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里面是漆黑的,有什么把光彻底吞没了。秦戈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最恐惧的地方也是能最快找到突破口的地方。他撕开那道伤口,钻进了章鱼的脑袋里——随即跌落在一张床上。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柔软的床铺上,隆起的被褥下藏着一个人。
“嘘……”有声音从被中传出,“别出声,他来了。”
是女孩的声音,怯怯的,畏惧的。秦戈躺在她身边,四肢僵直,一动不动。房间里有一个阳台,已经被玻璃门关紧了。
他转头看时,发现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毕行一的衣袖里伸出了细长的触手,顺着玻璃门的缝隙钻进室内,轻轻打开了门锁。
声音在静夜中是刺耳的。
玻璃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秦戈发现床上的毕凡在发抖。
“别怕……”他忍不住轻声说。
“嘘!”毕凡紧紧抓着被褥,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只露出两只惊慌的眼睛,“他会听到的……别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但毕行一已经走到了床边。他坐在床边,抚摸隆起的被褥,嘴里很轻地说着话:可怜……别怕……哥哥照顾你……
毕凡在颤抖,连同床铺也在抖。秦戈睁大了眼睛,他看到毕行一打开卧室门离开房间,身后拖着长长的章鱼腕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水痕。
“毕凡,”秦戈低声开口,他知道这是毕凡“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正在向自己展示她最恐惧的事情,“他不能控制你。”
“他可以的。”毕凡忽然说。
秦戈一愣,发现毕凡的另一侧不知何时躺着一个人。
毕行一和衣躺在毕凡身边,伸手触碰毕凡的头发。毕凡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毕行一的声音也越来越温柔:“做噩梦了?哥哥在这里。”
章鱼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悬吊在卧室的天花板上。秦戈、毕凡与毕行一三人都躺在床上,他看到章鱼的腕足在墙上爬行舞动,渐渐占据了整个卧室的空间。秦戈没想到毕凡对毕行一的恐惧居然这么深:在本该最安全稳妥的自我意识周围,毕行一带来的惧意已经深深渗入。
他在被下抓住了毕凡的手。女孩的手指冰冷微湿,在他掌中瑟瑟发抖,但仍然勾住了秦戈的手指。这小小的依赖的动作,让秦戈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着的,这或许是唐错这个名字带来的安全感。
“唐错很担心你。”他对毕凡说,“我可以帮你的,你能信任我吗?”
毕凡点点头。
章鱼的触手垂落,勾缠着秦戈的头发,滑腻的腕足触碰他的颈脖。
秦戈正想问毕凡,毕行一到底是如何影响她的。毕凡忽然手上用力,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一双神经质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还有一个秘密。”
秦戈被她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无数记忆冲他袭来,令他头晕目眩。雨夜的街道,湿漉漉的地面,濡湿的校服与被沾满污泥的白色帆布鞋。恐惧、屈辱和躯体的疼痛在瞬间占据了秦戈的大脑,他听见自己用毕凡的声音呼救、哀求和哭泣。
雨从黑天之中落下来。雨从黑色的地面流走。
秦戈离开毕凡“海域”之后的瞬间,立刻跪在地面,捂着自己的嘴巴。有人搀扶着他,体温和气息都是熟悉的。他无暇顾及,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冲进了病房的卫生间。
喉间如同有无穷污泥淤塞,秦戈狠狠吐了一阵,直到腹中空空,胃袋不停抽搐扭动,疼痛的信号终于渐渐压下了毕凡记忆带来的不适。
有人抚摸他的背部并递上一瓶水:“漱漱口。”
秦戈发红的眼睛盯着镜子,站在他身后的是谢子京。
“你怎么在这里?”秦戈的声音嘶哑,鼻音很重。
谢子京在接到唐错电话之后立刻离家,直奔二六七医院而来。因为联系不上言泓,他在医院的入口被阻拦了一会儿,抵达病房的时候秦戈的巡弋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他自称秦戈的“潜伴”,言泓认识他,知道他和秦戈是同事,准许他进入。
秦戈这回巡弋的情况比上一次巡弋蔡明月更严重,毕凡混乱不堪的“海域”让他产生了生理不适,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出来之后才缓了缓。
主治医生检查了毕凡的情况,发现一切平稳。“什么结论?”他问秦戈。
“典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海域’,信息混杂,无规律、无逻辑、无事实根据,细节错乱,几乎没有现实事件,全都是她的感受。其中以恐惧最为明显。”秦戈接过主治医生手里的白纸,“我先写下来,给我一点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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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京陪着秦戈进入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秦戈没有跟谢子京说话,他拿着笔,盯着眼前的白纸,强迫自己在不适中回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毕凡所说的“秘密”,应该就是诱发她精神分裂症的真正原因。
