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岩城太瘦生
“我也不太清楚,仿佛是皇帝说阿蓁爷爷拿出来的那幅闵帝的画儿是假的,说他欺君,要治他的罪。可是那画儿就是祖宗传下来,传到他手里,上边还有祖宗的印鉴。你爷爷实在是辩不清楚。”
仙君祠的神像就是照着那幅画儿画的,林信也看过,不当是假的。
他与林蓁赶到仙君祠外,看见年少的皇帝靠在椅上,手中拿着那幅画儿。
徐恪身后是仙君神像,而仙君的子民,却跪伏在他面前,惶恐地几乎将额头埋进土里。
只听徐恪道:“这画儿是假的。”
老人家只将身子伏得更低,直道冤枉。
林蓁气愤不过,才要上前,便听闻徐恪幽幽道:“你们不是说,越闵帝林信是个瞎子么?这画儿不是他在世时画的么?可怎么朕看这画上的人,目光有神得很?”
林信抬头去看神像。
是了,仙君披发跣足,手脚上都缠着锁链。仙君半举着右手,手心托着稻粒,一只小雀儿,在他手中啄稻。
仙君偏过头,看着小雀儿。
仙君目光温柔——
可是仙君是个瞎子,仙君怎么会偏头去看?仙君怎么会目光温柔?
却听徐恪继续道:“难不成,他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林信心中恍惚,站也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
春日里的风,却有些刺骨。
林蓁连忙扶住他,杂毛小狐狸给胡容传了消息:“二哥,二哥,你快来啊!这回真的出大事了!”
林信抹了抹脸,强自定下心神。
他记得清楚,他曾经是个完全的瞎子,但是在画这幅画时,他的眼睛已经好了,他的眼睛被谁治好了?
有的事情,装着装着就成了真。
不,他不是把眼睛剜给谁了。
但倘若他的眼睛是好的,那么他成仙时,就不必用一颗真心换一双眼睛。
他的真心,他不曾拿真心换眼睛,那他捧出真心换了什么?
换了什么?
林信一时晃神,变作仙君祠里的原形,手脚上缠着的镣铐太重,竟教他跪在了地上。
林蓁晃然,急急地唤了一声:“仙君!”
林信心中大恸,低着头,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落地,染成黄泥地上一片殷红。
那片殷红渗入地里,很快就生根发芽,竟长成一树灼灼桃花。
而仙君祠外,还有好几株这样的桃花。
林信捂住自己的心口,石头心一如既往地跳得均匀。
可他到底用真心换了什么?换给谁了?
不记得了,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堕入桃花编就的无边旧梦。
第123章 过去
梦魇无边。
披发跣足,一身单衣,手脚都缠着锁链,林信行走在虚空中。
这是他很熟悉的感觉,眼盲的感觉。
瞎子的世界并不是全黑的,而是虚空的。
他说不出话来,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并不在身边,画不了符,传不了音,甚至他连他自己也触摸不到。
他只能摸索着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指尖触及一片冰凉。
还没等反应过来,周身狂风乍起,仿佛有一股强力握着他的手,把他往前拽了一把。
林信猛然醒悟,这是玄光镜。
他曾经丢弃过一面这样的镜子。
可追溯往事的玄光镜。
*
也不知道玄光镜带他回到多久之前的过去。
那时的天池并不在西山,而在神界。
南华老君还是个飞升不久的小神君。
不过泡在天池里的那个人,倒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重渊帝君总是泡在天池里。
一天,南华试探着对顾渊道:“仙魔大战已有数万年,帝君发现魔气入体都有六百年了,仍旧是黑蛟模样。要是帝君实在没法子将体内魔气逼出来,我倒有一个法子。”
重渊揉了揉眉心,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你说。”
“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重渊放下手,瞥了他一眼:“去人间走一遭又如何?”
“侵入帝君元神的魔气并不多,不能将它化开,不如将它勘破?”
“如何勘破?”
南华道:“帝君有所不知,寻常飞升,都要历劫,历过劫,也就勘破了。”
“历什么劫?”
南华思索了一会儿:“想来太上忘情,帝君历情劫,应当是最快、最稳妥的。”
重渊轻笑,重新靠在天池池壁边,黑色的龙尾在池底搅动,云积雨落。
几万年了,他心神定定,也就是在魔界密林的时候乱过几分。
让他去历情劫,他自个儿都觉着不行。
他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南华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的。
重渊凭着兴致,在天池下了一场小雨,才再一次转头看他。
“你若是真想让本君历情劫,你就去安排罢。”
南华连忙应道:“我早已经与月下商量过了——”
月下便是后来林信认识的那个月老。
“帝君享人界吴国祭祀已有六百年,吴国君王也勤勉,不如就去吴国历劫。至于同帝君一起历劫的人选么——”南华道,“自然不能是那些寻常凡人,我亲自把关,肯定给帝君找到最好的。”
重渊抬眸,神色清冷。
南华不觉,自顾自道:“我与月下陪着帝君一起历劫,肯定能挑到最适合帝君的。到时勘破劫数,帝君将入体魔气驱出,那人说不好能直接飞升成神,这是对两边都有好处的事情。”
重渊帝君不想再理会他,变作黑色的蛟龙,行云布雨,在天池上下了一场大雨,将南华浇得湿透。
*
彼时林信正在越国都城城外的道观里做瞎眼小道士。
他原本是越国行九的小皇子,尚在腹中,便被朝中国师断为天生帝王之命,得皇帝看重。
出世之后,皇帝还把他带在身边,养了几日。
却不料没过多久,他就被看出来,是个天生眼盲的小瞎子。
皇帝觉着晦气,转头就把他丢到城外的道观里,要帮他除除晦气。
所以他在道观里长大,由观中道长们一同抚养长大。
皇帝厌弃他,道长们不敢明着对他好,只能暗中照顾他。
林信倒仿佛没心没肺,吃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粗茶淡饭,穿着师兄们留给他的宽大的道袍,拄着一根竹杖,快快活活地漫山遍野乱跑。
一双桃花眼虽看不见,却漂亮得很。
怕他冲撞了国都里的贵人,道长们从来都不准他下山。
林信从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盘算着下山,但他是个瞎子,没人带路,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乱转,永远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来道观里投宿。
那书生名叫江月郎。
江月郎总是考不中举,花完了盘缠,连客栈也住不起,只好来道观蹭吃蹭喝。
他与林信倒是投缘,也是因为有江月郎带着,林信才头一回下了山。
他二人没有钱去其他地方玩儿,只能蹲在说书先生的摊子前白听故事,一直到说书先生赶他们走。
某天傍晚,两人一起回道观去。
林信道:“江月郎,总听这些故事好没意思,你认识字,会写文章,你写吧。”
江月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我是文人,不是说书的。”
林信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文人连饭都吃不起了。”
沉默了一会儿,江月郎道:“你真的想让我写?”
“是呀。”林信摸索着,踮高了脚,揽住他的肩,“舍你其谁。”
“真的?”
“真的。”林信眼眸漆黑,却没有光彩,“你写吧,我肯定第一个给你捧场。等你有了钱,我们就一起走。”
“走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