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是如何死的?你可知水下有多冷?”

  “你可知恶人逍遥法外寿终正寝,被害死的鬼魂就只能躲藏起来,日日躲着你这样的正义之人,无法诉冤,无法消除怨恨,无法解脱,无法入地府再世为人!”

  女鬼声音凄厉,周身涌出大量黑雾,距厉鬼仅有一步之遥。

  换做十日前,听到这样的控诉,季道成必然不以为意,非但不会将女鬼所言放在心上,更会斥她妄图迷惑人心,直接祭出法器,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亲身经历过女鬼的遭遇,再看她满目血泪,自年少起坚持的信念不禁再次动摇。

  “我……”

  话尚未出口,房门突然被打开,数名健壮的妇人涌入,全不顾他身体虚弱,将他反扭手臂按倒在地。

  咏梅扶着沈夫人走入室内,指着地上的男子,在妇人耳边低语数声,目光转向季道成,充斥毫无遮掩的恶意。

  “夫人,我知晓您不喜欢我,可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宗章。我爹这些年做生意积攒不小的家底,这贱人的亲娘嫁妆也不少。要是事情泄露出去,那宗章……”

  “你口中的贱人是你亲姐。”沈夫人看向咏梅,眼底满是厌恶和轻蔑,仿佛看到脏东西一般。

  “我已经是宗章的人了,自然事事要为宗章考虑。不像她,为两件首饰还同宗章计较,一派小家子气。”

  季道成被压在地上,除了脖颈和头,四肢皆动弹不得。

  女鬼伏底身体,在他耳边道:“那两件首饰是我外婆遗物,我娘送给我,被沈宗章偷走,现在就戴在我那好妹妹身上。我不过询问两句,就被他扇了数个巴掌。你说我该不该恨?我想报仇是不是当真天理不容,就该魂飞魄散?”

  女子巧舌如簧,妇人到底被说服了。

  季道成根本无法反抗,当即被五花大绑,和昏过去的男人一起被带到沈老爷面前。

  赵咏梅唱作俱佳,不只咬死她通奸害母的罪名,更指她被关起来仍不老实,用首饰买通仆人,放这个奸夫进来,想要卷了嫁妆里的金条银元一起逃走。

  “我去给她送药,不慎撞见丑事,她还想杀我灭口。”

  这番话疑点重重,处处都是破绽,根本经不起推敲。

  可惜在场之人并不关心真相,他们所关心的无非是如何将“奸夫淫妇”的罪名定死,如何让沈宗章摆脱失手杀死岳母的污点,如何将脏水全部泼到赵颂雪身上,好霸占她留下的嫁妆,继续维持两家人的“姻亲”关系。

  “不守妇道,谋害亲母,人证物证俱在,当以族规处置!”

  沈老爷一锤定音,在场众人无一反对。即便是颂雪咏梅的生父,也是一副愧有此女的嘴脸,非但无视明晃晃的疑点,不为女儿据理力争,反而任凭沈家人如何处置,更当着大女儿的面夸奖小女儿,分明有再嫁小女入沈家的打算。

  “看到了吗?”

  季道成被堵住嘴拖走时,女鬼始终飘在他的身边,口中不断念着:“这就是我的亲人,我错付一生的丈夫,我的好妹妹。”

  为免夜长梦多,沈宗章决定连夜动手,亲自带人将妻子拖出沈宅,准备秘密沉塘。

  季道成被捆绑住手脚,坠上青石抛入水中时,终于切身体会到女鬼的绝望。

  冷,透入骨髓的冷。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法呼吸,张开嘴只会让更多的水涌入,眼前发红,血管仿佛在眼底爆裂。

  愤怒,怨恨,不甘,绝望。

  所有的情感同时涌上,季道成突然感到迷惑,不能确定这样的情感究竟源于这具身体还是他本身。

  女人坠入水底,黑发在水中飘散,肤色浸染青白,双眼始终圆睁。

  透过晃动的水面,能看到点点晕黄的光,还有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季道成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森林边,温暖的阳光从头顶洒落,之前经历的一切恍如大梦一场。

  “我没死?”

  “没有。”

  女鬼的声音响起,季道成猛然抬起头,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祭出黄符的那一刻,他突然犹豫了。

  “你走吧。”收回手,季道成道,“走得远远地,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那可不行。”女鬼忽然逼近,猩红的双眼清晰映出季道成的影子,“我现在死了,我要去报仇。我要杀光害死我的人,我要让凶手血债血偿!”

