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东来不愿与他多说,微一点头。
从他袖里却飘出一枚鸽卵大小、赭石色的圆珠,悬浮于半空,幽光流转。
嵇康感应到圆珠内逸散出的厚德载物之意,变色道:“这是……仙器后土珠?”
一道半透明的人影从珠光中浮现,印云墨微笑拱手:“叔夜,又见面了,你果然不负所望登上了第八层。”
嵇康却望着他叹道:“你的仙身傀儡没了?寄居仙器只是应急之法,还需尽快重塑肉身,或者轮回转世才行。这一层中的五道轮回门,就请王子来取。”
印云墨摇头:“本来谁取谁放无甚要紧,最怕是个烫手山芋,要连北阴帝位一齐落在身上。我区区一介堕了仙的游魂,实在担不起这重任,还是叔夜去取。”
嵇康皱眉:“你这是想自己逍遥快活,把我往案牍劳形里推呀!”
印云墨笑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叔夜就当为了我,多担待担待吧!”
嵇康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
见两人僵持不下,摇光上来打圆场,转移话题道:“这第八层对应的是天人和五取蕴,为何我并未感觉到此界规则?”
印云墨想了想,答:“在场诸位,广义上说都可算是‘天人’,至于五取蕴,涵盖了色、受、想、行、识,包括人生一切烦恼。譬如我与叔夜意见相左,谁也不肯退步,于我们而言也是种烦恼啊。”
嵇康哈哈大笑。
“此间越是风平浪静,越让我感觉不妙。先找到五道轮回门,再说由谁来取吧。”后土珠如星宿萦绕周身,指引着印云墨的魂魄向前飘去。
第八层比之前的几层小了许多,似乎并没有设置什么法阵或幻境,脚下的檀木地板、墙面的佛像与宝顶上方的壁画肉眼可见,如同一座寻常佛塔的顶层,只是更庄严华丽些。在八角形空间的中央,有一座三层方台,周围连接着金、银、玉、石、木、竹质地的五座往生桥,仿佛一只手背拱起、指尖点地的巨大手掌。
方台的最高处,竖立着一道奇异的圆月门。门为双向,与人等高,一面散发着柔茫茫的白光,另一面则是幽邃邃的黑洞。光门溢出的白芒向外凸起,在镜身四周划出圆润的光弧,不断被黑洞吸收;而黑洞从中央向内凹陷,将吸收饱和后形成的灵光再反哺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这便是五道轮回之门?”摇光问。
印云墨道:“轮回是天地间的一种力量,大道所制定的规则之一,本不能以形观之、以色见之。然而划分三界的天尊持大威能,将这生死轮回之力,以双向门这种最浅显的观感向众生展示——阳燧为生、阴燧为死,生终向死、死而转生,天道循环不过平衡二字。这道生死门百万年来立于地府转生台上,支撑着轮回之力的运转,千年前却无故失踪,连北阴酆都大帝也寻不回,不得已用自身精血与修为相替之,才让地府正常运作。如今北阴大帝修为损耗十之八九,余力不足以再支撑数十年,后土娘娘不忍见幽冥陷入混乱、三界轮回崩塌,才急着想要寻回五道轮回门,确立继任者重新主持幽冥界。”
“叔夜!”他转头望向嵇康,神色肃然,“一人安乐与整个幽冥界的安危,孰轻孰重?你身为五方鬼帝之一,除了震慑恶鬼、保护善魂以外,还有一项本职,就是作为北阴帝位的储备。一国有难,国主无力,难道不是储君接替?一城将破,主将阵亡,难道不是副将顶上?你若为了纵情随性,顶着淡泊名利的幌子,只愿享受职位的好处,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即便是我,也会瞧不起你!”
嵇康被他一声当头棒喝,震得魂魄几乎出窍,怔忪后露出羞惭之色,伏地拜道:“王子说得对,是我错了!所谓淡泊名利,不过是独善其身的遮羞布,我生前就犯了营内而忘外的大忌,死后竟还不悟,多谢王子点醒!”
