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方土石
糯糯和老树精僵持着, 明明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长嘴的,却谁也不和对方说话。静默着,直至一股热血兜头浇在了糯糯圆滚滚毛茸茸,每根毛都散发着蜂蜜光泽的猫头上。
糯糯眨眨眼,一瞬间是懵的。
老树精不再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了,他凑到糯糯身边,对着霍潜上下打量,口中呐呐:“呀,反应这么激烈的吗?”
“什么反应?”
“在魇境里还能有什么反应?”老树精兜头给他甩了块帕子,“当然是伤情过度失心疯之前的反应。”
糯糯拿了帕子也不给自己擦满头满脸的血,赶忙变作人形单膝跪在霍潜面前给他擦嘴。帕子落在霍潜满是脏污的衣襟上,他擦了东边顾不了西边,还是神经质地重复擦拭的动作:“怎么会,霍潜那么强大,他是不死之身,他是天道宠儿……”
“我早说过,来人就是个仙儿,他也逃不出我的魇境。”老树精的表情算得上是洋洋得意,“天道算什么,那就是个瞎子,什么妖魔鬼怪都来者不拒的瞎子。而我比天道还要善于挖掘人心。凡有心者多有魔障,不说你这小情儿,就是合欢宗那个早早就靠着云罗成仙的老东西,也逃不开业障纠缠。”
“贪心不足的修士,我就是喜欢看着他们疯狂。”他嘎嘎笑道。
糯糯抱着霍潜的身体走远一些,让人靠着树桩,拿出霍潜和自己的乾坤铃翻个不停。他落入幻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身边又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始作俑者。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心慌意乱,自己的东西看过就扔在一边,不一会儿就丢了一地的草药,连带着他带下山的圆镜也扔在脚边。圆镜不过掌心大小,边缘处有一小小的开关,摁一下可以将之前存录在里边的影像投放到外部。
糯糯这几枚有一枚砸在了石头上,开始自动播放他家的全家福。两只圆滚滚的银白□□咪中间杵着一只蜂蜜色的奶猫,是罕见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几张全家福之后,多的便是糯糯和他娘的影像,他那爹很少出现。
糯糯心下一片凄惶,没心思收起圆镜,只死马当活马医地翻霍潜的乾坤铃,妄图找到一些能派上用场的道具。霍潜是流云宗的太子爷,铃铛多得可以开杂货铺。糯糯翻了他的东西也不乱扔,这里拿出来确认没用就塞到另外一只空铃铛里。
翻了许久看到一株长相奇异的枯草,终于耳朵一抖,鼻子凑上去闻了一下。
霍潜来时并不打算带上糯糯,打算是要自己独身在□□遍地的山谷里找舍利。他为了进百幽谷做了好些准备,其中一样就是读医书并搜罗各类草药。这个习惯,终于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那株草名唤“共情”。
糯糯不知道山下的人怎么唤它,但他们百尾猫习惯用药效为草药取名。所谓共情,就是能唤起两个不同的服用者之间通感的一种草药。它不过一指身长,每年春节发芽,于盛夏时开花结果,清秋时种子落地,寒冬之时伏倒等候沦亡。
它于夏日午后日光最盛时开花,每一株共情草都会开两朵花,一红一白。各取一朵的汁液融进鲜血之中,喜怒哀乐便会由两人共享,一人一半,分担所有的伤与情。
糯糯对这花印象深刻,因着这玩意就是他们一族的某位老祖宗发现的物种。那只百尾猫精当时是哄着自己的人类媳妇生孩子时用的。服用之前说好的:你一朵,我一朵,生孩子的苦楚我来陪你扛,二胎之时我再与你分食一棵共情草。
结果据说是在产房外嗷嗷叫了半夜,以后都夹着尾巴做猫,绝口不提二胎的事。
这位仁兄以后回族里屡屡感叹家族的猫生小猫都和玩一样轻松,并因此时常遭到调戏:人这种战五渣怎么能和猫比。这件事代代相传,到糯糯这辈还是猫咪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糯糯手中握着共情草,手心微潮,二话不说找了两药臼子将两朵花分开捣碎成汁。
老树精不懂药理,跟只地鼠一样头一探一探张望个不停。见糯糯不搭理他,又走到近前捡起圆镜。手往圆镜前一伸,全家福就印在了他的手心上。画面刚好停留在糯糯父母两的合照,于是老树精手一张一合间,仿佛将两只银白色的百尾猫握在了掌心。
他沉迷于这个游戏之中,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刀箭出鞘的金属嗡鸣传入他耳中时,他正眨也不眨地看糯糯爹的照片。嘴巴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恍如走进了人类丛林的智能机器人般不知所措:耳朵,他的耳朵……
糯糯爹的耳朵上有一小块并不明显的疤,若不是因为在疤上有一小块毛发稀疏,几乎完全看不出来耳朵有什么异样。老树精久久凝视他耳朵上的伤疤,想起他最后一次上雪山时,孙子都已经出生。
