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拆迁
卫敏存放下笔,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一张纸。沈汉上前拾起,粗略扫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卫敏存。
那位卫将军又提起笔,“第九基地不会安稳。你既然要坐这个位子,无论遇到什么事,自己担住了,没人会帮你。”
傍晚时分,庄烨走出大楼,却见沈汉等在门外。
“您……”
沈汉笑起来,“按惯例,明天我们就要搬去基地。”他提议,“所以今天,你想去新都的著名景点看看吗?”
庄烨跟着他,两人上了观光马车。联邦的几大名城都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些两个世纪前的风气,马车奔驰在马车道上,两旁高大的砖石建筑顶着雪静立,夕阳映照,建筑都披上橘红的光。
庄烨从马车车窗向外看,竟看呆了。新都建立时就有意仿古建造,天冷又向晚,游客稀少,恍然像是回到上上个世纪。
“没有好好游览过新都吗?”沈汉适时地问。
庄烨摇头,“我小时候刚好是联邦帝国战争期,帝国时常空袭新都,家里把我送到乡下,我不是在新都长大的。”
沈汉眼神一闪,还是微笑,“你是中央军校毕业,离新都这么近,也不常和同学朋友来新都放松放松吗?”
庄烨脸红了一下,要不是对他非常熟悉,压根看不出,他转面向窗外,声音压低,“我……就去过一次。”
只去一次都撞得上?沈汉心想,脸上还是像长辈一样了然的表情。
小天鹅,沈汉在心里这么称呼他,这五年成长了许多。就在这一个月里都成长了。他很想看到小天鹅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他能不能和自己一起,给他们周围的环境带来变化。
第七章
马车在圆顶的纪念堂前停下,沈汉大步走进,小天鹅跟在他身后。
闭馆时间快到了,一位中年女士正要拦起象征“谢绝参观,明日请早”的天鹅绒绳索,听见还有人来,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却在见到他们的军装时拧起眉头,看向手腕上纤细的女式腕表,网开一面,“你们只有十五分钟。”
沈汉和庄烨向她致谢,她不适应地避开眼,催促他们,“快去。”
这是一座纯白的建筑,穹顶四面镶嵌玻璃,夕阳不受阻碍地照入,慷慨挥洒在支撑纪念堂的十七根巨大石柱间。
这里的石柱不像帝国的长柱,布满堂皇繁复的雕花。线条简洁的石柱上只有人物浮雕,十七根石柱上雕出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他们来到这里,签署统一协定,一个新的国家由此诞生。
多少岁月风云,人心激荡,留在穿过纪念堂立柱的夕阳与晚风中。
纪念堂上方吊下两块透明双层玻璃,玻璃间夹着一张放大的统一协定。协定最后一页,空白处是与会者字迹不同的签名。
联邦之所以是联邦,因为它没有想隐瞒历史正剧背后的闹剧。“在签协定的过程里,一位代表把另一位的牙打下来了,作为报复,另一位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不是血淋淋的那种,他在战争里失去了一只眼睛,眼眶里有一只义眼。”沈汉在阅读对那次协定会议的记叙,转身时还带着趣味十足的表情,“你能想象现场的混乱吗?”
历史书上的大人物们扭打成一团,牙齿和义眼乱飞,字面意义上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庄烨有些拘谨,“我认识一些……父亲的朋友,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下个世纪的历史书上。也许不会是用好几个段落介绍,只是在边角处出现一个名字。我看见过一位长辈,被夫人拎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追打。”
这个顺从听话的年轻人翘起嘴唇,流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注意的狡猾,他认真看沈汉,“为了他的名誉,我当然不能说他是谁,但是我相信这些事存在,那些上了历史书的人,没有一个是神。”
“那你相信这些吗?”
什么?庄烨随他的视线看去。
在每根立柱的基座上都镌刻了相同的字,金粉让那些凹入的字迹更明显,开头的两个词是“自由”和“平等”。
生活在当时的两片殖民地上的人们追求自由和平等。两块殖民地有过许多摩擦分歧,也有过几次规模不小的边境冲突;双方的领袖互相深恶痛绝,他们互相诅咒的话语现在还在历史书上。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两片殖民地拒绝帝国的阶级制度。这里没有贵族,帝国的贵族不会来到殖民地定居;这里也没有奴隶,人口买卖被严令禁止。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或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有选择的权力。
这追求让他们与帝国背道而驰,引领向独立。
恰好帝国当时陷入内战,在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里,两片殖民地的政治领袖都清楚,如果单独和帝国决裂,一旦帝国内战结束,喘过气来,就会二话不说碾压这种叛乱。
于是两块殖民地选择联合独立,宿敌们为了自由和平等放下仇怨,放下其余的理念冲突,一个崭新的联邦诞生,又像鲸鱼吸水一样吸纳其他小块殖民地和小国。当帝国从自己的内战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以往被轻视的殖民地竟已成长成一个不容小觑的新势力,幅员辽阔,人口繁盛,让帝国愤怒之下想发动军事制裁都不得不先慎重三思。
“你能不能相信,人们为了自由和平等,或者说为了捍卫自由和平等,能放下宿怨,牺牲个人利益,与敌人共事。”
“我……”庄烨停住。
人没有那么高尚,他想,相信这些,我一定会被嘲笑单纯幼稚。
他们会做出这个选择,一定不止为自由和平等。那次协定背后一定有更多利益交换和政治军事的博弈。
但即使有利益交换以及各种博弈,难道我要相信他们完全没有为自由和平等做出牺牲吗?
