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流
林苏看着怀中年迈的老人,身体机能的衰老,让他的身躯变得瘦削,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没有肉一样,甚至让林苏都不敢用力扶他。
林苏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将行就木的老人,和过去那个青涩固执的少年联系起来。
当年他离开时,曾赠予左右亲近之人凡俗可食的灵果琼浆,虽不可打破凡人寿命极限,却也可以延年益寿、让人无病无灾,更遑论赵方年岁比姑姑、夫子等人不知轻上何许,无论如何,纵然人之衰老无可更改,却也不该是如此沧桑疲弱模样。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然而赵方拉着林苏的衣角,眼里却满是喜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再次见到林苏了!
林苏慢慢扶起赵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拐杖,扶着他往四合院内走去。
“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见林苏要来扶他,赵方心中受宠若惊,一时喜公子数年不见,乌发依旧,音容未改,定然已是得道真人,得证超脱,一时又怨自己无能苍老、年弱体衰,从过去到现在,都只能给公子添麻烦,如今甚至还要公子搀扶……
但无论赵方如何推拒,却也拒绝不了态度坚决的林苏。
宅子的大门缓缓关上,偶然经过巷子里的行人,只能看到一个风华正茂的乌发青年,扶着一个将行就木的苍发老人,缓缓迈入宅中,感叹了一句青年敬老爱幼、孝顺长辈后,便匆匆离去了。
数十年过去了,这间四合院还是和以前一样,粉墙青瓦,朴素清幽,一切都是林苏离开时的样子。因为有赵方替林苏守在这里,这宅子几十年来也照着过去的模样,修缮过几次,于是当林苏再次进入这里时,便惊异地发现,这房屋比起过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好似一切还在昨日,唯独墙上越发苍郁的爬山虎,见证了这几十年的世事变迁。
林苏透过窗看向院子,当年众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可当林苏再次望去时,那些故人的虚影已然从这个狭小的院子里消失,热闹的笑声离去,只留下原地的一老一少,和满室穿堂而来的寂寥风声。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或许便是如此。
“公子,您不在的这些年,可是发生了好多事……”
赵方微红眼圈,絮絮叨叨地开始跟林苏说起他离开后的事情,只是他毕竟年龄大了,记忆也有些模糊,一件事总是要想好久,叙述起来,也带有老人独有的絮叨和繁琐,声音含糊不清,但林苏却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安静地坐在赵方身旁,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公子您不知道,您走了之后,徐大人隔几年就会回乡……徐大人在潭县没有买别的屋子,也不愿接受底下人的孝敬,便会住到这里,待个几天,也不说话,只是在书房里批阅折子,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走到院子里,怔怔地看着天上的云朵,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有一次,徐大人竟然指着天边问我,那天上的云朵,长得像不像公子你……徐大人很少开口,那一次,是他为数不多对我说话的时候,问的还是那么奇怪的问题,使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可惜公子你离开后,徐大人的模样越发威严可怖了,我害怕得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就只能呆呆地低头站在那里……只是徐大人,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很快,他又变得沉默,然后继续看着天边……”
赵方看向林苏,有些羞愧和遗憾:“我原本想要替公子照料徐大人,最终却连话都不敢跟徐大人说……我本以为能帮公子做点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做不到……若是知道后来……”
赵方叹了口气,就算知道后来徐大人的遭遇又怎样?他恐怕还是不敢站在徐覃面前和他说话,那时候的徐覃,已经变成了人间的亡者和幽灵,阴森不似活物……有谁敢和这样的“人”说话呢?这是从内心深处涌起的恐惧,无关理智和情感,几乎铭刻在了他的本能中。
可是在徐覃逝世的多年后,在这本能中的恐惧淡化之后,他想起徐覃,便只剩下了惭愧和遗憾。
赵方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之后不知为何,徐大人迷上了柳树,到处都种柳树,潭县种得尤其多,您要是现在去清潭旁一看,定然会大吃一惊,那里的柳树多得几乎都要把潭水给挡住了……”
想到这里,赵方有些想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您不知道,徐大人种柳树的时候,还发生了许多趣事呢……”
然而很快,这笑容就消失了,赵方再次叹了口气:
“只可惜……大概您走之后,过了或许有十二年,还是十四、十五年……徐大人就逝去了……”
说到这里,赵方越发惭愧:“我无能,什么都做不了……等消息传来的时候,徐大人已经被鸩杀了,甚至他的尸骨,都被……”
说到这里,赵方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了林苏的神情,于是他便忽然哑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而凝滞。
