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子酒
杀人最好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正好他手里有个现成的。
黑衣的魔尊神情冷凝苍白,长鞭一抖,卷住了荼氏家主的脖子,这个男人正是荼婴荼兆的父亲,修道者都驻颜有术,他还是端庄儒雅的中年模样。
“我本来都快忘记了,但是忽然想起来……天生异象,日夜颠倒,海流倒灌——有没有听着很耳熟?”他轻声慢语,声音里没多大情绪,“谁给你们的胆子,来利用我和明霄?”
几名长老的脸色霎时变了,青青紫紫好不精彩。
他们做下那件事时已经是多年前,这么多年来,借着这个谎言,他们收获了无数的好处,可以说荼氏的发迹有一大半要归功于这个谎言。
荼婴荼兆未出生时就被检测出了资质非凡,好好培养的话可以为族中增添巨大助力,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起仙尊魔尊出生时的异象,同为蓬莱子民,明霄仙尊的辉煌谁不羡慕?如果荼氏也能有一个“明霄仙尊”……
贪婪人心催生出无穷勇气,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幻术阵法频出,终于在双子出生的那个夜晚营造出了昼夜颠倒海水倒流的景象,又推动人们将之与明霄鸣雪的事迹贴合,富贵权势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荼氏的大门。
而他们需要付出的,说到底不过一个被贴上“鸣雪第二”的小小婴孩罢了。
只是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正主竟然会找上门来。
“我这辈子,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狗屁不通的预言——”魔尊轻慢地吐字,手中却没有半分迟疑,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喀嚓,鞭子末端的男人已经了无生息地垂下了头颅。
“既然你们喜欢,那就去找那个人给你们也占一卦。”
犹如地狱里的低语,长鞭弹开尖锐刀锋,刮向那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的人。
蓬莱荼氏主支一夜之间凋零,太素剑宗新继任的宗主对此不置一词,短暂年岁里堆积起来的庞然大物顷刻打回原形,而做下这事的鸣雪魔尊不知去向,便是有人想要报仇也找不到门路。
大部分的人说鸣雪是回了魔域继续做他的魔尊去了,但魔修们对此嗤之以鼻,谁都知道鸣雪根本没有回过魔域,连魔宫里头的魔尊都换了一个,说不准这个暴君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仿佛是一个什么奇怪的巧合般,新魔尊与太素剑宗的新宗主又是双生兄弟,比上一代好一些的是,仙魔不再开战,魔尊常常偷摸着跑到昆仑山探亲,但有时候也不仅仅是探亲——
昆仑山最高的那一处断崖下,埋葬着太素剑宗历代宗主的遗骸,断崖下是万丈深湖,雪山特有的清澈水质令修道者可以一眼看到数千丈以下的水景,雕琢着古朴花纹的棺木被重重锁链环绕牵系,沉在水中,最早的那一具棺木沉在水底已经看不见了,而最新的那一具正卡在视线所能到达的最深处,明暗交汇的一线。
宗主遗骸由下一任宗主亲自收敛合棺,也由继任者负责安置入水,锁链一旦系上,就是继任者自己也打不开,为防有胆大包天的蠢货盗墓,铁锁被斩断,棺木内的所有东西就会化为飞灰。
在水线明暗的交界处,锁链捆住了一具形制普通的棺木,唯一不普通的是,牵系棺木的锁链上还躺着一个人。
黑衣黑发,闭目沉沉如睡去,一手还紧紧握住棺木上的锁链,好像稍有动静就能让他从沉眠中惊醒。
水下是极致寂静,连昆仑单调寂寞的风雪呼啸都传不到这里,铺天盖地的只有绝对的寒冷。
——这是一个绝对孤独的守墓人。
历代宗主埋骨的断崖深潭是太素剑宗的禁地,在位的宗主有时会来这里坐一坐,不来也没什么,荼兆就很少来这里,比起凄冷的寒潭,他更喜欢待在师尊院子里那棵大树底下,倒是荼婴经常偷偷溜过去,在山崖上一坐就是几天,荼兆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师父都在底下了,还能不让人看看吗?