“我相信,”庄烨审慎地说,“人在重要时刻,可以特别高尚,也可以特别卑劣。”
沈汉笑起来,小天鹅相信,当时的人们在历史转折点上,做出了一个“特别高尚”的选择。
他转换话题,“庄总指挥推荐吴少将,因为吴少将还有八年才退役,足够你升到准将或者少将去接替他。要是他一两年就请辞,你无法跨越两级接任,到时候争都不用争,只能是我。我今天去晋见卫将军,刚好看见一份体检报告。”
卫敏存让他看到的那份体检报告,“吴学林少将私下去做了一份大脑扫描,扫描显示肿瘤压迫脑神经的迹象。”
谁也不知道这个压迫有什么后果,哪天起他的记忆思维决定会受影响。他显然不适合担任一个基地的最高长官,卫敏存不多反击就任庄总指挥把他推上台,不是失败,而是早已手握一张致胜券。只要爆出这份体检,他可以让吴少将在他需要的任何时刻下台。
卫将军让沈汉知道,没有一件事失控,幕前的表演之后,所有的线都稳妥地收在他手里。但他不会在沈汉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沈汉任何援助,也许因为沈汉自作主张掺进这件事,就要为这自作主张负责;也许因为他想考验沈汉;甚至沈汉大不敬地设想过,也许这是一种迁怒,沈霄又一次拒绝他的安排,他无法惩罚沈霄,就迁怒于自己。
庄烨震惊,之后冷静下来,“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告诉我,您会……失去一些优势。”
“我想和你开诚布公。”沈汉与他对视,那双眼睛让庄烨心中战栗,提醒天台上的那晚,温柔深邃,像是辽阔的星空。而统一协定挂在他们头顶。
“你相信人可以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把纷争放在脑后。而我相信你。在吴少将请辞或是下台以前,我希望我们可以让这个基地里没有党派争端。”
庄烨脸上显出挣扎的神情,沈汉几乎可以看见一只小天鹅摇摇摆摆,他再加一把力。
“我很喜欢你的说法,人可以特别高尚,也可以特别卑劣,我们不知道吴少将为什么隐瞒他的健康状况,也许只为了升少将,多拿退休金,这算不算一件卑劣的小事?但是他有些话说得很好。”
在夕阳映照的纪念堂里,沈汉朝他伸出手,“摒弃前嫌,求同存异?”
这个人穿着军礼服,高大挺拔,在强烈的日光下,面容英俊,神情坦荡。庄烨想到,如果这一刻他的样子被永远凝固下来,会是一尊非常吸引人的塑像。被放在一个纪念堂里,无数少女会对他心生爱慕。但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另一种东西让庄烨感到眩晕。他在这个人身上看见光明的前景,那种只要追随他,就能让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力量。
庄烨摊平手掌,等呼吸变稳,握住那只在空中等待的手。
“……和衷共济,”他顿了一下,从来没有做出这类承诺,却忽然意识到这承诺的重量,生涩地继续,“风雨同舟。”
第八章
入口的天鹅绒绳栏已经搭上,那位女士站在旁边等着闭馆。他们向那位女士道谢也道歉,耽误她的下班时间。
“并不耽误。”在他们转身离开时,才听见那位衣着和做事都刻板的女士背对他们,寂寥地说,“我的儿子去年也参军了。”
沈汉和庄烨在暮色下分别,庄烨说,“再见。”想起明天都会搬入基地,改口,“明天见。”分开许久,沈汉已经走远,还是按着胸膛,怕心跳太快,泄露了雀跃。
谁知那一天分别后就一连几天没见面。
他们忙于工作交接,连打个照面的时间都没有。
庄烨回到宿舍,用仅剩的力气支撑自己走进浴室。热水冲刷浴帘和他的皮肤,隔着牛乳似的雾气,在灯光下,他的肤色和白色浴帘几乎同色,洗干净后泛出热水带来的淡红。
他裹上睡袍,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冷风吹来,他扶着栏杆,畅快地出了口气。
虽然连准将都没到,但托参谋官这个职务的福,他住上将级军官的宿舍。说是宿舍,相当于小栋的别墅。
正在这时,与他相邻的别墅阳台窗也打开,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和刚一个回到宿舍的沈汉猛然相对,不由得一愣,脸色晕红。
“……您回来了。”
与他同时出口的是沈汉的问候,“晚上好。”他还穿着军装,略显疲惫,却开朗而温柔。两个阳台间只有一臂之距,庄烨嗅得到他嘴里淡淡的酒气。
“您喝了酒。”他尽量让这话听起来不像指责。
沈汉冲他眨眼,“半杯。前任监察官邀请我小酌,分享经验,告诉我他要用酒精来发泄压力,才能在夜里睡得着。”
“这会是……一份压力很大的工作。”庄烨说,“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
“你听起来好像很了解压力,”沈汉撑住栏杆,“有个问题,我看见很多人好奇,我自己也很好奇,你是怎么升上校的?”
