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是跟饶星海做完第一次训导之后,他在办公室沙发上打盹时发生的。
他现在仍记得当时缠绕在手上的那种冰冷潮湿的,像吻一样的触感,不太清晰,但即便在浅眠之中也令人印象深刻。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温度很高,有沁出的汗液。谁牵过他的手?谁曾吻过?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是一个有些过分、但让他兴奋的绮梦。
而他做过不止一个绮梦。
沈春澜不知道后来那个更强烈、更清晰的梦境是不是真的由黑曼巴蛇引发,但黑曼巴蛇无疑是推波助澜了:它在身上爬行,冰凉的躯体像异物,磨蹭皮肤时能引起一串接一串的细小疙瘩。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
沈春澜蜷在书架下方大口喘气。他不能再让自己回忆这些事情了。他感觉自己已经进阶到中级性反应,手脚开始发软,舌根麻木。
“……如果我们把人类学、神经科学、教育学等等学科看做认知科学建立的基础,那么人工智能可以称为认知科学领域最具有前瞻性的科目……”他开始默背教案内容,用英文。
此时饶星海已经抵达了学工处。他手上拎着那只粉色的天竺鼠,天竺鼠在他手掌里显得比平时乖许多,抓住他手指软软地蹭。
饶星海:“……”
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情感,非常陌生,非常突兀但毫不意外地从心底涌起。它好像通常被称作“母性”。
这想法让他哭笑不得,一把将天竺鼠掖在外套里。天竺鼠从拉链处钻出个脑袋,被他迅速按了回去。
曹回还在和学生会的人加班干活,赶制明日校运会开幕式上的小旗子。教育科学系的方阵在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上热火朝天地练习,几块人走来走去,移动整齐。系里制作的花车是一顶怪模怪样的轿子,轿子上两个分不清性别的气球人,在夜风中摇来摆去,偶尔牵牵手,偶尔亲亲嘴。
饶星海觉得这玩意儿特别蠢。
“曹老师?”他在学工处门口探头探脑,“有事找你。”
曹回知道今天沈春澜给他训导,顿时以为是训导过程出了什么问题,连忙走出来,左手拿着浆糊,右手是一把“比赛第一友谊第二”的旗子。
饶星海怀疑旗子上的字儿写错了。但他先拉下外套拉链,把粉色的天竺鼠亮给曹回看。
天竺鼠身上的粉色已经不那么明显了,至少屁股上的浅金色正在慢慢恢复。
曹回立刻明白现在的状况,但他先笑了出来:“卧槽?!”
周围有学生跑来跑去,饶星海对暗号似的冲曹回搓搓手指:“我要这个。”
“你回去吧。”曹回却说,“我拿给沈老师就行。”
饶星海:“不,你是哨兵。我不放心你们独处一室。”
曹回:“你不是哨兵?我放心你俩独处一室?你不是还说喜欢他?”
饶星海:“……你知道这事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曹回已经飞快动手,从他怀中抓过天竺鼠。天竺鼠咕咕地叫个不停,曹回直接把它往自己脑袋上一放。大屁股鼠抓住曹回的头发,这显然是它平时习惯了的地方,它很快静下来,趴在曹回的脑袋上。
饶星海眼睁睁看着曹回从学工处里拿了抑制剂上楼,他想跟上去,此时从楼梯上缓慢走下一只雪豹。它并不咆哮,也不攻击,只是静静站在楼阶上,金色的眼睛盯着饶星海。
饶星海没有在此时此地释放精神体的勇气。他只好在楼下一直等着,直到十分钟后曹回和沈春澜一起下楼。
“老师。”他立刻迎上去。
沈春澜已经完全恢复了,肩上挎着包:“不用担心,我没事儿。你回去吧,都快十一点了。”
饶星海跟着他走到车棚,沈春澜推出自行车,回头发现饶星海站着不动,像一个不甘心的雕塑。
“对不起。”他说,“是我的信息素有问题。”
沈春澜:“……”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饶星海曾被向导的信息素引起过性反应,但他自己的信息素却从未有过类似的事情。
“第一次是吗?”沈春澜尽量轻松地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信息素引起向导的反应?”
饶星海抿着嘴不吭声。
“这很好啊。说明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哨兵了。”沈春澜安慰他,“以后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很平常。这是哨兵向导在生理上的特点,你不要厌恶它。”
饶星海还是一脸不能接受的样子。
“等你以后有了伴侣,你会喜欢这种反应的。”沈春澜笑,“它……其实还挺有意思,很有情趣。”
饶星海:“曹回抢了我的工作。我答应帮你拿抑制剂的。他不讲道理。”
沈春澜:“……”
饶星海:“下次我帮你拿。”
沈春澜:“没有下次,绝对没有。现在,立刻,回宿舍。This is order!”
