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他感激秦双双,也知道蒋笑川对自己的崇拜里其实永远隐含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他们一直不敢给他过生日,秦戈也没有提起过哪怕一次过生日的需求。他在家里是威严优秀的哥哥,沉稳可靠的儿子,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
所有人都认可他的优秀,他竭力让自己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做他们让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感激,也是报偿。哪怕秦双双从不要求他报答自己,但秦戈会不断提醒自己。
可秦戈心里永远存在着空洞。他常常在噩梦中见到无数燃烧的星辰从高空之中落下。它们落在山顶,燃起熊熊大火,更多时候则直接落在他的脚下,砸穿岩层,让秦戈落入深深的长渊。
他会在长渊之中听见自己的哭声。十几年过去了,在午后街道上狂奔的少年仍然没有停止自己的哭泣。太阳永远强烈,车顶永远闪动灼伤眼膜的光,除了永远拼命奔跑,他无计可施。
这也是秦戈考入危机办之后执意要进入档案室的原因。
但很遗憾,入职之后的几年里,他几乎翻遍了当年西部办事处所有呈交上来的文件资料,和鹿泉事件相关的内容更是倒背如流。在档案记录里,鹿泉事件完全是一场意外:深夜鹿泉泉眼中忽然涌出大量地下水,迅速淹没了在凹地扎营的鹰隼支队帐篷。虽然队长和副队长等人奋力抢救,但最终敌不过飞速上涨的水位,全部不幸罹难。
没有人失职,这是一次客观上无法避免的意外。也没有人需要负责任,除了必须背锅的秦双双。
秦戈曾经拿着鹿泉事件的档案问过高天月:“既然水位迅速上涨,所有人不幸罹难,为什么当时的纸质手记仍然保存完好,甚至连一点儿被水浸染的痕迹都没有?”
他指着档案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一本完好无损的笔记本,虽然只拍了封面,但封面上并没有任何水痕。
“为什么只有封面,没有内页的照片?”秦戈其实心里有千百个问题,鹿泉事件的所有记录在他眼里全都充满了漏洞。
然而高天月只是耸耸肩,摊开手:“鹿泉事件是某个绝密任务的意外,我也不清楚。”
秦戈对档案室里被严密封存的绝密架深感兴趣。但有资格打开绝密架查询资料的人极少极少,就在秦戈还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高天月让他升了个莫名其妙的职,成为了精神调剂科的科长。
空洞越来越大了。他仍然害怕黑暗,黑暗会让他想起噩梦之中的长渊与哭声。他还害怕始终没有找出答案的自己,因为过于懦弱而无法给逝去的父母查出真相。
.
一番话说完,秦戈出了一身的汗。
他靠着柜子坐在地上,谢子京则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了这些颠来倒去的话。
“……不好意思。”秦戈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太烦了。”
谢子京仍旧沉默,伸手摸他的头发。秦戈忽然鼻头一酸:他熟悉这样的手势,这是谢子京摸长毛兔的姿态。
巴巴里狮蹲坐在他身边,挺直了腰,好让秦戈可以靠着自己。秦戈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它,把头埋在它浓密的金色鬃毛里。谢子京的信息素充沛地涌进他的鼻腔和每一个毛孔。它们没有挑动秦戈的欲望,只让他感觉温暖和平静。
怔忪之时,他看到谢子京忽然靠近了自己。
吻落在他的额头上。谢子京撩了撩他的头发,又在他的眉上亲了一下。
秦戈被他温柔的抚慰弄得呆住了。
“要好好工作啊。”谢子京说出了古怪的话。
他把秦戈牵了起来。
“写完了我送你回家。”谢子京说,“陪你睡觉,不会做噩梦的那种觉。”
……对了,这才是谢子京。秦戈被他按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纸张。他恢复了很多,情绪的宣泄让他平静下来,至少手不会抖了。
谢子京听完他这些故事,一句评价都没讲,只是撑着脸坐在秦戈对面,看他一行行地写字。
秦戈足足写了一个小时,详细描述了毕凡“海域”里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只是毕凡藏于深处的秘密他则一笔带过。
“写完了?”谢子京问。
秦戈点点头。
谢子京收走了他的笔和纸,走出办公室。
秦戈坐在原地,片刻之后转头看身边的巴巴里狮。狮子的金色瞳仁也正盯视着他,秦戈在一刹那间涌起了奇特的感觉,他想要屈服于狮子。
这一刹那间的感受太陌生了,秦戈打了个冷颤——但他很快觉得轻松,因为自己不需要做决定,也不需要时刻紧绷着了。
谢子京回来了,言泓跟在他后面。“还行吗?”言泓担心地问,“你潜入得太深了,秦戈。”
“我没事,有他。”秦戈看了看谢子京,对言泓说,“剩下的你们自己整理吧,我先回去歇一歇。如果毕凡的情况有变化,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离开医院的时候谢子京牵着他的手,就连坐在出租车后座时也没有放开。谢子京的手很大,很热,他把秦戈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两掌之中,交叉叠握,似是牢牢擒住一个宝物。
谢子京的信息素太清晰,太浓烈了。恍惚和眩晕渐渐消失之后,秦戈的脸热得发烫。谢子京送他回家,用密码开了门,打开了室内所有灯的开关,催促他去洗澡,自己则转身到厨房去烧水。秦戈茫茫然地接受了谢子京的安排。他放好背包和外套,看到了侧袋里的抑制剂,犹豫片刻之后,他拉好了拉链,没有吃。
理智告诫他应该更警惕,毕竟他现在太虚弱了。
但不理智的那一部分在血液里蠢蠢欲动:放纵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讨厌他。
秦戈洗了澡出来,看到自己的床头放着两杯热水。
他的脸再次发烫了,怔怔看着拿了毛巾朝自己走来的谢子京。
谢子京给他擦干头发,又用吹风机简单吹了吹,随后拿起床头的一杯水让他喝下。水温合适,里面还有柠檬的清香气味。
“……冰箱里的那个柠檬?”秦戈忍不住问。
谢子京:“嗯。”
秦戈:“都坏了吧……那是你住这里的时候买的。”
谢子京笑了:“你舍不得丢?”
