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被强行拖着往上走的时候,他偶尔还能用左腿支撑一下身体,自己爬一爬、配合一下,而他的右脚却只能被动挪动,从小腿到脚踝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角度。
肖恩把他拖到上一层平台,朝着对面向下的楼梯走去。原来这里是一条近路,看似向下,其实可以穿到另一条通道里,继续向上攀登。
被这样粗暴对待,莱尔德当然痛得要命,但他一直没有吭声,这倒不是因为他想主动忍耐,而是深层那些书页们的述说声太过震耳,几乎沾满了他的感官。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莱尔德自己的感官渐渐回来了。他终于开始哼哼唧唧地喊疼,但肖恩并不理他。
他被扔在一块平坦的地板上,然后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他趴着,抬起头,光线从房间高处的数个孔洞里投射进来,正好照在房间正中的人身上。
那个人侧躺在地板上,浑身裹着脏兮兮的布条,像个黑色版本的木乃伊。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只鸟嘴面具,面具下面流淌出一些混杂着血色的半透明粘液。
在莱尔德看过去的瞬间,面具还并没有完全贴合在那人脸上,此时他正在用裹着黑布的双手捧着面具,让它完全遮住自己的头部。
鸟嘴面具中传出沙哑的声音:“噢,是你。太好了。”
莱尔德看着他,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肖恩。
肖恩从莱尔德身上跨过去,走到鸟嘴面具身边:“我把他先放在这,别让他离开,也别让我以外的人进来。”
鸟嘴面具动了动,像是点头,又好像不是。他身上的一根布条伸向莱尔德,让莱尔德想起岗哨深处的手指、手臂、血管、神经和肌肉纤维。它们也是这样绵软而神秘,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布条蠕动着,越来越近,碰触到了莱尔德的手指。
鸟嘴面具——只有面具,不包括他的头部——在原地转了个九十度角,以扭曲的姿态竖立在地板上。它后面的声音说:“那可不行。”
肖恩本来正要离开,突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黑色布条缠住了莱尔德的手腕。
“这里是第一岗哨,我是信使雷诺兹,”声音晃动着,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也在随之抖动,“信使服务于触摸真理之人,连结起执行之人与奉献之人,乃秘密的传递者……我愿意协助你达成愿望,但我的使命是辅佐猎犬与书页。”
肖恩向后退了一步。他面色严峻,却看不出任何愤怒或恐惧之类的激烈情感。
他面前的门中扑啦啦地飞出无数乌鸦,每一只都由门后的黑暗捏塑而成,它们飞过每个人身边,又遁入空气之中,随着羽毛的飘散,列维·卡拉泽从漆黑的通道里走了进来。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在盘旋的鸟群与飘散的羽毛之中,莱尔德被数条细长的黑布拖向天花板,身形隐匿于尖顶内部的四角形黑暗里。
TBC
70
莱尔德仍然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他感觉自己的视角就是一个吊灯,或者一只正在天花板上做网的蜘蛛。
他仍然能看到躺在地板中间的“雷诺兹”。
黑色布条裹着零散的血肉,勉强维持着具有人类特征的外形……如果没有被绑缚、定型,那些肯定只是一堆散乱的肉块,它颈部、腰部和腿上已经有点散架了,膝盖上还有一块比较完整的骨头,颈部则完全是不成形的肉糜。
一条黑布遮住了莱尔德的眼睛。
“别看了。”脑子里传来雷诺兹的声音。鸟嘴面具贴在倾斜的顶墙上,就在莱尔德身边,周围也有很多被布条绑缚着的物体在蠕动着。
莱尔德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被挂在一条横梁上,脑袋和手脚垂下来,肚子被顶得想干呕。
他想着,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头部充血,然后人就会意识模糊,骨头碎裂的疼痛也许就会减轻。
想到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还这么冷静啊?