饶星海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到了院系门口,看沈春澜骑车穿过校道离开,才慢慢转身走回宿舍。
今天的训导对他来说也是新鲜的,这新鲜还不仅是他看到了沈春澜的性反应。他在沈春澜面前释放了两条蛇,他跟沈春澜分享了一些隐秘甚至难过的心事。
训导果然不是坏事情。虽然最后提到饶院长和母亲令他难以继续,但饶星海莫名地觉得,下一次训导自己应该会做得更好的。
唯有在沈春澜面前,他觉得袒露自己是安全的,是不会被批评和鄙夷的。
打开317宿舍的门时,林麝和边牧同时奔到门口迎接他。饶星海拍拍它俩的小脑瓜,忽然发现边牧的毛发顺滑亮丽许多。屈舞显然也在为之后的精神体毛发鉴赏比赛做准备了。“海域”疏通、心情极好的时候,精神体呈现出来的面貌也会更神采奕奕。
周是非还在练习走方阵,他是负责扛气球人轿子的8个人之一,任务很重要。阳得意拿着一把梳子,把边牧唤到身边,仔仔细细给它梳毛,继续方才与屈舞的聊天。
“……是事故吗?”他问。
饶星海发现自己桌上有一份烤串。夜宵必定是阳得意的手笔,他和别人约会之后总会带点儿东西回来。饶星海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吃,现在已经习惯了。他拿起那串鸡尖,坐下参与进阳得意和屈舞的聊天里。
那两人正在聊屈舞的手臂。
饶星海不由得看了阳得意一眼。这是他们很好奇但一直不敢问屈舞的事情。阳得意这个人有一个古怪的好处:他仿佛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带坏心眼,就是纯粹的好奇,所以他无论提出什么问题,都不让人反感。
“中考结束那个暑假,我去我爸的厂里打散工。”屈舞吃着羊肉串,“我爸是机厂的工人,流水线上的,车间里的人都是三班倒,我是打暑假工的,但也一样排三班倒。后来实在太困太累了,我没注意,把零件放进轧机时候,手也伸进去了。”
阳得意和饶星海都愣住了,两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表情:惊惧,和痛。
那天屈舞的父亲没有排班。等夫妻两人赶到医院,屈舞的左臂已经截断了。
屈舞的家境并不好,父亲是普通的车间工人,母亲在餐馆后厨帮忙,都是普通人类。为了给儿子安装假肢,夫妻俩费了许多心思。高一的一整年,屈舞装的都是最基础的假肢,手指无法张开,只能勉强弥补他外形上的缺失。
“幸好我还有右手,它可以帮我做很多事。”屈舞吃掉了最后一串羊肉,意犹未尽地叹气,“日常生活是不太方便,但我适应得比较快。”
老师们非常关注他,也非常惋惜他缺失的左臂。高一放暑假之前,教导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了他一份传单。
七月底,上海有一场展览,展出的是专供特殊人类使用的假肢和辅助器具。
屈舞把传单带回了家,父母非常高兴,立刻请假凑钱,安排好时间,和屈舞前往上海。
阳得意和饶星海对视一眼,有些困惑:“特殊人类专用的假肢?可是……可是我们哨兵和向导,缺胳膊少腿了,用的假肢跟普通人类用的也是一样的啊?为什么要专门强调‘特殊人类’?”
饶星海立刻接上了他的话:“那是给半丧尸化人类用的。”
屈舞:“对。”
抵达会场之后,一家人才觉得不对劲:现场大部分人都带着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的特征,偶尔有几个老态龙钟但声音清亮的女人出现,或是脖子上有异形鳃的古怪青年晃过。
所有的假肢和辅助器具,全都只适用于这些更特别的特殊人类,和屈舞是完全无关的。
一家人在展会的餐厅里吃饭,最普通的套餐也要80块一份。夫妻俩给屈舞买了一份,两人则分吃一份。
“我爸那时候一天的工钱也就100块。”边牧凑回他身边,温暖地依偎着他的腿,“吃着吃着,他俩就哭了,还说对不起我。我见不得成年人哭……所以我们一家人就哭着吃,哭着互相安慰说没关系啊,下次说不定就有合适的了。”
饶星海明白他的感受。他也见过成年人的眼泪,在回来看弥留的饶院长时。半昏迷的老人躺在床上,很安静,但床边一圈的陌生人都在哭。都是从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长大了,成年了,回来看她最后一眼。
成年人的眼泪总比孩童的要震撼。仿佛是在岁月和无数艰难世事的锤炼之中,本该变得坚硬冷静的心肠,仍旧会为旧事旧情,为一些已经彻底了解的无奈,松了心防。强者忽然软弱了,可为什么眼泪就一定意味着软弱?饶星海当时不懂,他现在也不懂。他不觉得流泪的大人软弱了,他反而觉得,是那些久违的泪水让他们更像一个人了。
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已经忘记怎么哭了。他们在院长的病床前嘶哑地嚎哭,全然不顾形象,像是重新开始学习流泪一样。
他想安慰屈舞。阳得意和他显然也有一样的想法,两个人放下烤串,拍了拍屈舞的肩膀,说不出什么话,又用力拍了一下。
“……你俩一会儿得帮我洗衣服。”屈舞笑了一下,“后来,餐厅里有个人走过来,给我们递了名片。”