“只是忘记了。”秦戈回答。
他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卧室。谢子京关上了卧室的推拉门,果然走到床边,很快躺在了秦戈身后。
秦戈眼看着他把床头灯调暗,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说不清是希冀还是紧张的复杂情绪在秦戈的脑袋里混乱翻滚,像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塞进“海域”,各色各样的念头蹦个不停。如果当日在谢子京家里发生的一切再次重演……秦戈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拒绝。也许自己并不想拒绝,秦戈心想,被支配、被引领,他好奇这样的经历。
“快睡觉。”谢子京从后面抱着他,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小声说。
秦戈:“……睡觉?”
似乎并不是他所理解的那个“睡觉”。
“做个好梦。”谢子京的声音很低很柔,鼻尖碰到秦戈的耳垂,让他觉得有点儿酸痒,“梦里有大狮子,你不用怕。”
秦戈:“……”
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倦意一下淹没了他。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
翌日早晨,抵达酒店准备开始新一天检测工作的白小园先等到的人是唐错。
“你昨晚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白小园问,“我回拨过去你又不接,把我吓坏了。”
“手机自动关机了。”唐错掏出自己已经碎屏的手机,按了好几下开机键,屏幕才勉勉强强亮起来,“那天晚上摔过之后一直不大好。”
白小园:“买个新的啊。”
唐错小声说:“我也想啊,可是还要交私教课的钱。”
白小园:“多少钱?”
唐错:“一万三。”
白小园失声:“什么?!”
她一把揪住唐错:“唐错,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啊!那个健身房很便宜的,只要你是危机办的员工,出示工作证,一节私教课才两百呀!”
唐错呆了:“啊?”
他的手机此时忽然响了,是来了一条新短信。
【唐先生:早上好,今天打算什么时候过来呢?我会安排好时间等你的,很期待和你一起努力。(笑脸)】
白小园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妈的,谁这么坑啊!你把教练名字告诉我!我认识健身房的老……”
唐错把短信给她看。
看到落款的“高术”二字,白小园顿时噤声了。
此时眼前没有肌肉帅哥,唐错对高术的好感消散了很多,他想了想,拉着白小园:“小园,那你今天陪我去一起说说?”
白小园:“唐错,算了,别去了好吧?……我也不去。我怕被打。”
唐错:“……你原来是这么善变的女人吗?”
白小园眼神闪烁,干笑两声,追问他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错小声地把秦戈去巡弋毕凡“海域”的事情告诉了白小园,白小园听到一半,抬头时正好看到谢子京和秦戈一起走了过来。
“咦?”白小园目光如炬,“谢子京没换衣服,还是昨天那套。”
“是吗?”唐错开吃手里的三明治,眯眼打量,“我们男人的衣服都很相似的。”
白小园:“好了唐错同志,以你的眼光,就不要跟我比较这个了好吗?”
此时的秦戈正一脸不悦。他忍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谢子京:“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到的安眠药?”
“替你把报告拿给言泓的时候问他拿的,就两颗。”谢子京说,“他说你以前偶尔也会吃,所以就直接给我了。”
秦戈想到昨天床头的两杯热水,想到自己一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头都抬不起来。
谢子京:“安眠药真好,赞美安眠药!我居然能抱你睡一晚上。”
秦戈大步离开。
谢子京心情愉快又荡漾,一整天都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与愁眉苦脸的唐错对比鲜明。
下班时唐错终于收起了愁苦,换作满脸坚毅,顽强而勇敢地大步走出酒店。
“你去哪儿?”谢子京问,“打仗吗?”
“去健身。”唐错回答,“顺便……可能……也许,会有谈恋爱的可能。”
谢子京惊讶极了。看到白小园走出来,他忍不住拉着她要八卦几句:“唐错说他去谈恋爱了。”
这回换作白小园愁眉苦脸了:“别说了,我好后悔。”
谢子京:“???”
“他找的健身教练是高术。”白小园扶额低叹,“可怜的唐错同志……”
正走近两人的秦戈脚步忽然一顿:“高术?”
谢子京满头雾水:“你也认识?什么人?”
“你是新人,唐错职级低,不知道是正常的。”秦戈看着白小园,“白小园手里掌握那么多人的八卦,你肯定知道。”
“高术是那个健身房的老板。”白小园说,“还是高天月的儿子。”
沉默片刻之后,谢子京发出惨叫:“那他以后是不是也会秃顶?!”
白小园:“这是重点吗???”
但这个论题实在太过吸引人,随即她忍不住和谢子京快乐地讨论起高术头发未来的发展趋势。
秦戈正要催促两人快走,手机忽然响了,是言泓打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