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往生者,彼此擦肩而过,脚步皆无半分停顿。

  风中隐隐传来铃声,清脆悦耳,带着神秘的古韵。

  少年终于动了,循着铃声指引,一步一步踏入长街,穿过青石路,最终停在黄粱客栈之前。

  黑色的石雕浮现荧光,客栈大门缓缓开启,颜珋站在门后,看到门前的少年,放下手中的银铃,温和道:“欢迎。”

  长街外,手托引魂灯的判官深锁眉心。

  因蜃龙插手,助红衣厉鬼回溯时光,吞噬魂体,地府内的鬼册都需重录。虽然只有一页,也是让殿中上下一阵忙乱。如今又有厉鬼现世,追到此处踪迹全无,十有八九又和那条蜃龙脱不开干系。

  想到自己先是被同僚做局,如今又被上司硬分片区,判官就是一阵暴躁。

  那些老家伙不想和这两条龙打交道,他就想吗?

  奈何资历浅,设套的手段比不上,抗议没人听,只能被压榨。

  思来想去,真心脑壳疼。

第7章 迷途二

  客栈内燃起魂香,青烟如瀑涌出香炉,在铜盘中汇成团状,又沿金铜弯成的阶梯流淌,少息聚成片片祥云,轻轻摇曳,袅袅飘散。

  生者永远闻不到魂香的气息,于往生者而言,却是无法抵抗的诱惑。

  男孩走进客栈,被魂香吸引,用力吸着鼻子。片刻回过神来,现出几分难堪和局促。

  颜珋盖上香炉,从柜台后取出一只漆盒。盒盖打开,里面整齐躺着两排饴糖。每块都有尾指大小,呈琥珀色,内里裹着白色圆珠,在大红底色衬托下,不像是糖块,更像是精致的工艺品。

  “坐吧。”

  将漆盒放到桌上,颜珋示意男孩落座。

  “尝尝。”

  白皙的手指执起木块,将一方饴糖挟到漆碟中,摆到男孩面前。

  糖块染有魂香的气息,让鬼体无法抗拒。

  男孩许久没有尝到“饿”的滋味,这一刻却如生时一般,腹中轰鸣,口中分泌唾液,死死盯着面前的饴糖。

  “吃吧。”

  颜珋放下木筷,在灯火映照下,腕上的黑玛瑙滑过幽蓝,竟似睁开的兽瞳。

  男孩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小心拿起一块饴糖,送到口中咀嚼。

  鬼尝不出任何味道,他却能感到流淌的香甜。将口中的糖咽下去,男孩再次渴望地看向漆盒。随着他的动作,额发向两侧分开,现出一双浓眉和猩红色的双眼。

  颜珋单手支着下颌,将整盒饴糖推到男孩面前,温和道:“新生的怨鬼,没有亲人供奉香火,饿了多久?”

  男孩抬起头,猩红的双眼对上颜珋。

  “怨鬼?”

  颜珋含笑点头,双眼漆黑如墨,墨色中聚拢一线赤金,口中道:“既为往生者,不去地府等待投胎,反而想方设法躲开判官鬼差,想必有所求。”

  “我要报仇!”

  男孩双手扣上桌沿,黑气涌出体外,似恶兽凶相毕露。黑红的血线爬上脸颊,眼底猩红更甚,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

  “报仇,向谁报仇?”颜珋愈发感兴趣,身体略微前倾,锁住男孩的视线,“说说看,或许我能帮你。”

  “帮我?”

  “对。”

  温和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柜台后现出成排木屉,屉上雕纹如水波流动,闪烁微光。光芒稍纵即逝,木屉很快恢复成原有模样,再不见半点生动。

  “你怀有何怨,要寻谁报仇?”颜珋起身走到男孩面前,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微微俯下身体,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如甘甜的糖浆滑过男孩耳畔。

  “你真能帮我?”

  “我能。”颜珋的声音更低,带着安抚鬼魂的力量。

  被他的力量牵引,受怨气驱使,男孩终于道出他的故事。

  “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大多数时间,父亲只是个陌生的符号……”男孩声音沙哑,随着他的讲述,周身黑气聚集,却意外的没有攻击性,更像是一层铠甲,一层保护罩,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小学时还好,从初中开始,我见到父亲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但我不想他,不想见到他,每次他回来,我妈都会受伤。初二那年,我亲眼见到我爸……他不配我叫爸!那个男人,将我妈打得起不了身。”

  “我想报警,我妈不让,她连医院都不敢去……“

  “等到高一,他又把我妈打得昏迷。这一次警察来了,最后的结果,那男人只是受到警告。家庭纠纷,人都昏迷了,肋骨断了三根,结论是家庭纠纷!”

  “邻居收了好处,没人愿意出面作证。”

  “当时我外婆还活着,她不管自己的女儿,也帮那男人说话!”

  男孩越说越是愤怒,表情扭曲,怨气涌动,一条条黑线盘旋交织,形似一张大网。

  颜珋扫过一眼,仅是敲了敲手指,客栈内即有透明屏障升起,将黑气囿于男孩周身,不使其溢出门外。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我劝我妈离婚,我和她说,生活难不要紧,我不考大学了,等我十八就去打工,我赚钱,我长大了,我能养家,我能孝顺她,我们离开那个男人,离得远远的……”

  男孩垂下头,双手攥紧,牙齿用力,脸上爬满黑红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脖颈,没入领口,状似块块龟裂。

  “我妈被我说动,下定决心,我们已经要走了,那个男人又回来,还带着那个女人,欺辱我妈,耀武扬威!”

