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恺撒月
侯赟便是龙须前村人。
侯赟的母亲侯四姑未曾出嫁而有子,乃是一桩奇耻大辱,若是依照惯例,纵不处死,也是要逐出村寨去的。然而侯四姑却留在故乡,还将孩子养育到了十四岁,此中艰辛非常人能想象。
沈月檀曾好奇问过,侯赟便将他所知尽数道来。
原来侯四姑珠胎暗结时,良人尚在,只因天人在修罗界得不到神力补充,停驻时日有限,不得不应召而回。临走前在龙须山脚种下一株桃树,又在树下修了几间木屋、围出一个小院供侯四姑居住。
侯四姑虽然性情要强,毕竟单身女子孤掌难鸣,全靠那桃树的神力庇护,这才安安稳稳过了许多时日。
侯四姑在小院中时自然安然无恙,若是外出,只需摘一片桃叶、折一截桃枝随身带着,就无人能伤到她半分。若非如此,侯赟也不敢放着娘亲一人在家乡度日,自己跑到双河城来比武。
沈月檀曾问他:“那桃树可曾结果?”
侯赟道:“年年挂果,结的桃子又大又圆,又甜又脆。”
沈月檀又问道:“桃子如何处置?”
侯赟咧嘴一笑,满脸天真烂漫:“全让我吃了!”
沈月檀无言以对。
一行五人离了宗门禁制范围后,刘氏兄弟其中一人便自怀中取出个精巧的玉雕来。那玉雕通体呈青绿色,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形如奔鹿,头上两支鹿角枝桠纵横。他将那玉雕往半空一抛,青鹿便吹气般膨胀开来,形态修容温驯,纤细四蹄隐没滚滚云中、悬浮半空。一对鹿角尖梢则各垂着盏青纸灯笼,薄薄青光柔如烟纱,将那巨鹿通体笼罩其中。
青鹿低下头颅,一截鹿茸如舷梯般搭在山道上。
沈月檀不免有些动容,“我原不过指望能借一艘宗门制式飞梭便足矣,想不到堂兄大手笔,竟舍得动用这等宝物。”
这宝贝唤作青灯鹿舟,是仿造当年佛陀修行、游历三千世界时陪伴于侧的随行神鹿而制。鹿角枝桠内安置船舱,鹿身则全以法阵灵宝构建而成,航行时不带半点震动,乘用者舒适安稳,如居于平地。且神速远胜飞梭,防御力等同一宗的护山大阵,称之为空中城池亦不为过。其余更有种种妙用,难以尽数。纵使大宗如铁城犁宗等,寻常都不舍随意动用,也难怪沈月檀感叹一番。
候在一旁的乃是弟弟刘崇,闻言不由神色一动,才抬起头欲言又止,却见兄长对他使了个眼色,忙心领神会,又默不作声低下了头。刘昶这才道:“双河城中豪商众多,前些日子有豪商献宝,其中就有这艘鹿舟。宗主言道闲置未免可惜,故而取了出来,还请月公子善加利用。”
沈月檀只笑着道过谢,一行人就上了鹿舟,各自选了一间舱室安置。刘氏兄弟又引沈月檀去往鹿头之室,将操作之法一一讲解清楚。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鹿舟就已抵达龙须山,为免惊扰乡民,众人在龙须山顶降落。刘昶收了鹿舟,将玉雕献上,沈月檀不接,反笑道:“就交给刘大哥保管,若是情势不对,尽快抛出来带大家逃走,更叫人安心。”
刘昶见他不肯收,只得自己先收着,心中隐隐不安:月公子素来聪颖,只怕他已猜出了端倪。
侯赟看不出亦无暇顾及这其中的暗潮汹涌,一落地便窜得没了影,只隔着密密匝匝的参天古木听见他哭音悲戚喊着娘亲,一路行得远了。
侯四姑死得凄惨,身首异处,还是沈提派人来为她收殓安葬,因进不了那小院,就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安静之地葬了。
侯赟神识过人,不需旁人引路就寻到了墓。待沈月檀等人在刘崇带领下抵达时,只见那少年抱着墓碑嚎啕大哭,不成人形。
侯赟痛痛快快哭了一阵子,不见悲痛减弱,反倒越哭越凄厉,令闻者也不由心中升起绝望悲凉之感。
沈月檀也怔忡起来,只觉心中杀意愤怒如毒蛇般渐渐抬头。好在胸口突然一热,他这才悚然回神,忙隔着衣衫握住发热的八叶佛牌,提声喝道:“住口!”