  声音落下,女鬼骤然化作黑雾,消失在季道成眼前。

  季道成想要阻拦,额心突然一阵滚烫,伸手摸去,发现法印竟还没有消散。一旦他生出对女鬼不利的念头,就会让他头痛欲裂,脑中犹如注入岩浆,近乎生不如死。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季道成心中骇然,但也不愿坐视女鬼杀尽沈家人,唯有压制下折磨人的头痛,依照记忆中的方向,祭出数张引风符,快速奔往沈宅。

  抵达目的地后,发现宅院大门洞开,守门人倒在地上,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仅是昏过去。

  不等季道成松口气,陡见宅院上空血气冲天,紧接着,一名形容枯槁,头戴斗笠,身着麻衣的中年人循血光而来。

  认出男人的身份,季道成暗道一声不妙,顾不得许多,抢先一步冲入宅内,找到正将仇人悬于梁上的女鬼,来不及多做解释,祭出罗盘将她收入其中,就要飞身离开。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中年男人拦在门前,双目紧盯他手中罗盘,阴冷笑道:“季道友,多年不见,难得在此地重逢,为何要急着走啊?”

  “季某现有急事,还请肃道友行个方便。”季道成嘴上客气,目光逡巡左右,寻找脱身的机会。

  肃雄早有防备,脚步一横,将出路完全堵死。除非对方穿窗,否则休想离开沈家半步。

  “道友有何急事?”肃雄紧盯季道成,目光贪婪地看向他手中罗盘。

  他是祖传的捉鬼人,亦是养鬼人。沈家血气冲天,证明罗盘中的鬼非比寻常。若是能抓来炼化为他所用,必能助他法力更进一步。

  受贪婪驱使,肃雄越逼越近。

  季道成当机立断,祭出承自祖上的青铜短剑,剑刃绽放一道黑青交杂的厉光,直逼肃雄面门。

  “季道友,你这是作甚?”

  剑光迎面袭来,肃雄脚下迅速闪躲,同时取下腰间缠绕的铁索,漆黑的指甲擦过锁链,爆出刺眼的火花。

  下一秒,锁链如长蛇飞出,缠上青铜短剑。

  季道成引燃黄符催动法力,崩开剑上铁索。道火成网,隔开肃雄释放的毒尘。寻到空隙,立刻脚点倾倒的圈椅,猛冲向半开的隔窗,就要破窗而出。

  “想走,没那么容易!”

  肃雄祭出第二条长锁,趁季道成急于脱身,自身后缠上他的小腿。锁链浸有剧毒,沾上即冒出黑烟,发出呲呲声响,如遇强酸腐蚀。

  季道成强忍腿上剧痛,双臂横在头前,拼力撞开窗栏,落地后身形踉跄,只得祭出最后几张引风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沈宅。

  眼见季道成越去越远,很快不见踪影,肃雄知晓先机已失,定然追不上去。

  “中了我的尸毒,跑掉又如何?等你毒发身亡,连你的魂魄一起收掉。我倒是想看看,道士成鬼有何不同。”

  肃雄连声冷笑,不去追季道成和女鬼,转身走向沈家众人,目光频闪。

  “仙师,仙师救我,我愿……”

  不等沈宗章说完,竟被肃雄一掌击在头顶,瞬间七孔流出黑血,暴毙在当场。目睹这一场景,沈夫人和咏梅立刻发出尖叫,随后开始哭着求饶。

  “仙师饶我一命,金银古玩您尽管拿去!”

  “仙师饶命啊!”

  “区区俗物于我何用,倒是你们的魂魄,还能勉强一用。”

  惊恐的尖叫声和求饶声中,肃雄发出阵阵阴笑,一个个结束沈家人的性命,抽取他们的魂魄。包括赵家姊妹的父亲,因留在沈宅,同样没能逃过此劫。

第29章 身死魂灭

  尸毒发作的速度极快,不到半日时间, 已随血液流淌至全身。

  季道成一路疾驰, 来不及处理伤口, 整条右腿肿胀发黑,伤口流出大股脓液, 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有恶妖邪祟被毒气吸引,不断聚集而来,欲将季道成吞噬。

  既要抵抗毒性发作, 又要摆脱妖邪追逐, 季道成疲于应对, 法力不断消耗,很快脉息紊乱, 眼前阵阵发黑。勉强击退一只恶妖, 不慎滚落山谷, 后背撞上树桩, 四肢被碎石擦破,气力不济, 被毒气侵入五脏六腑, 脸色变得青黑。