事实上,不仅是荼婴,巫族有时也会派人过来,毕竟是差点和明霄仙尊结为道侣的天衡星君,他要来也没人敢拦着,唯一一个敢拦着的已经把自己沉到水里去了。
不过他也只来了三次,间隔两年,荼兆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加虚弱消瘦,最后一次来时是由侍奉的巫女和弟子亲手扶着走上去的,只站了半刻钟就不得不离开。
第四次来的就是已长成翩翩少年的摇光星君了,他穿着和天衡星君一模一样的深紫色大袖深衣,长发披在肩后,银冠丝帘遮面,宝石琉璃结成的发饰缠绕在发丝中,如璀璨银河倾泻。
如果不是披在肩头的素白祭披,荼兆几乎要以为见到了年少模样的天衡星君。
他看看跟随在摇光星君身旁寸步不离的蓝衣青年,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便见银冠紫衣的年少星君朝他微微颔首:“摇光奉先师之命,前来祭奠明霄仙尊。”
巫族排外,大祭司的交接也从来不为人所知,荼兆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着消息还是怔了片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净土佛宗才敲钟晓谕佛门,闭关多年的梵行佛子圆寂,肉身化舍利子,镇在万佛林中,新佛子不生勘破红尘心境圆融修行闭口禅,今年巫族又新丧,短短几年,仿佛惊才绝艳的天才们都纷纷离去了一般。
摇光沉吟片刻,坦然相告:“正月十七晚,恰逢鬼蜮鬼门大开,头年新鬼入凡间探亲,大祭司是后半夜辞世的。”
正月十七鬼门大开,头年新死的鬼魂们会顺着流到凡间的忘川河回去人间,看一看还活着的亲人们,而凡间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点起白灯笼,为流离的魂魄们照亮回家的路。
巫族不是很相信这个习俗,毕竟是凡间才有的节日,修者死后不入鬼蜮,哪来的魂魄回家。
极东之地离危楼最近的天冠城倒是按规矩点亮了满城灯笼,光芒闪烁间,连数千里外的危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像是凡间的星图。”摇光跪坐在大祭司床榻边,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轻声说。
榻上的男人也在往窗外看,昔日风华绝代的危楼天上人已经病入膏肓,曾经能弹拨星轨的手指无力地搭在锦被上,满头墨发退成斑驳的白,他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时候,摇光总惴惴不安,疑心他下一刻就要停止呼吸了。
但他到底还是努力活到了今天。
“凡间的星图……”低弱沙哑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遍少年天真的言语,“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掌握命数星轨的巫主,何时需要问旁人时节岁月过?
摇光低下头,努力让声音没有异样:“今天是正月十七,是凡间的鬼节。”
“正月十七了?”病骨支离的男人喃喃,“是鬼节啊……”
他的声音很低,摇光不认真听几乎要听不见。
“去取两盏白灯笼来。”沉默了半晌,他轻声对自己的弟子说。
摇光什么都没有问,起身寻来两盏白灯笼,在天衡的示意下挂到了窗外,烛光透过素白的灯纱,照出一片晕染似的皎洁月光。
床榻上的男人侧着脸看灯笼,眼神静谧悠长,柔软得摇光几乎要以为这不再是那个抚育他长大的天衡大祭司了。
摇光知道这位收养了自己的大祭司实际性格并不如他表面这么温良纯善,事实上他经常觉得这是个没有心的人,就算他将一切都做到完美,在族人口中是最温柔的大祭司,在外人眼中是恩威并重的巫主,但摇光就是觉得,天衡的心是一个吹着冷风的空洞。
好在他并不介意天衡性格如何,冷酷也好温柔也罢,只要能将自己抚养长大,他不介意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其实他幼年时还大着胆子喊过天衡父亲,按照族人所说,天衡的确是他的养父,只是天衡每次听见他这么喊表情都会很古怪,久而久之他就改了称呼。
“大祭司是在等谁呢?”摇光将手中书卷放在膝上,一同看向那个灯笼。
今天的天衡很放松,竟然愿意回答他这些无关学业的问话:“是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摇光看着两盏灯笼微微晃动:“他的亲人如果也给他点灯的话,他不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