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流
第317章 游戏
他来到了一个书院, 这书院里的山长，是李夫子的后人。
是啊，他来寻人, 也只能来寻后人了。
林苏站在书院门口, 却迟迟没有进去。
眼前的书院环境优美、占地广阔，来来往往都是儒巾儒衫的读书人，风中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柳树似乎也在跟着这些读书声摇摆, 书院中的人们有老有少，或争执学问, 或探讨文章……若是李夫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他知道，李夫子虽然从未说过，但他心里，一直有着桃李满天下的渴望，这或许也是每一个夫子的愿望。
林苏轻飘飘地走了进去，拿着书卷谈笑的儒生们好似没看到林苏一样，继续说说笑笑，宛若无睹, 林苏仿佛一缕轻烟，在这或清脆或低沉的读书声和争辩声中飘荡，他穿过一重重楼阁, 来到后院，这书院上一任的山长和他的夫人, 正在此处小憩。
李文彦虽然已经满头白发, 但却精神矍铄, 长长的花白胡须垂到胸前, 整齐干净，可以看得出被人精心爱护的痕迹，此刻，他正一手捋着自己的宝贝长须，一手拿着竹简，细细观看。而他旁边则是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他一样，拿着书，手不释卷，看得浑然忘我。
只是一个看的是儒学经义，而一个看的是爱情话本罢了。
这两个老人家，便是李夫子的儿子，李文彦，和林苏的表妹，陶承姝。
当年林苏回到潭县时，陶承姝和陶承��跟着林姑姑去潭县看望他，也结识了李夫子一家，包括李夫子的儿子李文彦，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年岁渐长后，便看对了眼，谈婚论嫁，之后两家人一起逃难，情谊更是深厚，立下誓约，成为世交。
如今李文彦年岁已高，便将书院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而他则和妻子一起，过上了看看书、种种花的退休生活。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灿烂而温暖，照在人身上，让人不禁有些发困，李文彦突觉一阵困意像是潮水般从脑中袭来，不停冲刷着他的脑海，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放下书，往妻子的方向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妻子早已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起来，嘴角带着微笑，好似在做什么美梦，至于她手上的话本，也早就掉在了地上。看着妻子红扑扑的脸蛋，李文彦不禁摇摇头，无论过了多少年，妻子睡得香扑扑的样子，总像是一只小猪，让人忍不住想去戳一戳她的脸。
可惜现在李文彦不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了，因为他也忍不住屈服于这突如其来的困意，陷入了甜美的梦乡，最后，他只来得及把自己的脑袋，也搭在妻子的脑袋旁。
安静的午后，檀木制成的书案上，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正互相抵着额头，安然入睡。
李文彦好似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些往事，也梦到了一些故人。
梦的尽头，似乎有一位青衣道人，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其玉骨冰肌，朱颜翠发，出尘脱俗，宛如轻烟飘云，似要羽化而去，纵然数十年未曾相见，但李文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被时光钟爱的熟悉面容。
“林师兄？”
李文彦忽然惊呼道，他猛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案上，靠在妻子的身边。
原来是一场梦……
突然，李文彦感觉自己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手上，竟然出现了一本《尚书》。
自己何时拿了一本《尚书》在手上？
李文彦记得清清楚楚，他入睡之前，看的可不是《尚书》。
而且他手上的这本《尚书》，也不像是书院里的，倒像是……
倒像是梦中林师兄所赠的！
李文彦心中惊疑不定。
是梦耶？非梦耶？
此时陶承姝也缓缓从睡梦中醒来，不知为何，她流下两行清泪：
“我好似梦见了表哥，他还是以前的模样，一点也没变，就是感觉瘦削了好多，恍恍惚惚、心事重重的……若是我母亲还在时也能梦见就好了，也不知表哥为何如此吝悭，这几十年，竟然一次也不曾入梦来……”
“表哥还赠了我一本书，嘱咐我要以诗书传家，呜，都那么多年过去了，竟都不忘嘱咐我好好读书，还要我的子孙后代也要好好学习……幸好表哥没有没收我的话本……”
李文彦心中原本还在惊疑，听到陶承姝这话，顿时哭笑不得，心情也渐渐变得平缓下来，无奈道：“都是当祖母的人了，怎的还如此爱哭？”又无奈地去擦拭她的眼泪。
“我爱哭就哭，你管我？”年纪大了之后，陶承姝的脾气也越发像小孩子了。
倒是李文彦，没了过去的严肃古板，在后辈面前越发和蔼慈祥了。
“咦，我手上怎么还真有本书？我的话本呢？”这下陶承姝也发现不对了。
不过比起李文彦的惊疑，陶承姝脸上却满是兴奋：“定然是表哥送我的，我就知道，表哥成仙后也不会忘了我的……”
白发苍苍的陶承姝高兴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蹦跳之后，又坐在书案前，兴致勃勃地翻起林苏所赠的《诗经》来。
真是个老小孩！李文彦看着她摇摇头，又将目光转到自己手上的《尚书》。
他想起了梦中林师兄对他说的话。
以诗书传家，保百代安宁吗？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谁又能料到百代之后的事情呢？
唯不愧本心便是。
李文彦将《尚书》放到了书案上，拿起原来的竹简，继续看起来。
而他身边的陶承姝，在打开《诗经》后，很快就翻到了她最喜欢那首诗����
《邶风��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看着这首《邶风》，很快也跟着念起来，而李文彦听到她的声音，则拿着书卷，含笑向她望来。
午后的书房，斑驳的光影下，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都有些羞意，那样的神色，好似这里坐着的不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而是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青年和少女����
一如数十年前。