印云墨当即伏身将他扶起,笑道:“你我知交一场,理应互相点拨襄助,才是为友之道。”
嵇康再次拱手:“五方鬼帝,唯我一人走到八部浮屠顶层,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再逃避,不仅对不起王子,也对不起败退的其他鬼帝,与至今困于塔中的子仁。”他整了整衣襟,正色一步步迈上台阶,朝五道轮回门走去。
代表中央鬼帝身份的神牒、玉圭与宝印相继浮现,拱绕身侧,嵇康伸出双手,从侧面同时按向门的光暗两面。
光门与黑洞,连同那五座往生桥,逐渐收缩为一方掌中镜,阴阳双鱼游动其中,动静交替、生死轮回。
眼见大功告成,嵇康长长吁了口气,准备将其收入腰间的乾坤囊。
就在此时,被打开的乾坤囊突然射出一线赤芒,他亲手所铸的武器——月轮“残血”脱囊而出,弯曲锋利的刃尖瞬间洞穿腹部,从后背透出!
嵇康刚为收回五道轮回门而损耗了绝大部分法力,毫无防备之下,竟被自己的贴身兵器重伤!
事发突然,其余几人虽纷纷出手,却因他二者离得实在太近而援之不及。
摇光惊道:“怎么回事!器灵反噬?”
前世身为炼器宗师,印云墨当即反应过来:“不,‘残血’只是极品灵器,以叔夜的修为完全可以驾驭,且又是他亲手所铸、滴血生灵,不可能反噬主人。除非……是另有一股意识挤占了‘残血’,禁制原有的器灵,潜伏其中伺机而动!”
残月如轮如钩,悬于半空放出滔天血光,一道人影自血光中浮现,挥袖卷走了嵇康手中的五道轮回门,同时将他击飞出去。
嵇康砸在塔壁摔落下来,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挣扎起身,摇光忙上前搀扶。
印云墨望着血光中现出的身影,皱眉道:“杜子仁,竟然是你!”
那身影有些虚幻,显然只是元神而非实体。杜子仁眯起狭长凤目,唇角微挑,笑得清秀而凉薄:“不枉我辛苦谋划,连鬼帝之身也丢在了塔中,只求一击必中。”
嵇康丹田被洞穿破裂,伤得极重,全靠摇光输入的一股星力支撑,依然握拳站直了身体,逼视杜子仁:“子仁,你这是何意?你欠我,欠所有人一个交代!”
杜子仁指间把玩着竹笛,漫不经心答:“交代什么,这不是明摆着么,一开始我就是骗你的。你真相信我是为了你去争取北阴帝位?笑话,我生前就已经蠢过一次,拿命去赌君上的一句‘永不相负’,结果呢,被江里的鱼蟹啃了个干净,尸骨无存。如今我身为鬼帝,难道还会将自己的前途性命再押在另一个人手中?更何况,你对我并无真心,否则怎么连第六层爱别离也解不开,还连累我身陷其中!”
嵇康仿佛被戳中软肋,即将出口的一句“我真心视你为友,并无他意”也噎在喉咙。
杜子仁见他神色,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你的关心已经仁至义尽了对吧。那么对于可利用者中的一个,我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了。第六层我为求脱身,不得不抽离元神,寄藏在你的武器‘残血’中;为了不提前被你察觉,我甚至不惜自损修为,用元神包裹器灵。一切忍辱负重,为的都是现下这一刻!”
印云墨摇头叹道:“一开始就走岔了道,一步错,步步错,与我当年何其相似。杜大夫,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夺取北阴帝位么?”
杜子仁不屑地撇嘴,“你可真蠢,我既然敢出手暗算其他鬼帝,就对仙界敕封不报任何希望。我要的不是北阴帝位,而是五道轮回之力!”
东来全程没有正眼瞧他,此刻更是不耐烦,抬手劈过去一道金色光刃:“蠢货!”
光刃在半途中便已掩不住杀气凛冽的龙威,直如熔世烈焰扑面而来。杜子仁眼中微露惧意,元神连连闪躲,却被业火缠身似的,怎么也摆脱不得,大声道:“你当我与你们闲扯是浪费时间?”他指间竹笛挥舞如风,将方才悄然绘于身前半空中的咒文的最后一部分加紧完成,口中高喝:“破界空、开玄门、请魔君降临!”
咒文绽放出令人目眩的紫色光柱,挡住了光刃,又直直向上方穿透塔顶,投入灰蒙蒙的苍穹之中。
在场众人立刻感应到,有一股磅礴而暴虐的威能,在此界之外、紫色光柱的另一端遥相应和,仿佛要以此为链接,撕裂界空轰然降临!面前的虚空如同一页被无形巨手揉皱的透明纸张,迅速扭曲、洄旋,出现了一个比永夜更为漆黑幽邃的渊洞……
印云墨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失声道:“唤魔临世咒!杜大夫你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与魔族勾结。”
杜子仁凄厉大笑:“我助魔君夺八部浮屠,换取五道轮回之力。公平交易,彼此获利,可不比所谓‘好友’的虚情假意牢靠得多!”
