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歌夜月华
“不受欢迎之人。”卡欧斯近乎怜悯地轻声说道,他相信对方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仍想听他说出这个受诅咒的名字所代表的意思,“‘泽拉克’在古语之中,原本意味着不受欢迎、在主人家毫无准备之时意外到来的客人,后被引申,指所有不受欢迎之人。”
异瞳像是突然泄尽了气力,退后一步,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双手捂脸,似在低泣:“所以,我看到了一个舍弃名字,抛弃我饱受诅咒的一生,重新开始的机会……您能责怪我吗?就为这无伤大雅的谎言?我只是想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啊!”
“我明白了。”卡欧斯尽可能平静地道,“只要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的。从现在开始,作为普拉活下去吧。”
异瞳站起身来,对着卡欧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他起身的时候,却看见卡欧斯的手指在颤抖。
异瞳皱了皱眉头,再次站好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成了那可怜兮兮的悲戚模样。
莫驭简直叹为观止。
“这两人都知道对方有问题了。”莫驭说,“卡欧斯打了异瞳一个猝不及防,而异瞳现在的谎言还太过稚嫩,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编造的故事漏洞太多,逻辑不通前言后语互相矛盾。
卡欧斯应该已经听出来了问题所在,他突然惊恐害怕,应该是意识到了异瞳就是导致图纳部落灭亡的真凶。
但卡欧斯的演技也十分蹩脚,异瞳也看出了端倪,只要给异瞳一些时间细细思索,他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漏洞……或者,构建一个更加完美的谋杀计划。”
“卡欧斯相当于他的养父与老师。”伊亚利恩摇摇头,“人怎么能冷血到这个地步?这么几年下来,难道异瞳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异瞳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天生坏种。”莫驭下结论道,“这种人的骨子里流淌的都是黑色的坏水。”
第1208章
在这段回忆中,异瞳与卡欧斯两人说和,双方默契地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和平,互相都没有拆穿对方的谎言。
只是,在异瞳离开小屋之后,莫驭看到他走入树林,却又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回到了小屋背后。
“他还是放心不下。”莫驭看着异瞳矮下身子摸到墙边,侧耳倾听着房内的动静。
屋里传来了说话声,是卡欧斯,他正在对什么人述说着今日的发现:“……他不是他自称的那个人!他不是什么未来祭司,而是一个用谎言毁灭了整个部落的罪人之子!”
“你怎么知道他毁灭了整个部落?”另一个人哑着嗓子问,莫驭没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他绕到屋里看了一下,发现说话的人是个没有面目的黑影,显然,异瞳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
“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泽拉克自己说的,他说普拉——我是说真正的那个普拉——不善于倾听世界意识的声音,得靠着泽拉克解读世界意识的箴言!泽拉克很显然嫉恨着普拉,恨他夺走了自己的荣光、名声与部落的崇敬!
你还记得我们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说的话吗?他说他听到了世界意识的警告,只是部落里的人没听!
但是这不可能,如果普拉一直把泽拉克当做军师,利用他来获得世界意识箴言、借以保住自己未来的祭司地位,那普拉就更不可能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忽略泽拉克!这可是整个部落性命攸关的时刻啊!
那么,我们知道,泽拉克得到了世界意识的警告,而他的部落却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除非,泽拉克说了谎,他的确通过普拉,将箴言告诉了他的部落,只是他为了报复普拉、报复部落,给出的是一条完全错误的解读!”
“普娜·图纳呢?她对此一无所察?我知道她们姐妹三人中盖娅的能力最强,但普娜也不至于连一句话都听不清吧?”
“这很难说,要影响祭司的状态,可以动的手脚实在太多了,比如说,在她的餐食中掺上一些药剂,甚至不一定得是药剂……一些能够扰乱感应、使人产生幻觉、或是令人疲倦陷入昏睡的草叶同样能够起效!
他就是这样对付多莱特的!在老疯子的汤里加了几滴药剂!那药还是从我这里偷的!就是这个架子,就是这瓶药剂!你看见了吗?这里的液体少了正好一口的量!
这种东西对于资质差的人来说是神药,对于天才们则是剧毒!哪怕一滴都能让老疯子完全失去理智,堕入迷梦之中!”
“你怎么发现的?有证据吗?”
“老疯子有着梦魔的血统,这你也知道的。他灵感力太足,又是混血,没法蜕变成真正的梦魔,每晚就会时不时地坠入梦境之中,看见那些光怪陆离、让他疯狂的东西。而这瓶药剂,会使具有梦魔血统的人指甲和嘴唇变成诡异又鲜亮的蓝紫色。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只要去看一眼老疯子的尸体就知道了。”
“……这可怎么办?我们原以为他是世界意识派给我们的祭司,如今他获得了我们部落的传承,又刚刚展示过神迹!
现在部落里就没有不支持他的人!你让我怎么和大家伙儿说,我们所信任的、世界意识赐予我们的神使,竟然是一个屠灭了他自己部落的杀人凶手?!”
那人顿了顿,又继续道:“……或许,一个老疯子换一个祭司,是个不错的买卖。
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我没有你那样嫉恶如仇,但你想想,图纳部落的人对他算不上好,他对图纳的人动手可以算是事出有因。可我们对他一直很不错,他没有必要害我们啊?
……等等,他为什么要杀老疯子?”