四个月前授衔,但在记录上一片空白。他在二十一岁升中校,二十三岁升上校。联邦与帝国的全面战争在五年前结束,在非战争时期,两年内跨越一级,背后一定有原因。
庄烨安静片刻,然后说,“某个项目——我不可以泄露,您也不可以去调查——我做出了一些贡献。”
南北方军部各自有几个绝密国防项目,这不是秘密,不仅南北方直接不沟通这些项目,哪怕是同属于一个军部,不同项目的负责人也不知道对方负责的是一个怎样的项目。
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帝国的间谍艺术无可比拟,联邦宣告独立之初,甚至有高层向帝国投诚告密。这些间谍和线人让联邦承受了无数损失,所以联邦军方高层严格执行“背靠背原则”,最好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
沈汉可以猜想南方军部在进行一个怎样的项目: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辐射武器,还是生化武器研究?
沈汉问,“废寝忘食,没有累到住院吧?”
庄烨讶然于他推测的准确,在叙述自己的贡献时平静,却在这个问题上腼腆,“事后阑尾炎发作,去了医院。医生们不批准,我连自己的授衔都不能到场。”
他转脸看向沈汉,“您……也有过连自己的授衔都不能到场的时候吧?”
联邦与帝国的战争在沈汉九岁开始,二十五岁结束,沈霄比他大一岁半。这对兄弟赶上了上一个战争时期最激烈的部分,并在那个时段里疯狂积攒功勋。他们当然,无数次负伤重伤被留在条件或简陋或高级的医院里。
沈汉态度坦率,“我有过。不过我没有一位当总指挥的父亲。”
“那他们需要的一定不是我的父亲,”庄烨低声,“我的父亲会说,‘如果我不敢先叫我的儿子去前线送死,凭什么叫别人的儿子为我的命令送死’。”
这是他父亲在长子的葬礼上抓着他母亲的两肩一字一句说的话,他的大哥曾经是引人注目的军中新星,却死在战场上。他的父亲要求自己的儿子身先士卒,先是长子,再是幼子。
庄烨在这个冬夜感到寒冷,皮肤泛起一阵战栗,“我越来越像大哥,就像是为了变得更像大哥而参军。”自己都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多么无助。
“而我为了退休金参军。”沈汉意识到自己在安慰他,想让他开心,“我的人生理想是在三十五岁拿到少将退休金退休,然后结婚,做个家庭主夫。”
“您说……真的?”庄烨张开嘴,这显然不是一个战争英雄,一个与他哥哥齐名的荣耀获得者该有的理想。
他刚洗完又吹干的头发有些凌乱,像乱糟糟的雏鸟绒毛。沈汉展开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再捏到后颈。庄烨初时像被捉住要害,僵成一团,但很快,那还带少年气的修长颈项在他手掌下放松。
“我想看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封存入库,军用飞舰改为民用。”沈汉收回手,“战争中出生入死的军人可以提前退休,家庭和睦。”
“这可能实现吗?”庄烨轻声说。
“不可能。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可能。”沈汉呼气,“但是人活着总要做梦。”
明知不可能仍怀抱梦想,庄烨只觉得今夜压在他心上的重担像冰雪融化,哥哥的死,哥哥死后妈妈的病,父亲的要求,所有烦恼都暂时的远去。
“难怪您会猜吴少将隐瞒健康问题,是为了升少将,拿更多退休金。”庄烨忍不住说,“原来真的想拿更多退休金的是您。”
他得到的回应是沈汉轻轻的笑声。
那天晚上天上只有微星,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照着阳台,也照着隔一臂空隙,靠在各自阳台角落的两个人。月光最后照到庄烨梦里。
他在梦里嗅到凉风里淡淡的酒气,吻到带酒气的嘴唇。记忆里发生过这样的事,五年前,新都中城,歌舞厅后的旅店……
他的身体还记得,还想要更多,幻想在热雾弥漫的浴室里,那个人背对他,手撑在墙上,伏低身体。热水沿着宽阔的背流下,他眼前只剩下有力的肩胛,伏在那个人背上,一下一下迷糊啄吻他的肩膀。
那个人转过头,庄烨看到他的脸,根本看不清,他在梦里试图找出理由,我确实从没见过他面具下的脸。但不知为何,在梦里万分惊讶,竟惊讶到醒来。
他猛然咬唇,举起被子,尴尬地看向下`身,不是普通的晨间反应,而是已经……弄脏了,就更用力咬着唇。
太久没有做过,庄烨拼命安慰自己,还是克制不住沮丧地想,我……欲求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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