嵇康喷出一口鲜血,嘶声道:“子仁,你已走火入魔,还不悬崖勒马!”
杜子仁怒视他的双目中隐有黑气萦绕,“爱别离,求不得,为神亦不能脱尽八苦,不如入魔!”
一双古铜色利爪从渊洞内探出,将虚空如纸片般轻易撕个粉碎,紧接着是肌肉坚硬如玄武岩的手臂、密布魔纹的半裸身躯。整座八部浮屠承受重压似的震颤起来,黑暗玄门大开,浓郁魔气如惊涛骇浪汹涌而出。跨出玄门的天魔身高逾长、头生双角,一双魔睛没有眼白瞳仁之分,左眼漆黑,右眼血红,混沌慑人,赤红短发向后方桀骜地竖起,如火焰烈烈燃烧;周身散发出的威压与煞气,竟比当初的幽帝之子、魔君幽隍更胜几分。
印云墨仰望天魔,愣住了。
东来也不禁皱眉,对印云墨传音道:“此魔不好对付,一会儿在塔内打斗起来,怕是要波及到你,我先将你送出塔去。”
印云墨似乎有些失神,随口“唔”了一声,又回神道:“送我出塔?那要耗费多少魂力!别忘了你如今也失去肉身,龙神之力至少要打五六成折扣……不行,我不出去!你不许擅断妄为!”
他语调出奇严厉,东来却不怒反喜,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自有主意。
“魔君,”杜子仁对天魔行礼,恭敬地道,“这几人便是得到八部浮屠的最后阻碍。”
魔君的赤黑眼瞳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东来身上稍作停留,开口道:“唯有龙神魂魄,可堪一战……来战!”
印云墨暗中着急,自堕仙以来,第一次深恨自己失去仙身法力,忍不住朝摇光使了个眼色。
摇光顿时领会,主上这是要他现出仙器原型,为此战增加一些获胜的筹码,当即化作摇光鞭,盘绕于东来的右臂之上。
东来又看了眼印云墨,见他向来从容的目光中掩不住担忧与关切,顿时如春暖花开一直甜到心底,便顺他的意握住了鞭柄。
魔君见到摇光鞭,微怔,似乎忆起一件久远的往事,霍然道:“此鞭原主何在?”
东来漠然看他。
魔君愠怒,黑气更是勃发如潮,开始腐蚀四壁的佛像装饰,“此鞭原主何在?!”
印云墨悄悄往后一退,想要缩回后土珠里去。
他不动还好,一动反而更引人注意。魔君当即将目光转向印云墨,上下打量,犹疑道:“凡人魂魄?不,隐隐有些仙气……是他?不是他?”他有些躁怒,伸手抓来:“究竟是不是他!”
“既来搦战,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东来眉峰剔起,摇光鞭化作一带星云朝魔君手臂抽去,“来战!”
这一鞭来势汹汹,如疾电裂空、星河倒卷,魔君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收手后退一步,眼神依然盯着印云墨,厉喝:“——你究竟是不是金仙临央!”
印云墨伸手覆额长叹口气,觉得一张老脸从人间丢到地府,又从地府丢到魔界去了。
东来眼底凝聚着怒意与疑窦,挽鞭在手,冷冷道:“他是谁与你何干!”同时将一缕神识探入鞭中问摇光:“你相伴临央千余载,当知其中内情。”
摇光未得主上授意,只是装聋作哑。
魔君见此情形,越发怀疑:“你这是斩化身还是转世,为何只余魂魄?”
印云墨破罐子破摔,魂魄干脆现出临央本相,豁出脸答:“我堕仙啦,转世为人,又身死成鬼。”
魔君错愕片刻,哈哈哈地仰天狂笑起来,边笑边指着他道:“当年你叫我‘别死啦’,自己居然死了!哈哈……未曾想你我重逢的一天,竟是如此局面!”
临央哂笑:“我也未曾想,不过一百三十年,半魔幽弃竟真的从万千尸骨中踏出一条血路,成了如此强大的魔君!我该道一声贺的。看来魔道修炼果然与众不同,不讲究时间与缘法,只需不断杀戮与吞噬。像幽弃君这般激流勇进,至少吞噬了上万同类罢?”