穿着高中校服的毕凡在结束晚自习回家的途中,被几个陌生男人袭击了。他们将毕凡拖到路边的空屋之中侵犯,雨声和毕凡的哭声此时还在秦戈脑子里回荡,他非常难受。
这不是自己的恐惧,但比自己的恐惧更让他颤抖:那是他不可能经历的罪恶,而因为面对着这种不可能,他才更深入地理解毕凡的痛苦。
那次事件让毕凡恐惧男性,但病症并没有特别明显。直到毕行一出现在她的身边,并且侵入了她的家中。这种恐惧因为安全区域被陌生人强行侵入而在瞬间放大和爆发,毕凡的病情是在毕行一出现之后才急剧恶化的。
在毕凡看来,毕行一就是曾侵犯自己的男人的化身。她不敢反抗,不敢质疑,不敢对话,也不敢呼救:因为毕行一进入她的家,就等于控制了她的全部。
原本就已经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的毕凡用四年的大学生活和药物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然后这种生活被一位入侵者彻底打破了。他击穿的是毕凡脚底的土壳,毕凡再也没有了依凭,就连自己的家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她开始缩进意识深处,一面质疑,一面又不得不从毕行一的话——只要能回避威胁,她什么都可以做。
因为“安全”是所有具有被害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强烈的愿望。
秦戈灌了一口水,开始书写。
言泓和医生正在等待,他不能耽搁;即使把巡弋内容记录下来也是调剂师的一个基础技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可能会忘记其中的某些关键细节。
但是汗太多了。秦戈的手在发抖,冷汗一直流,从鬓角淌到了脖子上。
他的长毛兔没办法凝聚成形,给他一些抚慰。
谢子京拿纸巾给他擦汗,巴巴里狮携带着雾气落地,趴在秦戈的脚边,把大脑袋搁在他的腿上。
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微薄的温暖。
“我可以通过审核登记,成为你的潜伴吗?”谢子京问。
秦戈:“不行。”
他晃动水杯,发现已经空了,起身再去接水。谢子京跟在他身后追问:“为什么?”
“你会离开的。”秦戈说,“你答应高天月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可以帮你找出‘海域’里的问题并解决。一旦解决,你就会走。或者调到其他地区,或者回到西部办事处,以你的能力,在总部呆着发挥不出最大的作用。”
他分明头晕目眩,但仍然勉强支撑着说了这些话。谢子京没有反驳,也没有说“我不会离开”。在正儿八经的问题上,两个人都很谨慎。
“那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暂时充当你的潜伴。”谢子京说,“我很好的。”
秦戈:“……”
他当然知道谢子京很好,可是好也不能说明什么。接水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谢子京托着他的手肘与杯底,维持住杯子的平衡。秦戈很喜欢他以这种方式来关注自己,不过分参与,但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点儿支持。
谢子京也没有问他到底在毕凡“海域”里看到了什么,那是毕凡的隐私,不能告诉他这样的外人。他拨开秦戈额前被汗湿透的头发,小声说:“你多信任我一点吧。”
秦戈靠在柜子上,背后的冷汗干了,让他很不舒服。他在浑浑噩噩之中想了又想,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办法顺利在谢子京“海域”里发掘信息,可能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信任是很微薄的。
如果秦戈很清醒,他不会做出之后的决定——但他当时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你知道鹿泉吗?”
谢子京目光一闪:“我知道,在极物寺附近。”
“对……你知道。你是西部办事处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极物寺,和鹿泉这个地方……”秦戈的喉头发紧,他要跟谢子京分享一个秘密了,“那你知道鹰隼支队吗?”
谢子京没有吭声,静静看着他。
秦戈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但他现在没能控制住自己想要倾诉的欲望。
“危机办刑侦科的外勤组里有一支小队名为鹰隼,是外勤组最出色的队伍。”他看着谢子京,“我的父母都是鹰隼的成员。十几年前,他们在鹿泉和极物寺附近执行任务的时候,遭遇意外,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高术不是高穷儿砸orz这个故事和逆向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差哇。而且姓高的可不止高穷一位……
第31章 房客12
极物寺是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一座寺庙, 矗立在玛旁雍错旁的一座小山上, 是俯瞰玛旁雍错这座“圣湖”的绝佳位置。
除了“圣湖”之外,这里还有另一处名为“鹿泉”的古怪泉眼, 位于极物寺东南方的一处宽阔凹地上。
相传在雪原上涤荡各路妖魔的神子格伦用自己的神杖击碎地面, 泉水才开始在此地涌现。它滋润了干涸的大地, 甚至吸引了天上的神鹿。神鹿落地饮水,并带走了被困于此处的格伦和妻子玛姆, 离地之时泉眼中迸溅万丈彩光, 直通天穹,巨鹿的影子覆盖天地, 人间妖魔纷纷避走——泉眼就此得名。鹿泉总是不定时涌出, 充沛之时, 凹地便成为一处宽阔平静的湖泊,水面倒映着高原的雪山和蓝天。
传说动人,但泉水涌出泉眼的时间实际上并不固定,而鹿泉最后一次有水涌出的记录, 是1786年的9月。
所有的地质勘探结果都表明, 鹿泉之下已经没有了流通的水脉。地壳运动带来了山川与大地的变改, 人类活动的频繁让大气圈与地下水储量都发生了变化,鹿泉已经是一个干涸的泉眼,留下的也只有遥远的传说。
正因如此,当年鹰隼支队在附近执行任务时,选择了驻扎在鹿泉周围。