陶承姝在年幼时，也好奇过表哥寻仙问道的故事，也会因为表哥口中那些奇幻瑰丽的世界而生出惊叹，羡慕表哥游历天下、乘云御风的生活，可是，当她遇到李文彦后，又突然觉得，修仙悟道，又怎么比得上鸳鸯成双，白头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林苏离开了书院，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潭县的街道和过去并无太大的区别，虽然经历过战乱，但在南朝十五年的休生养息下，也渐渐恢复了繁荣，尽管没有过去那般热闹，却也称不上萧条。
很快，林苏就走入了熟悉的街巷，他脚下的青石板依旧是过去的模样，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踏得光滑又圆润，磨平了岁月的棱角。
这里是清水巷，也是林苏最开始进入游戏的地方。
林苏慢慢往前走，恰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提着篮子，正从门中走出，迎面相逢，那老妇人看清林苏的样貌，顿时惊讶地“咿”了一声。
“后生莫走！”
正恍惚着，林苏被老妇人叫住，他神思不属地看向她，只见那老妇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拉着他问道：“后生，你可是姓林？”
“莫不是此处林举人的后人？”
林苏终于将注意力都放到眼前的老妇人身上了，他看向眼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终于从她满是沧桑痕迹的脸上找出了过去熟悉的痕迹。
“你，是王大娘家的孙女？”
那老妇人闻言笑开了花：“你祖父，竟然还跟你提起过我？”
“我……”林苏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反驳什么，便只能保持缄默。
“你和你祖父，长得可真像，一样的俊，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老妇人打量着林苏，笑着说道。
“你祖父这些年没回乡，不知在外面过得可好？衣食无忧否？”
林苏沉默片刻，方回道：“他过得很好，衣食无忧……只是不见故友亲眷，难免伤心。”
“唉，这也难免……”那老妇人便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世道说乱就乱呢，你祖父早些年喜欢游历山水，不肯回乡，之后战乱频发，恐怕就是想回，也回不来了。”
却是误以为林苏多年不回潭县，是被战乱阻隔。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个邻家大哥哥怕也难在人世了，不然也不会只让自己的后人回来……想到这里，老妇人便有些难过。
但这难过很快就被她压下。
她看着林苏清俊的模样，越看越是喜欢，便道：“你我两家本是邻居，我和你祖父也是故交，不必拘谨，叫我王大娘就好！”
“王……大娘。”
“哎！”老妇人笑着应道。
可林苏却是默然，转眼之间，那个扎着总角、笑嘻嘻向他讨糖葫芦的邻家小女孩，也已经成为了新的“王大娘”。
“你长途跋涉来这里，定然累了，来来来，到大娘家里喝些茶水！”老妇人也不出门了，热情地拉着林苏就要回家，她絮絮叨叨道，“你父亲过去在我们清水巷里，可是顶顶的好人缘！”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啊，最喜欢你祖父了！因为你祖父总是会帮我们完成愿望……要是这巷子里其他人知道你祖父的后人回来了，定然要高兴死了！”
随着老妇人絮絮叨叨的话，林苏似乎也想起了他刚来游戏时，为了完成任务获得经验，手忙脚乱地帮孩子们完成愿望的样子。
忆起过去，林苏忍不住勾起嘴角，但看着眼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这笑意也很快淡去了，消失无痕，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老妇人热情地邀请林苏去她家，却被林苏委婉地拒绝了。
“瞧我，都忘了，”老妇人一拍脑袋，说道，“你回来潭县，当然要先回祖宅看一看了！”
“你家的老仆，可一直都在林家祖宅守着呢！”
“老仆？”林苏一愣。
林苏拜别了老妇人，朝自己的家走去。
和林苏之前想象的破旧荒凉不同，林宅的外墙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但并不破败脏乱，大门也是干干净净，门前并无任何杂草，似乎一直有人在居住。
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宅子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老人慢慢走了出来。
第318章 游戏
这个人老得, 已经有些不能看了，头发雪白，皮肤上满是褶子, 牙齿也几乎已经掉光了, 走几步，就要喘几口气。
整个人都散发着腐朽苍老的气息。
唯独衣服，还是干干净净。
他佝偻着背, 拄着拐杖, 一步一步，慢慢地从这一进的四合院里走出来。
纵然多年未见, 林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赵……方？”他的声音，像是从九天飘来一样，恍恍不知要去何处，林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的声音，能变得如此渺杳。
那佝偻的老人闻声，身子一颤，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朝前望去,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是今日的阳光太过刺眼了吗？视力的退化让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人努力眯起眼, 借着昏昏花花的模糊视力，拼命想要看清站在门外的人, 终于, 他看清门外人的模样了, 他眼中一愣, 随即泛上泪花，连拐杖直直地掉在地上都没有发现。
“公、公子！”和林苏年轻如珠玉落地般的声音不同，赵方的声音苍老极了，微弱而沙哑，也许是因为几乎掉光了牙齿，还有些含糊不清。
老人激动地想要上前，却忽略了自己早已不是数十年前那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了，失去了拐杖的支撑，他才踉跄迈前一步，就要忍不住扑倒在地上了。
林苏上前接住了他。
迎面涌来的，是腐朽和衰老的气息，是夏蝉哀鸣后无力地坠落泥土，任凭身躯在黑暗中腐烂的味道，是废铁被大雨冲刷进江河中，随着水流漂漂荡荡，最终搁浅在岸边污泥里，生出青绿铜锈的味道。
是过去葱葱郁郁的大树轰然倒地，树干在湿地里长满青苔的味道，是曾经生机勃勃的草原被寒秋侵害，茎叶被虫蚁吞噬，最终化为虚无的味道。
象征着衰败，也象征着死亡。
“你……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