那时距离他为雪山布施障眼法时光已过几百年,但他并没有从丧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幸运的是也还没有发过疯就是了。他的不知道第几个儿子来信说,他当爷爷了,邀请他过去看看孩子,他便离了百幽谷去雪山看看。
笨拙的老树精根本不会抱小猫,一不小心脱手,把他没断奶的孙子摔得叽叽叫,还在耳朵上拉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他摔坏了儿子媳妇的宝贝疙瘩,铩羽而归,以后就没有再出百幽谷了。
老树精惊愕地抬头,嘴巴一张一合预备要对糯糯说什么。然而没等他梳理完毕,就见得这小小的猫精用匕首在掌心利落地划开一条口子。他纵使手捧一窝鲜血,另一只手依旧淡定,捧起一只药臼子,将其中奶白色的汁液倒在自己的伤口之上。
煞那间,他表情变得难以言说的狰狞,鼻尖一下子冒出汗珠子。
饶是如此,手上动作依旧没停,照着霍潜的手心也依样画葫芦来了一刀,再将粉红的汁液倒进霍潜的伤口之上。
“不要疯,霍潜。”糯糯丢掉要就,任霍潜倚在他怀里,眼红红地紧紧抱住了他的头,心道,“我来分走你一半的苦楚,求求你不要疯。”
第36章 灯火
人有二者为至仇, 杀父之仇, 夺妻之恨。
霍潜的第三重魇境等同杀父, 第四重魇境则全然扯下了遮羞布, 是丝毫不可错认的夺妻之恨。霍潜犹如进入了压缩的时空。他才手刃了刺死糯糯的凶手,时间立即又一次重置到另一个清晨。
他反复醒来,在短短的时间内重复不断地经历糯糯不同的死状:
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悬梁于床头, 抱下来时已然僵硬;他看见面色青黑的糯糯伏倒在他床边没有了气息, 门上的花斑毒蛇吐着信子冲他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他看见野狼自他门前经过,嘴里叼着软若无骨的猫,留下一地血迹;他看见火焰熊熊穿透天与地席卷整个时空毁尽万物,瞬息间夺取妻子的性命, 唯独留下他立于茫茫大地之上……
霍潜在摧毁一切活物的滔天火焰中,双手合掌。火焰在他掌中化成一柄大刀,霍潜握住刀柄,对着不见天日的火焰挥动长刀。火势稍稍一小之后又迅速回燃, 在他赤黑的眼中迸发出更为强烈的光影。他心中的戾气随着熊熊的火焰更上一层楼。他以毁灭之火做刃,要它与别的烈火相拼, 对着看不见尽头的烈火毁天灭地似地劈砍过去。
都毁灭吧, 既然世间容不下一只小小的猫精, 那留这天地做甚?
留我做甚!
糯糯在魇境之外捂胸倒地,被酒气般上头的悲痛与愤怒冲击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差点弱唧唧地喵喵叫起来。他哼一声老树精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了, 双手张开一副想碰又不知道从哪里碰起的样子:“诶, 你这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你们小猫咪怎么都这么不能消停?你想要什么你跟我说么……”
糯糯瞪这罪魁祸首一眼,没get到对方突然的示软:“你给他看了什么,为什么要这般一停不停地刺激他?”
老树精挠挠脑壳:“又不是我让他看的,进了魇境生死有命,我又不能操控他的所见所闻。”
他怕糯糯以为自己要弄死霍潜,紧赶慢赶追着他解释:“每个人的魇境都不一样,哪能是我一个个给他们事先做好的呀。魇境由心生,心中所惧即魇境所见,怕得越厉害,见得就越频繁……”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一阵动荡。
老树精四顾周围,一阵头皮发麻:“小猫咪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魇境是幻境,它不会有地动。”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天:“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这层魇境摇摇欲坠将要崩塌。”
猫在老树精的心中是一种神秘而美丽的生物,能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他下意识就把魇境内的动荡归到糯糯身上。
糯糯血液中涌动着共情的汁液,心中止不住地窜起一阵阵快意与杀念,对着武力悬殊的老树精都能升起手撕老贼的雄心。只是一开口,他就暴露了自己小怂包的真性情:“不是我,是霍潜……”
他说着说着冷不丁想起来:“等会,你之前说魇境崩塌会怎么样来着?有可能会掉到两重魇境的缝隙之中,归于虚无?”
准确地说不是“有可能”,而是“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