受三刑之苦,毁去仙身福缘,从此堕入凡尘,永世轮回。
宵弋听得心魂震颤,当即谒见帝君,请求见牢狱中的临央一面。紫微大帝念他看重师兄弟情意,便应允了。
到了牢中,见到锁仙链加身、被缚于寒岩柱上的临央,他万没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竟是:“师兄,第八次引魂入器成功了,我重铸了摇光鞭。”
宵弋愕然半晌,埋怨道:“你这又是何苦!为一件仙器,将自己弄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临央却脸色平静,带着得偿所愿的一丝欣快:“摇光于我而言并不止是仙器,别人不明白,难道师兄也不明白?我有意结交龙神,又设局引他入彀,为的不过是一些炼器的材料,他若肯早点给我,可不就皆大欢喜,何至于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宵弋听得一阵发冷,忍不住问:“你早料到会有今日之祸,却仍为一己之私,去利用与坑害东来神君?”
临央道:“我原没想害他的,只想困住他取点材料,事后他要闹起来,大不了我任他处置便是。天锋剑之事,是个意外,我疏忽了,竟没发现自从与魔君幽隍之战后,天锋沾染了魔气,百年来邪性日增,最终杀伤东来叛逃。”
宵弋叹口气:“此事虽说因你而起,但……唉,这三刑堕仙、永世轮回之罚,也算重了,毁灭那一界天的毕竟不是你……”
临央露出个轻微的哂笑:“师兄真是好人,到如今还为我说话,但天尊与帝君心意已定,裁决不容更改,师兄何必空自嗟唏。若真有心,不如去我洞天一趟,替我把摇光鞭收好。摇光星魂虽已归位,神识却还沉睡未醒,还请师兄日后善待他,免被其他仙神所夺,也别告诉他今日之事,就说我云游三界去了。”
宵弋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又想责骂他玩弄手段、心术不正,又可怜他哪怕铸成大错,也是为了那一点稚子般单纯的执念。这个相识千年的小师弟,看似笑意温情,却冷漠自私,看似玲珑聪颖,却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蠢蛋,他可以为一人去负尽天下,可那人却不是他自己。
思来想去,宵弋不知说什么好,拱手作别,唯余一声幽然长叹。
堕仙梯位于昆仑山,是极西天柱的上界部分,亘古积雪不化,冰风呼啸。
临央被解了锁仙链,朝紫微大帝三跪九叩,道:“不肖徒领罚,从此不能再侍奉左右,请师父保重。”
紫微大帝俯视他披散在素白道袍上的乌黑长发,目光湛然而凛冽:“今次你犯下重罪,师父也救你不得,自去领受三刑、下堕仙梯,从此入世轮回,再与仙界无缘,如此惩罚,你可心服?”
临央面无表情地叩首道:“徒儿心服。”
紫微大帝袍袖一挥,将他送到昆仑山巅的极天门,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临央在烈烈的罡风中稳定了身形,深吸口气,低头望着垂直向下的阶梯——那不是普通石阶,每一级都是一把足以割裂仙身的万古寒冰刃。然后他抬起赤足,迈出第一步。
不过几级,足底已皮开肉绽,鲜血染红坚冰,刺骨的冰冷与疼痛如兽齿撕咬着他的双足,而这条堕仙梯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冰刃刮骨不过是其中第一刑。
临央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仍一步一步拾阶而下,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滞。
罡风越发猛烈,吹得袍袖翻飞,风中仿佛带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每一寸皮肤,在血脉与脏腑之间游走。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这种痛楚砭肤割肉、深入骨髓,当每一阵风停,他以为有点喘息的间隙时,下一阵风又更加急切地刮起来。
第二刑,罡风镂体。
随着走下的台阶越多,临央感觉那些冰刃与罡风不仅夺走了他的血肉,就连仙力也在不断流失,因而也就越发举步维艰。等到走完这条堕仙梯,势必法力湮灭、仙身尽毁。
但他只能一步一步、剜心剖骨地继续走下去。
然而第三刑比前两刑更加难熬,它针对的并非肉身,而是元神。堕仙梯两侧开满了淡蓝色的冰晶玉莲,透明而纤细的花瓣幻美至极,散发出冷冽的香气。这香气就像森寒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渗入丹田紫府,包裹着元神缓缓燃烧,一点点焚化、一点点吞噬。
临央在走到第三千一百五十一级冰阶时,痛苦不堪地昏厥过去。但莲瓣化作冰水泼洒在他脸上,逼得他清醒过来,继续往下走。
他就这么苏醒又昏迷、昏迷又苏醒地走了七天七夜,最后几十级冰阶完全是滚下来的,最后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
紫微大帝足踏诸天星辰落在他身旁,拂袖消去他肉身上的疼痛。但尽失的法力与耗散的精神并不能恢复,临央仰面朝天地躺着,木然地睁眼望向苍穹,觉得从内到外被整个儿掏空了。
还不如诛仙台上来一刀呢,干干脆脆死个痛快……他精疲力竭地想,残损的仙身开始崩解如浮沙之塔。
“五道六桥,轮回转生。我会引你魂魄过玉桥、入人道,投生至凡间权贵之家,算是为师对你的最后一点荫护。此后生生世世,是人是畜是鬼,好自为之。”紫微大帝淡然道。
临央翕动嘴唇,艰涩地吐出四个字:“多谢……师父……”
紫微大帝一指点在他眉心,引动魂魄,忽然天外一朵金光飞来,化作敕令金牒落在掌中。紫微大帝神识扫过,“噫”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对临央道:“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改了裁决,判你投生之后须寻得龙神东来的转世之身,供其驱策、偿其心愿以赎罪,直到还清所欠业债为至。而后,你或有重返天庭的一线机会。”
“龙神……也要投生?”临央挪动手指,无力地抓住了紫微大帝的衣摆,“师父,你告诉我,这旨意是不是……因为东来的干涉?”
紫微大帝低头看他,神情渺远高华,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
临央露出了一丝绝望的目光,哀求道:“师父……我宁可身魂俱灭,也不愿……再面对他……”
极短的沉默后,紫微大帝道:“此乃天意,你无从选择。”而后,他并指如剑,生生将临央魂魄割成两半。
临央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痛不欲生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