他的语气谈不上敌意,但也不算友善,幽弃此刻心情大好,便不以为忤,点头道:“一万零四百八十六个魔,其中还有一个魔君,幽落。”
“……你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吞了?魔帝没有惩罚你?”
“他只说了两个字:‘废物’,当然,说的是幽落。如果被吞噬的是我,他也会对我这么说。”
临央短暂沉默后,叹道:“这一百多年你过得真是不易啊……不过纵然如此,这八部浮屠也不能给你。”
幽弃眄睨他:“你既沦为凡人魂魄,拿这先天法宝有何用处?不如给我祭炼魔器,将来问鼎魔帝之位也好多几分胜算。放心,会给你好处的,你来魔界,我以幽洛骨血、魔神密法为你重塑肉身,你将直接拥有仅次于魔君的魔尊之力,可不比当个孤魂野鬼快活得多!”
临央摇头:“这塔若是无主之物,我自己拿不了,说不定就做个顺水人情。可如今它已经有主了,谁来我也不给。”
幽弃转而望向一旁静观其变的东来:“你属意他?龙神虽然强大,可听说三十年前元气大伤、龙身几近陨落,而今只剩这魂魄,魂力消耗一分就少一分,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临央微微一笑:“他是我的道侣,我当然属意他。至于能给我什么好处,这个不必为外人道。”
幽弃瞪大了双色魔瞳,竟比听闻他堕仙身亡还要惊愕:“你——和他——结为道侣?他是条龙,还是雄的!”
临央没好声气道:“众生平等,龙又怎么了,你自己还是魔呢,不能跟他结,难道跟你!”
幽弃发怒,神情愈发刚戾鸷猛,喝道:“你自言‘大道独行’,我以为你会成为仙界枭雄,却原来耽于私情,不思进取,实在令我失望!既然如此,我便无需再留情面,直接吞噬龙神魂魄,夺走八部浮屠。至于你,既然已沦为凡魂,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留着只会堕了临央的仙名,就让你以身合道,从此消融于天地之间吧!”当即曲指如钩,涌动的魔气化为黑爪向临央抓去。
东来早在他们对话时就时时防备,此番更是抢先一步出手,将摇光鞭朝临央掷去。
摇光鞭化作一团旋转的星云,裹住临央魂魄与后土珠,擦过幽弃的爪尖飞回东来手中。东来虚抱着这一团星云,仿佛翼护着整个宇宙。他并指为剑,将身前虚空生生划出一道裂痕,而后将星云从裂痕中用力推了出去!
临央感觉自己飞跃了无数个世界,在时光河中顺流直下,与山川大地轰然撞击,炸出白茫茫一片刺眼天光。
若不是被后土珠吸入其中,三魂七魄都要被震散。他听见摇光呼唤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主上,主上……”
临央猛地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之地已不是古云梦泽,而是现世的桐吾江水道。
东来这一推,不仅使他脱离八部浮屠、出了埋骨之地的秘境,甚至直接凌越千年时光,回到了现世中——这要耗费多少魂力!紧接着,还要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凶险之战!
临央手指抽搐似的揪紧了摇光的衣襟,近乎责难地道:“你跟我出来做什么!你留在他身边,他还能多几成胜算!”
摇光知道他此刻乱了心神,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背:“定下心,主上!关心则乱!”
临央被他一喝,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冷静,“你说得对,摇光,如今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幽弃虽然实力暴涨,又有杜子仁辅助,但东来底蕴深厚,即使威能只剩四五成,也不会轻易落败,自保更是绰绰有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抢走八部浮屠。”
摇光道:“东来神君向来深藏不露,与幽弃一战,谁胜谁败还未可知。”
临央道:“我估摸着,一半对一半吧。但天魔肉身太过强悍,东来的龙魂即使能赢,也要付出惨重代价。不行,我得助他一臂之力!”他略为沉吟,眼中一亮,道:“摇光,带我去罗浮山,我们去采南天烛!”
摇光一点即透,将寄宿着临央魂魄的后土珠收入怀中,边御空疾飞,边道:“主上是想围魏救赵?”
临央点头:“万古造化丹只差这一味主材,炼成后你再带我去色界第六重竺落皇笳天,东来的龙身就在黄海之滨。只要他龙身复原,与魂魄合而为一,别说魔君幽弃,即使是魔帝亲至,也得忌惮他几分。”
第80章 丹液甘霖生骨肉,魔神斗战见天锋
罗浮山杜子仁的洞天附近,果然如嵇康所言生长着成片的南天烛,临央与摇光挑选其中千载以上的成株,毫不客气摘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