之后,赵方便不再谈徐覃了,开始讲起其他人的故事来。
“乔括乔大人五元及第,一鸣惊人,后来在雍朝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因为徐大人……雍朝灭亡,战乱四起,各地军阀割据混战,后面乔大人入了北朝,据说官至宰相,可惜乔大人最后陷入北朝皇位更迭之争,不幸落败,抄家灭族,权势富贵,一朝化为乌有……仅有幼子一脉,因为战乱之时在曲海省省亲,与乔大人一家离散,后又由于军阀割据和南北对立,被当做人质,不得回北朝,才因此得以幸存……”
“……薛大人向来言辞如刀,进入朝廷后立敌无数,徐大人在时还好,等徐大人离开了,他很快就受到打压,被贬边疆……之后乔大人入北朝,大权在握,想迎回薛大人,却被薛大人大骂……薛大人瞧不上乔大人投入北朝、改弦易辙的气节,愤而与之割袍断义,长居边疆……十多年前,有薛氏后人扶棺南下,送来薛大人的尸骨,落地归根……”
“公子的师弟方大人,年岁虽渐长,却气盛依旧,方大人弃笔投戎,文武双全,在徐大人征战戎狄时,立下赫赫功劳,传为一时佳话……当初雍朝未灭,各地起义时,也是方大人去平叛的。方大人一生忠于大雍朝廷,尽管之后因为被当做徐大人的同党,而受尽打压,但后来各地叛乱四起、被朝廷复用时,还是尽心尽力,试图力挽狂澜……可惜,大厦将倾,民怨沸腾,纵是方大人,也扶之无力……最后雍朝京城城门被攻破时,方大人自尽于城门之下……”
赵方本不欲提起徐覃,牵动林苏心神,然而当他说起其他人的经历时,却发现处处都离不开徐覃。
无人能够否认,徐覃早已在这片土地的历史进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只是现在,没有人能够知道,徐覃给这片土地带来的,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
赵方向林苏述说潭县诸人的故事,然而越是述说,气氛就变得越发压抑和沉重。
最后只能归于沉默。
王朝覆灭,战乱四起,而这些故人当初却大多是旧朝官员,居于王都,这片土地纷乱的中心……比之而言,处于南地、远离中央的林姑姑、陶姑父等人,已经足够幸运。
然而当林苏真正听到这些故人的经历时,却依旧感到一阵茫然。
他们的国破家亡之恨、山河破碎之伤、挚友反目之怨、浮萍游子之憾……就好像被什么透明的玻璃阻隔,宛如水中月、镜中花,无法触及。
情感仿佛正在离他远去。
林苏抚上自己的心口,却发现,自己竟然连悲意都感受不到了。
直到现在,林苏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宛若脚踏云巅,恍惚如临梦境。
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不过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就挚友已亡、长辈仙逝、知交零落,连昔年膝下孩童,都化作了沧桑老人呢?
“莫哭、莫哭……”
是谁在说话?
迷雾在眼前散开,林苏发现自己依旧在林宅中,而赵方则正在轻柔地拍打他的背脊,好像慈祥的老人在哄着流泪的孩童。
他知道,这不是梦境。
可是林苏再次抚上自己的心口,这里已经彻彻底底没有悲意了。
第319章 游戏
李小虎在长大后说要行走江湖, 十六岁时便背着刀棍离开了潭县,从此音信全无,而赵圆则在雍朝尚未灭亡时参与了科举, 中举后在曲海省做了个地方官, 天下纷争时更是跟着陶府一同投入南朝,混得风生水起……
唯独赵方,始终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里, 连战乱时都不肯离去, 固执又执拗地,等待着林苏归来。
事实上,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赵圆曾就此事与赵方争执过许多次,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哥哥总要把自己当做是一个仆人,卑微地守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明明赵方也可以和他一样,参加科举、建功立业,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人侍奉、凄风苦雨, 晚景凄凉。
兄弟两人常常因此争吵,每次都不欢而散,最终渐行渐远, 赵方后来甚至不愿再见到赵圆。
赵圆还活着的时候,还会派仆人来照料赵方, 只是总是被赵方赶走, 等赵圆故去后, 两家便再无往来了。
“公子于我们有大恩, 我和阿圆本该终身侍奉公子,在此等待公子回来……奈何阿圆心有不甘,而我亦有私心……”赵方掩面愧怍道。
赵方给林苏述说了潭县诸人的经历,唯独说起赵圆时,有些羞愧和难以启齿。
在他眼里,林苏对他们兄弟二人有大恩,如果没有林苏,他们早就被卖给他人为奴,根本不会有如今的光景,可是他们兄弟,却始终没有为林苏做过什么。
赵圆最后更是离开了这里,不肯守着这空空荡荡的宅子,终身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赵方也有私心,他不愿阻挡弟弟的前途,折断弟弟的翅膀,让弟弟和他一样,此生都当一个仆人,可是他也知道,林苏对他们恩重如山,若非林苏让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他们也不会有今天,阿圆也根本不可能做官。
于是,他只能带着弟弟的那一份,固执地守在这个狭小的宅子里,回报林苏的恩德,为林苏看好这个房子,等待林苏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他知道,也许林苏并不需要他这样渺小之人的报答。
这一守,便是四五十年。
赵圆离开后,逐渐被权势荣华迷失了自我,喜好奢华,像是要把自己幼时没有的东西全部都补回来一样,仆从无数,奢靡无度,不复勤俭,后因醉酒而死,寿数甚至都不如赵方,而赵圆的子孙并不成器,赵圆死后,便树倒猢狲散,各自离去了。