侯赟哭声戛然而止,睁着一双朦胧泪眼茫然看他,叶凤持也随之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惭愧。”
刘昶刘崇也紧跟其后呼出口气,刘崇低声嘟哝了一句“魔音灌耳”,被兄长反手在额头敲了一下。
沈月檀想不到这小子连哭声都能摄敌,见他咧着嘴可怜巴巴的无辜模样,到底不忍在此刻苛责,只得柔声道:“你这般不顾身子痛哭,你娘见了更要伤心了。”
侯赟抽抽噎噎,转身埋进沈月檀怀里,嚎啕大哭也变成了嘤嘤抽泣,沈月檀抚着他后脑,不免也有些犯愁:“行凶者早被灭口,主谋者沈鸿业已惨死,就连间接因此事而受惠的三人也死了两个,你这仇,不等自己动手就已经报了。”
侯赟听得真切,擦了擦眼睛道:“还剩一个!是谁!”
沈月檀才要开口,叶凤持却插口道:“牵连进此事者人数颇多,然而归根究底是因我而起。若是受惠之人当诛,我……我也难辞其咎。”
沈月檀略带责备扫他一眼,“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小猴是被借的刀,叶兄是那被杀的人,同是受心怀恶意者陷害,何错之有?小猴你听好……最后那人,名字唤作沈搏,是沈鸿的嫡幼子,沈氏爱若眼珠,被护卫得滴水不漏,以你眼下的能耐,贸然刺杀与送死无疑。你想不想死?”
侯赟将脸埋在沈月檀怀里半晌,艰难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我不想死、更不能死。娘说要等爹回来……娘不在了,我也要代娘等爹回来……”
沈月檀道:“何必枯等,有朝一日,我带你上天人界去找爹。”
修罗界亿万众生,悠长历史,上至延续万年的世家大族,下至漂若浮萍的散野修士,耗尽无数人精力性命,所求无非一件事:悟道入道、而后登天人道。
然而能登天人道者却寥若晨星,到了如今,有天人恶意打压,更是几近于无。
这样艰辛一件事,在沈月檀口中说来却如同上街买糖吃一般顺理成章,偏偏落在听者耳中,竟也好似十分有道理,而绝非一句无根无据的吹嘘大话。
侯赟点头如捣蒜,也对沈月檀这一句允诺深信不疑。
侯赟终于哭完,众人助他移了墓,将侯四姑葬在了桃树下。那小院就建在山溪奔出、汇聚成潭的上游,风景优美清雅。然而受桃树庇护,寻常人难觅其踪。若不是侯赟引路,沈月檀等人也是寻不到、更难得其门而入的。
待再度安葬妥当,天色已擦黑,沈月檀见侯赟恋恋不舍,便决意在此暂歇一晚再走。
那自称神猴王的良人为侯四姑修的房屋宽敞充裕,住下这五人也尽够了。
到夜深人静时,沈月檀起身出了门,站在桃树下,一言不发盯着看。如今六月初,正是鲜桃结果期,这株桃树却连树叶也凋零殆尽,只留枯枝遒劲伸展,仿佛在哀悼主人香消玉殒。
沈月檀过了片刻,突然挑起一边眉毛,诧异道:“当真就成了?”
他原本立在露天中,距离正屋不足十丈,万籁俱寂时分,他也未曾刻意压低嗓音。然而话语出口,传不了多远,就仿佛被什么无形墙壁生生截断了一般,骤然消弭。
与他同睡一间屋的侯赟也跟着醒来,揉着眼睛,迷茫望向窗外,就只见沈月檀在桃树下站立了许久,既未曾听见只言片语,也未曾见他有任何动作。
回过神时,沈月檀便已经离开桃树,折身回来了,手里竟托着颗鲜红饱满的鲜桃。
他进了门,见侯赟呆愣,只笑了笑将那颗鲜桃放在少年手里,说道:“你家这株桃树有灵,既知道为女主人逝世而伤心,也知道为小主人远行而担忧。将这桃子吃了,桃核好生保管。有它护着你娘和这院子,你放心。”
侯赟默然点头,小心将那颗鲜桃放在床头,而后一夜无语。
到翌日清晨,侯赟将鲜桃切开,给众人分而食之,连叶凤持也不落下。
叶凤持也承他好意,吃了桃子后,就要同沈月檀辞行。
侯赟听见了自然是欢呼雀跃:“算你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