  “我杀了他,杀了他!”

  “一刀又一刀,破布一样。”

  “我不害怕,不后悔,只有痛快,痛快!”

  “那个女人本来也跑不了,可是有人听到动静,报警,警察来了……”

  “我妈说是她做的,她让我快跑……那个女人没死,还把孩子生下来……我家的一切都成了她的……”

  说到后来,男孩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开始不断重复“要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颜珋打断他的话,询问道。

  “死,对,我死。”男孩用力抓住头发,双手指甲尖锐漆黑,“我趁夜回家,被从二楼推下去。然后,她们用刀把我切开。”男孩拉开上衣的拉链,胸前除了黑红的血线,还有不规则的刀痕。

  “她们?”颜珋询问。

  “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妹妹!”男孩合上外衣,抓住领口,脸上现出扭曲的笑,“今天我就是跟着她来的,跟了一路。如果不是……我已经动手。”

  颜珋没有出声,想起白日里那个叫娜娜的短发女孩,想到她身上隐约缠绕的黑气,微微一笑,道:“你大概不知道,鬼动恶念杀人,立刻会引来判官鬼差,不等你报仇,已经被锁魂链缠住,当场被打得魂飞魄散。”

  男孩没说话,周身的黑气更加浓郁,双眼近乎要滴出血来。

  “别急。”颜珋打了响指,客栈前的石雕浮现荧光,挂在门前的灯笼却在同时熄灭,断绝所有通向客栈的路。无论生者,往生者,乃至于阎罗判官,在他撤去屏障之前,再无法踏进黄粱客栈半步。

  “我说过,想报仇,我可以帮你。让你怨恨之人堕入无尽深渊,疯癫,死亡,皆可在一念之间。”

  “怎么做?”

  “别急。”颜珋轻笑道,“事有两面,想得到必须有付出,明白吗?”

  “我要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一魂一魄。”颜珋手指点在桌上,两枚黑底红纹的木简浮现在男孩面前。

  客栈外,判官手持引魂灯,幽蓝火焰跳动,链状白烟忽在中途截断,失去方向,漫无目的飘散。

  青年旅社中,名叫娜娜的女孩刚刚洗过澡,正在镜子前擦拭头发。将毛巾搭在一旁,拭去镜面的雾气,拧开乳液的瓶盖,镜面突然飘过一片黑雾。

  “眼花了?”

  女孩感到奇怪,放下瓶子,用手去碰触镜面,光滑一片,哪里有什么黑雾。

  “肯定是太累,眼花了。”

  正这样安慰自己,浴室的灯陡然闪烁,合拢的气窗发出钝响,玻璃呈蛛纹状碎裂。镜面上再次涌动黑气,缓慢聚集,最终凝成一张流着血泪的鬼脸。

  鬼脸扭曲咆哮,隐约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苍老的中年女人。

  “啊!”

  娜娜发出尖叫,后退两步,不慎被自己绊倒,狼狈摔倒在地。

  浴室中的声响引来注意,几个女孩担心出事,想要打开门,却发现从内部锁住,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娜娜,娜娜你没事吧?娜娜,你开门!”

  声音传出门外,旅社的服务人员迅速赶到,知晓情况之后,由女服务员取来备用钥匙,从外打开浴室。

  众人进到室内,发现气窗半开,窗玻璃像是被石头砸碎,一块块砸落在地。镜面也碎了大半,碎片和碎玻璃混在一起,不小心就会伤到。

  洗手台前,乳液瓶子倾倒,穿着睡衣的女孩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在跌倒时受到撞击,人已然昏迷不醒。

第8章 迷途三

  娜娜被送入医院不久,同伴立即电话通知她的家人。

  不到三个小时,一辆红色私家车停在医院门前,车上下来一个身材丰满,面带焦急的年轻女人。

  “麻烦,六楼。”

  电梯尽数满员,女人只等挤进手术专用电梯。

  幸好电梯内没有病床,穿着蓝色制服的护工站在电梯中,见她满面焦色,大衣内还穿着睡衣,头发略有些蓬乱,料定是患者家属,没有多说,直接按下电梯。

  电梯内另有数人,其中多是患者家属,见她忧心忡忡,脸上还带着汗水,不免有些同情。其中一名年长的女人取出一包纸巾,顺手递给她,道:“擦擦汗。”

  “谢谢。”

  女人接过纸巾,电梯刚好停在六楼。

  电梯门向两侧开启,女人脚步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一道黑雾滑过电梯边缘,紧随在女人身后。

  黑雾过处,蛇状黑气蔓延,怨气凝成的黑水滴落,靠在墙边的金属架竟似被强酸腐蚀,现出黑色凹痕。

  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病房门推开,一个长发女孩提着暖壶走出来。看到女人,立刻道:“菲姐,你来了。”

  “怎么样?”女人快走两步,越过女孩,看到正为患者测血压的护士,焦急询问。

  知晓她是患者直系亲属,护士将情况简单告知。值班医生过来巡床,当面告知女人,相关检查显示,她的妹妹仅是昏过去,人并无大碍,相信很快就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