而赵方,也因为战乱之时不愿随众人离开,孤守老宅,病饿交加,落下了病根,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多思多虑之人,终年忧思,故而才会老成现在这个样子。
闻得他们的经历,林苏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从未把你们当成仆人,当初救你们,也并不想要你们的报答……”
“我知道,”听到林苏的话,赵方忍不住笑了笑,因为太过苍老,看上去有些慈祥,“可是公子可以不在意此恩德,我们却不能不报。”
“这对公子而言,也许只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可是对我而言,这件小事,却的的确确改变了我和阿圆的命运。”
“可惜我的力量微不足道,除了为公子守门,竟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
林苏沉默。
他没有想到,当初随意的一个举动,竟换来一个孩童数十年如一日的守候。
从总角小儿,到白发老人,他的一生,都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耗尽了。
赵方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话,可是他的眼皮却忍不住疲惫地垂下,声音也越来越轻,好似快要睡着了。
林苏知道,赵方的寿命将近了。
他要死了。
也许是因为多年的沉疴早已耗尽赵方的生命,也许是因为固守的执念早已累尽了他的心神……在赵方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那个人之后,大喜之下,他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像是紧绷着的弓失去了最后一根弦。
夙愿已了,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大限将至,赵方,也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
“只可惜,我还是没有为您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情,来报答您的恩情……”
“不,你做到了。”不知道为何,赵方原本模糊的视力突然变得清晰,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分厘可见,他看到了林苏露出一个微笑,温柔得如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像是春日的阳光与风,他听到林苏轻柔地说道,“我很感谢你,感谢你守护了这里那么多年,它被你保存得很好、很漂亮……”
“你已经报答了我的恩情……”
“现在,好好休息吧……”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赵方喃喃道,他彻底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微笑,陷入了幸福的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母亲还活着,一边温柔地看着他们,一边给他们缝衣服,阿圆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的院子玩耍,打打闹闹,父亲还不是后来的冷酷模样,他哈哈大笑着,任由他们绕着自己转圈,最后将他们抱了起来……
阿圆带着他跑出了院子,来到了街上,他们欢快地奔跑,突然闻到了一阵从未闻到过的馋人香气,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有一辆马车路过,马车上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童……一个穿着青衣的书生,拿着油纸包,从车上走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谗样,莞尔一笑,善解人意地递给他们手中的酥饼,赵方还是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酥饼,每一口,都是幸福的味道,而被帘子掩盖的车厢里,则传来细微的翻书声……
一切都是这么平静和美好,赵方笑着,在睡梦中逝去。
林苏在他身旁,安静地看着他停止了呼吸。
一个白色的光团从赵方身上出现,亲昵地落到林苏手上,恋恋不舍地蹭了蹭,然后飞向天际,消失不见。
它被林苏送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苏都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这里。
林苏当然可以阻止赵方的死去,他可以恢复赵方的健康,让赵方活到百岁,活到凡人寿命的极限,甚至在赵方死后,他还可以驱使他的鬼魂,使他不入轮回……毕竟,他本就是最擅长召制鬼神的太清道人,不是吗?
赵方会是他最忠实的鬼仆。
林苏知道,只要是他向赵方提出,无论是继续活下去侍奉他,还是成为他的鬼仆,赵方都会答应,甚至甘之若饴。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要赵方继续孤独地守候在这个院子里,等待他偶尔的降临,生生世世,都被恩情所累,不得解脱吗?
林苏从来没有想过困住什么人,可是他看到,这所谓的恩情,已然成为了赵方此生的枷锁,变成了他背上的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束缚着他,将他的一生,都和这个空空荡荡的宅子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