他现在根本无法走路。他右腿膝盖以下的骨头完全碎掉了,可能还不止骨头,肌肉和筋腱之类应该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是谁知道呢,骨头都碎了之后,谁还能感觉得到肉到底疼不疼。
他不只是右腿膝盖以下无法动弹,而是整个下半身都不听使唤了。奇怪的是,他既不想叫喊,也没有流泪,他的感官被两种东西占据,第一种是剧烈的疼痛,除了下半身的,还有来自胸口深处的,第二种是视觉里那双苍白的手,他曾经在恍惚中看到过它。
现在,他在每个瞬间都有可能会看到那双手。看着它的时候,他的视角是平躺着的,那双手从黑暗中渐渐浮出,向他伸过来,挖开他胸前的皮肉和骨头。
那双手并不是真的存在。而是只存在于他的感官里。是感官里,不是视觉里。
他不仅能看到它,还能听到它造成的声音,感受到它造成的伤痛,嗅到另一个人皮肤上的味道。一股有点熟悉的味道。
为了不看到那双手,莱尔德就需要努力注视别的东西。
当他盯着雷诺兹的面具看的时候,或者当他陷入对肖恩状况的思索时,那双手就会在他的感官中消失,但当他稍有松懈时,哪怕只有一个眨眼的时间,那双手就会闪现回他面前。
他的各种感官被占得太满了,根本没有给其他东西留下空隙。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奇特的感受:明明无法抵抗痛苦,却连为痛苦而呻吟的空暇都没有。
莱尔德动了动脑袋,看向旁边的鸟嘴面具。
面具也躺在横梁上,因为距离太近了,莱尔德能从面具的眼孔看到里面,那里的东西有着湿润的质感,裹着薄薄的粘液粘液,上面布满淡粉色沟壑,还有一些极为纤细的脉络状物质从面具里伸出来,陷在一堆盘绕的布料里。
原来这才是他。莱尔德恍惚地想着。而且……他好像还受伤了。
不对,这个说法不对,任何人类,或者说任何动物,如果已经到了只剩下脑子和碎肉的地步,那么它显然早就“受伤”了,甚至连“受伤”都不足以形容这种状态……
在已经是这幅惨状的基础上,即使这个脑子上再多几个洞,再有哪几部分被割下来又塞回去……相比之下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你是想问我遇到了何种折磨?”雷诺兹的语言传达到莱尔德脑中。莱尔德没有听见任何东西,这是他直接感知到的思维。
虽说是思维,但表现方式仍是语言。也许因为语言就是传达思维的“门”,没有它,思维就出不来。人在思考时必定会用上语言,哪怕是大众陌生的手语甚至部落造语。
当思维溃散时,语言也跟着瓦解,比如艾希莉之前呈现的那种语无伦次的状态……艾希莉应该还在外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莱尔德故意让自己这样不停地思考,以避免那双苍白色的手出现在感官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必须避免它出现,总之他就是很害怕那东西。
雷诺兹沉吟片刻,回答了莱尔德的疑惑。与他沟通,可以减轻莱尔德的负担,省得他还得努力屏蔽那双手。
雷诺兹说:“这不算是折磨,只是练习。他需要练习。”
雷诺兹的思维就像他的形体一样,虽然有着统一的整体,却又分散着存在,也正因如此,莱尔德才能够精准地感知到他传达的东西——就像雷诺兹分散的每一块肉一样,它们也是这样来与彼此沟通的。
于是,莱尔德看到了雷诺兹所表达的东西。
“你允许肖恩拿你做练习?”莱尔德问。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声音。他难受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雷诺兹的情绪中带着一丝笑意:“不是我允许他,是我建议他这样做的。”
“他自己也接受了同样的手术……”
“是的。他的手术由我进行,然后我教导他,再由他对别人执行。但他的操作还不算十分熟练,只能做最简单的那一步,更彻底的手术,他是做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亲自来?”
“这不是我的愿望,而是他的选择。我不会直接干涉岗哨深处的一切。而且,即使我想这样做也做不到,他们无法感知到我,无法听到我,我就无法与他们有任何互动。”
莱尔德的视野有些发黑,可能是头昏造成的。他盯着下方,看到肖恩在一点点后退,列维·卡拉泽还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四下环顾,并没有做出什么有威胁性的动作。
莱尔德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需要’对自己、对别人这样做?”
雷诺兹说:“为了面对他想去面对的东西。他想要审视外界,并且还要让自己的视野保持处于低层面,这是有矛盾的,是十分困难的。一个婴儿,他不可能既能够流利地说话、认字、劳动,又同时保持混沌、保持纯自我。肖恩先生想要达到他所追求的状态,就只能去除恐惧,去除理性。不是忍耐,而是彻底地去除。”
“理性?”莱尔德回忆了一下肖恩之前的神态,与其说去除了理性,不如说看起来过于理性了……甚至变得有些像列维。
雷诺兹立刻明白了莱尔德的疑惑:“你所参照的,是你的语言系统里那个‘理性’。你认为什么是理性?在幼年期的低层视野……不,我是说,在我有印象的人类的……我们的……很多文明中,如果一个人类从事某件需要数学思维的事业,这被认为是理性;在多个功能相似的物品中选择更能长久使用的一个,这被认为是理性;在喜爱的人与可谋利的人之间选择后者,这也被认为是理性。这一思维方式,其实与恐惧深刻地关联在一起,将二者皆彻底去除后,你们会成为无需考虑‘恐惧’就可以做出选择的人。也许你觉得肖恩先生现在看起来仍然十分‘理智’,但并不是的。如果理智的反面是疯狂,那么,割舍掉疯狂的源头之后,理智也不复存在。”
“我不认为这是好事……”莱尔德叹息着,“但……他已经无法挽回了,是吗?”
“不是。”
这回答令莱尔德有些吃惊:“不是?他还能恢复?”
“道理上能,可他不能,也不愿。”雷诺兹接下来的话又令人失望,“肖恩先生可以让自己脑中已被破坏的区域修复起来,但修复即是成长,成长需要进食,进食会导致成长。”
虽然雷诺兹没有眼睛,但莱尔德总觉得他是在盯着自己。
雷诺兹继续说:“就像你一样,莱尔德·凯茨。你所承受的伤痛不会恶化,但也无法治愈,除非你慢慢长大。其实我也在慢慢长大,但我担心影响使命,所以会故意让这件事缓慢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莱尔德问,“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吗,这地方叫什么,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
“你深入过岗哨内部,读过许多人。如果那里有答案,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没有答案,那么我也不可能知道。”
“不,我……”
“我明白,你仿佛知道,又仿佛想不起来,”雷诺兹说,“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不可能时刻想起这一生中接收到的每一丁点信息。等到你需要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它的。反而是我,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一名信使,我从未深入岗哨内部,从未阅读过你们接触的那些奥秘。”
“也就是说,你只负责在这儿收门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天然,雷诺兹的回答十分真诚,完全不理会莱尔德语句中的讽刺:“如果你的意思是由我负责引导,那么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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