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岩城太瘦生
“后来他在镖局走过镖,在私塾当过教书先生,也服过役,做过卖货郎。”
“我说我没教他,我确实没教他。我书念得不好,武功一般,只是手把手教过他射箭,教过一次,我还没射中靶心。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说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应当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问徐恪:“你还能做的比他更好么?”
徐恪没有回答。
这一番话说下来,林信的情绪也平复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说我没有教你,其实我教你了。”
“这么些年,你几次南下,总是会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学塾里,有一个林先生。他每次去见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劝你,你每次都让人把他打出去。后来只要他有开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赶出去。”
徐恪心中大震:“你……”
“是我。”林信淡淡道,“再后来——”
再后来徐恪就让人把他打死了。
枕水村村中人与周边百姓连夜逃亡的那天,林先生冒死劝谏,被徐恪下令杖毙,就死在他面前,鲜血混进黄泥里,灼灼桃花,不似凡物。
林信抬头,轻叹一声:“我没有偏心,我的石头心一视同仁,我从前真的希望你和林蓁都能好好的。”
“林先生原本是要教林蓁的,却被徐恪杖毙了。”
“你现在说,我到底有没有教过你?”
林信认真地教他了,做一个明君,起码不要做这么多的荒唐事。
但是徐恪没有听,一次都没有听。
但凡徐恪听了他一次,在那次夜里听了他的话,不去做那样荒唐的狩猎游戏,或许林蓁也不会在那时就被逼造反。
所以林信说,林蓁兵临城下,应当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林先生也被他打死了。
也就在那时候,林信对这个坏透了的孩子彻底死了心。
徐恪站在原地,怔怔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信抿了抿唇,握紧顾渊扶着他的手:“走吧。”
风雪越紧,承朝宫的火已经被扑灭,只剩下焦黑一片。
阴云蔽月,徐恪着皇帝朝服,一个人站在宫墙城楼上。
朝服灰暗,几乎与夜色融在一处。
徐恪靠在城楼上,双手十指微张,掩着面。
黑黢黢的城楼下,是阴沉沉的地狱。
他苦笑,却忽然想起,这是两个亡国之君的会面。
第162章
天色阴沉,林信拄着竹杖,慢慢地从吴国城楼上下来。
顾渊扶着他,提醒他脚下还有几级台阶。
林信握紧手中的竹杖,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他见过十来岁的徐恪,与寻常的少年很是不同。
也可以明白,徐恪怨憎他的父皇,怨憎腐朽的朝廷。
他很早之前就提醒过徐恪,做个明君。后来次次的进言,却是惹得他一次又一次的烦心。
到头来,徐恪却埋怨他偏心。
林信只觉得无奈。
倘若他不管这么多,高坐神台,看人间朝代更替,应当会自在许多。
更不会被人指着骂偏心。
他偏心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是偏心的。徐恪乖戾又暴躁,林蓁勤奋谦恭。林信扪心自问,他会更喜欢林蓁。
但是同样是教了十来年,他自认花费在他们身上的心思是一样的,反倒因为林蓁省心,林蓁长大之后,他就很少再教他什么。
倒是徐恪,林信一直担心他会越走越偏,所以他每次南下,林信留在枕水村里的那一缕神魂,都会去找他进言。
一开始还教他要活得自在些、高兴点。后来林信发现,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挺开心的,林信只能尽力劝他不要这么荒唐。
徐恪原本不归他管,林先生却还是为这孩子送了命。
到这时,林信也只能说一句“尽力了”。
顾渊提醒他:“最后一级台阶。”
林信抬脚,稳稳地落了地。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传音符,给南华老君传递音讯:“重渊帝君的宫殿被吴国皇帝烧了,你老要不要过来看看?”
站在城楼下等了一会儿,南华老君便给他回了信。
“不要紧。”老君斟酌了一会儿,“帝君早些时候就不享吴国的祭祀了,这些事情都没关系。”
原来是无关紧要的。
林信舒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顾渊握住他的手:“回去吗?”
“出来一趟不容易,去看看阿蓁他们好不好?”
顾渊了解他,他说过去看看,是真的过去看看。
林蓁行军打仗,林信不想多打扰,又放心不下,便过去看两眼就走。
“好。”顾渊揽着他,瞬息之间便到了城外。
原本林蓁筹划着,在过年之前,攻入吴国国都。
却不料天降大雪,打乱了他的计划。
越军驻扎在吴国都城百里外,准备等天晴再攻城。
军纪严明,不得擅闯,他二人就站在不远处,林信给小雀儿传了信,让他出来一下。
不多时,一抹翠色在雪地里掠过,小青雀扑腾着翅膀,飞到林信面前,落地时变作着青衫的青年。
他喊了一声:“仙君。”
林信微微颔首。
小雀儿问道:“仙君,帝君的宫殿怎么样了?”
“不要紧。”林信把南华老君的话同他说了一遍。
“那就好。”小雀儿站到他身边,“我当时想着,到底是仙君的前未婚夫,还是要跟仙君说一声,所以……”
“嗯,你想的没错。”
小雀儿有些得意,挑了挑眉,看见顾渊,便道:“尊上你不要吃味,要是下次,你的宫殿也被……”
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佯怒地唤了他一声。
小雀儿挽着他的手:“仙君去不去军营里看看?阿蓁不方便出来,他也很久没有见仙君了。”
林信点头:“那就过去看看他。”
林蓁治军,营中纪律严明。
已经过了时辰,营里再没有闲走的军士,时不时还有小队,举着火把巡夜。
小雀儿带着他们回去,未免麻烦,林信往自己和顾渊额上分别贴了一张隐身符。
主帅营帐里还点着蜡烛,林蓁没有这么早休息。
小雀儿在帐外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将军?”
林蓁听得出他的声音,让他进来。
三年前林蓁就收复了从前越国的国土,但是他并没有在那时称帝。
他只说,要等败了吴国,再行称帝。
后来林信问他,他才说了实话。其实是因为将军和皇帝不一样,他自以为打了三年的仗,做将军倒是可以,做皇帝,便成了一个国,要把一国要事都担在肩上。做将军的同时,要他分心去做皇帝,他害怕自己做不来。
况且,他做了皇帝,要出征便不是那么容易。御驾亲征,听起来就很张扬。
所以吴国现在仍称他们是叛军,林蓁是叛军头子。
林蓁也乐得做个小头头,就这样,叛军头子领着叛军,一路拔城,最后攻到吴国国都面前。
青年将军过了年就二十六,从前未脱稚气的少年,也已经长成高大的男人。
数年的征战生涯,在他身上刻下许多痕迹。
颈上刀疤,心口剑伤,还有眉骨上一道伤疤。箭矢火光纷飞的时候,他骑在马上,一回头,便有一支箭擦过他的眉骨,再偏一些,便会射中眼睛。
小雀儿走进帐篷,林蓁正坐在案前看舆图,他小小声地喊了一声:“阿蓁妹妹?”
林蓁穿过女装的事情,恐怕是永远都过不去了。
林蓁无奈地抬起头:“有事……”
那时林信站在帐篷外,拍下肩上发上的碎雪,钻进帐篷之后,才将额上的隐身符摘下来。
林信看不见他,听见他的声音,笑着道了一声:“阿蓁?”
“仙君。”林蓁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里边点了炭盆,暖和一些,仙君进来坐吧。”
“好。”
顾渊扶着他,小雀儿用鸭绒毯子铺在座位上,才让他坐下。
林信便道:“不用这么麻烦,又不是老人家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