  摔落时罗盘脱手, 滚落在草丛中。

  铜针撞上锋利的石块, 当场弯折断裂。铜盘表面出现大片划痕, 女鬼趁机挣脱而出,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大吃一惊。

  飘至季道成身前, 见他面目青黑,眼底泛起血丝,整个人气息奄奄,女鬼神情变得复杂。

  狰狞的黑纹自脖颈和双臂消失,女鬼俯身靠近,似乎想要帮忙,却在下一刻心生警觉,上前两步,警惕地望向山谷入口。

  “是肃雄。”

  季道成强撑着坐起身,握紧青铜短剑,咬牙划破自己的掌心。待血染剑身,漫过图腾表面,又祭出数张黄符,布下一处迷阵,暂时迷惑住肃雄。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连战数个妖鬼,勉强催动法力,如今脉息紊乱,显然中毒已深,已是无药可救。纵然肃雄不追来,没有专门克制尸毒的灵丹,也将时日无多。

  “我自幼无父无母,被观主收养,亲眼见妖鬼害人,见山下两百三十七口尽被厉鬼杀死,观主亦被厉鬼所害,便认定鬼妖俱恶,矢志斩妖除魔,荡尽世间鬼魅。”

  季道成开始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黑红的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崩裂,自小腿蔓延至大腿,几乎深可见骨。骨头亦附着尸气,染上斑斑黑点,纵然斩断也无法阻止毒素蔓延。

  “我杀鬼无数,斩妖愈百,从未曾想过恶妖厉鬼之外,是否也有妖鬼从未害人。”季道成苦笑一声,“善恶不分,报应轮回,我自诩是在救人,却从没有想过所救之人究竟是善是恶,是否当真无辜。自己所行到底是匡扶世间,还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女鬼没有接言,目光在季道成和山谷入口来回逡巡,高过膝盖的青草沙沙作响,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麻衣的男子出现在不远处,浑身血气弥漫,更有无数鬼气缠绕。

  “他就是肃雄,是祖传的捉鬼人,也是养鬼人。你若是被他捉住,必被投入养鬼坛,炼化三魂七魄,助他增长法力。不至魂飞魄散,也会沦为一具傀儡。”

  “养鬼人?”

  上一世,女鬼在报仇时被季道成阻拦,拼尽全力逃入水中,虽未灰飞烟灭,仍是被中伤封印。亏得封印她的青玉出现裂痕,方才有机会脱身,藏入一只河蚌,随河入海,最终沉入海底。

  如今情况发生变化,季道成经历过她的绝望和痛苦,心中有所动摇。这个名为肃雄的捉鬼人却突然出现,横插一脚。更糟糕的是,此人更加心狠手辣,自己逃不掉,季道成恐也将殒命于此。

  思及颜珋之前所言,女鬼暗下决心,准备驱动随身的木简。

  不等她动作,肃雄已发现山谷中的异样,当即冷笑一声,双手齐动,两条铁索自腰间飞出,循着季道成体内的尸毒,轻易锁定两人所在。

  青铜短剑竖立在前,剑身嗡鸣,绽放青黑剑光,同肃雄手中法器对抗。

  短剑上的图腾逐渐亮起,纹路变得异常鲜活。剑光由一束分成数道,呈扇形漫射开来。迷阵被破的刹那,图腾自剑上飞出,剑光大盛,将锁链斩成数截,更去势未减,直袭肃雄面门。

  肃雄本以为季道成中毒已深,定然法力溃散,无法抵抗,自己要拿下他和那只厉鬼是十拿九稳。不想他手中的青铜短剑有如此威力,迅速躲闪仍被剑光击伤,一道伤口穿透左肩,伤口周围似火焰灼烧,冒出一股白烟,剧痛无比。

  肃雄按住肩膀,表情狰狞,盯着青铜短剑护住的一人一鬼,口中道:“季道成,你不是自诩正派人士,如今竟也同我这邪魔歪道一样,开始同鬼妖为伍?”

  说话间,视线扫过女鬼青白却姣好的面容,邪笑道:“莫不是装模作样,世间女人看不上,想尝一尝这女鬼是什么滋味?”

  女鬼被激怒,黑雾涌出,黑纹迅速攀至脸颊。

  肃雄笑得更为得意,继续口出恶言,只为激对方来主动攻击自己。只要女鬼走出剑光,他有一百种方法将她拿下,当场祭炼成傀儡。

  “别出去。”季道成拦住女鬼,抓起破损的罗盘,咬破食指,以指尖血在罗盘上绘制道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