在雪原人看来,即便鹿泉已经干涸, 周围的凹地仍然不可随意靠近。这一大片光滑的凹地就像有巨大的神手持勺子,从大地上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不深不浅的舀痕。
鹰隼支队去执行的是绝密任务,他们离开任务地点之时,夜已经很深了。由于任务地点无法回头,夜间气温又太低,连夜赶路十分危险,鹰隼支队的队长白繁决定,全组人在避风的鹿泉凹地扎营,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白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哨兵,他带着队员巡查了鹿泉凹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安排了守夜工作,催促众人休息。白繁是第一批守夜的人。他和副队长唐毅然、杨川在当日的队长手记上留下了这一夜的记录。
【……鹿泉的夜空非常美,我们约定,等孩子长大了一起带他们回到这儿看一看最坦荡辽阔的星空。】
记录者是杨川。或者是因为第二天就可以启程回到拉萨并飞回北京,这则手记写得轻松快乐,没有任何异样。
白繁还另外添了一句话:【唐毅然儿子的精神体居然是熊猫!】
这句被一笔划掉的话,是鹰隼支队留下的最后一个记录。
三天之后,一直没有收到鹰隼支队讯息的西部办事处派出队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当天下午三点零六分,寻人队伍在鹿泉凹地里发现了六顶帐篷和鹰隼支队所有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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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杨川和母亲温弦罹难的消息抵达秦戈耳边时,他正在蛋糕店里取蛋糕。那天是他的15岁生日,按照原先的约定,父母搭乘的飞机会从拉萨起飞,下午三点整回到北京。
虽然暂时联系不上父母,但秦戈知道父母的工作性质特殊,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异常,只以为是寻常的因公失联。
那时候的秦戈还使用着自己的本名“杨戈”。他跑出蛋糕店的时候忘记拿走自己的生日礼物了,那只蛋糕最后如何处置,秦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下午三点整,一整条路面都被刺目的阳光铺满,所有的汽车顶部都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干燥炎热。
那只是八月一个极寻常、极寻常的午后。他经过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15岁少年刚刚失去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秦戈陷入巨大的悲恸时,另一件与他有关的事情正被摆在台面讨论。这是秦戈后来才从秦双双口中知道的。
按照哨兵向导的监护人制度,每一个哨兵向导都必须拥有一个监护人,或者是家人或者是伴侣,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监护人也可以登记为所在部门的直接上司。这是为了保证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行踪都有迹可循,不至于因为脱离监管而成为一颗隐形炸弹。
秦戈的父母双亡,按照惯例,他的监护权会被转移到亲属这边。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秦戈的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均不在世,他的舅舅与小姨同时表示拒绝接收秦戈。
与亲属拒绝监护同时出现的,是来自特管委三号仓的一份特殊申请:三号仓提出,由于秦戈本人的能力极为特殊,他应该由三号仓负责监管和教育,目的是让秦戈成人之后的能力得到最合适的应用。
当时还担任危机办主任的秦双双直接在会议上回绝了三号仓的要求。
特管委的三号仓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它更像一个专门关押重要人物的监仓。秦双双推测,三号仓虽然以“监管”为名,实际上是打算研究秦戈的能力,并将它扩大和普及。
这一次会议不欢而散。特管委的负责人指着秦双双鼻子大骂,危机办外勤组一下失去了最精锐的支队,秦双双面临的最严重处罚可能是引咎辞职;可即便如此,秦双双还是没有在秦戈的问题上让步。她言辞激烈地讥讽特管委对秦戈的亲属施加压力,以致于他们全都不敢接收一个孤儿。
让事情出现转机的是会议之后的一场私下谈话。当时还在研究海域学、尚未获得第一位海域调剂师资格的章晓也一同参加了会议,他是三号仓的重要技术人员。会后章晓悄悄找到秦双双,给她提了一个建议:为了不让秦戈落在三号仓手里,成为一个可能永远失去自由的研究样本,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由秦双双和蒋乐洋出面,直接收养秦戈。
在第二次会议上,秦双双提出了这个提议。在提议之前,她已经私底下先行接触秦戈。秦戈小时候见过秦双双几次,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那次长长的谈话是秦戈第一回 跟秦双双面对面坐着说话。秦双双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15岁的孩子,而是直接将所有的利弊剖开了告诉他。
秦戈答应了秦双双的要求,这成为秦双双最终获得秦戈监护权的最重要原因。
之后便是搬家、改名,秦戈转入了新的学校,开始尝试去交新的朋友。秦双双和蒋乐洋对他非常好,他还拥有了一个极度崇拜自己的弟弟蒋笑川,而在秦双双的保护下,他巡弋“海域”的特殊能力不断完善,最终成为了全国第五个精神调剂师。
一切都很好。就像报章杂志上的后续报道一样:某某某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
但秦戈知道,这不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