席英,特殊人类辅助器具设计师。名片上这样写着。屈舞看到了他皲皱的皮肤和被丧尸病毒侵蚀后留下伤痕的手背。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世界上目前最有名气的半丧尸人医疗专家,专门给半丧尸人设计假肢和各种东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屈舞微微眯起了眼睛。他长相很俊秀,有一种近乎中性的美,但由于平时不修边幅,穿衣服也很随便,发型更加不会着意打理,上课时还会架个大眼镜,因此没什么人看出他的好看。阳得意和周是非都说过他长得好,屈舞紧接着问长得好能来钱吗?不能?那没意义。
半丧尸化人类是普通人被丧尸病毒感染后,染色体发生变异而令躯体出现各种异化症状的特殊人类,全部都是后天感染而来。丧尸病毒终生无法杀灭,一旦侵入大脑,半丧尸人则变成完全丧尸,会被立刻扑杀。但药物的发展让半丧尸人得以控制病毒进程,大量半丧尸人在药物帮助下,恢复了正常生活。
病毒不仅会影响半丧尸人的皮肤、眼睛等等器官,而且会令它们骨骼脆化,易于受伤。半丧尸人截肢的病例是所有特殊人类中最高的。而现有的假肢或者其他器具,全都因为太过沉重,或者不符合半丧尸人的皮肤、肌肉承受能力,完全使用不了。
因此,专供半丧尸人使用的假肢应运而生。席英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
他很坦诚地告诉屈舞一家人,他有妻子和女儿,十年前在墨西哥旅行途中碰上半丧尸人暴乱,一家人都不幸被病毒感染。现在他和妻子从事设计假肢的工作,女儿则已经在人才规划局上学。
席英为屈舞检查了身体。幸运的是,屈舞的神经保持得很好,肌肉活性也没有完全丧失,他可以使用更高端的神经义肢。
神经义肢需要将义肢和人体的神经接驳在一起,同时还需要在脑内植入感知芯片。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一旦完成且没有排异反应,屈舞就可以像以往一样使用他的左臂。
席英是专门研究半丧尸人躯体特点的,为了给屈舞制作假肢,他花了很长时间去重新研究,不断尝试新的材料,竭力让义肢重量与屈舞本身的手臂重量保持一致。“你是哨兵,以后说不定会当兵,会跟人打斗,不能随便敷衍了事。”席英这样说。
实际上,在看到完工的神经义肢之前,屈舞一家人都对席英的话半信半疑。高二第一个学期结束,席英从美国飞回中国过年,顺便来到屈舞家中,带来了制作完成的神经义肢。
“就是这个。”屈舞挥动自己的左臂。闪闪发亮的轻型金属拼接成毫无缝隙的一条冰冷手臂,它灵活,有力,仿佛从出生时就已经是屈舞身上的一部分。
失去左臂之后,屈舞最大的感觉是身体不平衡,他的右侧比左侧重,且行路时双手不能均衡摆动,走得歪歪扭扭。接驳神经义肢的过程非常痛苦,屈舞几度晕厥在医院的康复科里,又很快被痛醒。但完成植入手术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除了刚开始的不适应,神经义肢果真如同他原本的手臂一样方便灵活。
一家人把席英看作救命恩人。
神经义肢造价百万,席英只收了他们40万。但40万对这个小家庭来说也已经是天文数字。屈舞想放弃义肢,继续使用之前的那一具,但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让屈舞的生活恢复正常。
“我们的房子抵押出去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总算凑够40万。”屈舞说,“债没还完,还有近三十万。我已经想好了,大学四年拼命打工挣钱,毕业之后立刻就业,助学贷款要还,家里的债也要还。”
周是非此时推门而入,十一月冷冷的晚风和他一起钻入室内。他累得气喘吁吁,圆胖的脸上挂着汗水,看到面前的烤串,抓起来就吃。
“班长,过来坐。”阳得意招呼他,“屈舞在说手臂的事情。”
周是非稀里哗啦吃完一串腰子:“我知道啊。”
阳得意、饶星海:“?”
屈舞:“班长早就知道,我估计沈老师也是知道的。我申请助学贷款的说明书上要写家里的负债情况和负债原因,他们帮忙处理的。”
阳得意踢了周是非一脚:“行啊你,保密做得这么好,平时还装作不知道。”
周是非灵活躲开:“我嘴巴上装的可是最高级别防盗锁,你以为我是405那帮八卦精?”
他又嚼完一串腰子,盯着阳得意:“我们宿舍最多秘密的是不是你?你那东北虎哨兵又是什么故事?”
阳得意立刻指着饶星海:“最多秘密的是酷哥。”
饶星海被三人看着,慢吞吞放下手中水杯,站起。
“大家能不能……帮我个忙?”他说,“帮我完成一个作业。”
三人听他说过今晚要去跟沈老师学习,便齐齐点头。
饶星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白色雾气被室内灯光照得晃来晃去。林麝缩在边牧身后,边牧好奇地仰着头。一条金色长蛇从饶星海身上钻出,如同于浓雾中优雅现身,落地后缓缓昂首,环视众人。
黑曼巴蛇循例飞快钻入桌下,只有边牧注意到那小小的黑影。察觉到黑影没有恶意,它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黄金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