“你别看老疯子疯疯癫癫,他能听到、看见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怀疑老疯子得知了泽拉克干过的那些事,才被灭了口。”卡欧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已经被他盯上了,下一个死的就会是我。”
屋外的异瞳悄悄地攥紧了拳头。
“如果我死了,那么他一定是凶手。”卡欧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不论我是怎么死的,意外死亡还是病死、被人杀死……他一定是幕后黑手!
到那时,请您一定不要犹豫,将他赶出部落!他若能眼都不眨一下的杀死我,就能毫不留情地杀死部落里的所有人!”
听完这句话,异瞳的手又松开了。
他脸上的神情忽明忽暗,莫驭判断不出他的心思。
——他会如何选择?是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地留下,还是在灭口之后远走高飞、另起炉灶?在他的心里,真的有感情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他的羽翼未丰,离开部落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莫驭也开始了自己的分析,“异瞳的身体不好,时不时都会咳嗽、生病,在这个尚未发展出城市与四通八达道路的时代,独自一人很难存活,就算能得到世界意识的指引也无济于事。”
在异瞳的记忆中,他几乎每个月都会生一场大病,平时小病小痛更是接连不断,光是在伊萨卡部落的这几年,全靠巫医卡欧斯治疗。
虽说久病成医,他也跟着学到了不少医、毒的知识,甚至能轻轻松松对老疯子多莱特下毒,但这不意味着他能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随时随地的找到自己需要的药品。
此时的世界意识更像是一个公开广播而非个人智脑,想要得到世界意识的青睐就得努力攀登神阶,而攀登神阶又得获得人们的信仰。这些信仰可以治疗异瞳糟糕的身体,可以给他续命,还可以让他体验到居高临下的快乐。
一旦脱离了部落,异瞳就什么也做不到。
莫驭觉得他会妥协的。因为异瞳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然小鸡肚肠,但却擅长蛰伏,忍耐痛苦、屈辱——当然这里说的只是异瞳所认定的屈辱——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要维持住表面的和平就能继续享受着这里提供的资源,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第1209章
“我要是异瞳的话,恐怕非但不会伤害卡欧斯一根汗毛,还得专心致志地保护他。”莫驭对伊亚利恩道,“留在部落的好处太多了:安定的生活,稳定供应的信仰,还有渊博的传承……舍弃这些太不划算了。
而伊萨卡部落也同样面临着两难的抉择:没有星选之人的他们在异瞳身上投入了太多沉没成本,多年的教导、毫无保留的托付传承,人们的信任……可以说,另一个部族的往事与一条疯子的性命,与自己部落的付出与可能从异瞳身上收获的利益,这两者同时放在天平的两端之时,自己部落必定是胜出的那方。
两方都会想要维持住目前这种表面上的平和,直到某种契机的出现。”
随即莫驭又摇了摇头:“但是异瞳千不该万不该地篡改了世界意识的话语,这会引发人们的恐惧——他是唯一能听到声音的人,如果他随心所欲地假传着世界意识的旨意,操纵着人们,会给部落带来无尽的危险与死亡。
就算异瞳真的从今以后收敛本性,好好地在这个部落待着,这里的人们也很难再真心实意地信任他,冲突终有一日会彻底爆发。导火的因素或许是随机的,但这个结果,却大约是命运的定数。”
异瞳并没有接着偷听太久,就因一大群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小屋,而不得不匆匆从小屋背后鬼鬼祟祟地钻入树林,他忐忑不安地在树林深处反复踱步、抓挠头发、咬牙切齿地思考了许久,终于静下心来,拾掇好自己,面带悲悯温柔的微笑走出了树林。
正如莫驭所猜想的那般,异瞳选择了妥协与蛰伏,他忐忑不安地维持着自己的伪装,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当着一个称职的祭司,不再试图利用世界意识的言语来折腾花样、玩弄人心、掠夺信仰……
而卡欧斯也并非毫无防备,整个伊萨卡部落恢复了以前没有星选之人时的做法:他们努力打通与其他部落交流的通路,定时与周遭的部落交换着资源与情报,与多个不同部落的祭司查验着异瞳报出的消息是否准确。
真要说起来,这些措施未必能换来什么有用的情报,其他部族也并不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听到的箴言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这些措施是伊萨卡部落的人特意做给异瞳看的,他们就像在告诉异瞳:“你最好别有什么坏心思,你要是敢乱编一句,我们都会知道,到时候你就休想在部落里待下去。”
双方就这么默契地、心照不宣地维持了数年的和平,而风波不起的表象之下暗潮汹涌。异瞳总是神经质地怀疑着部落里的每一个人,猜测着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会不会再把这些秘密告诉下一个人。
这种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给异瞳本就不好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一场平平凡凡的冬雪就使他发起高烧卧床不起,甚至几度濒死,尽管他最后仍然撑过了这场急病,但这糟糕的体验显然给他留下了极为深邃的心理阴影。
“人类就是如此的脆弱……”在他终于能从病床上坐起之后,异瞳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道:“即便成为超凡者,仍是无法逃离生老病死的诅咒……不,我不想要这样,我不想要我的人生再受掌控,不管是世界意识也好、自然规律也罢,我想要冲破世界的桎梏,获得不老不死、超脱一切、为所欲为的力量!”
等他的身体再好了一点,异瞳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伊萨卡部落的藏书之中,在那些石板、木板与羊皮纸的记录中,研究、寻找着属于他自己的成神之道。
世界意识的成长速度远比人类迟缓,数代乃至于数十代的生命的积攒,才能教会世界意识几个人类早已学会的道理。因此,拥有庞大力量、却十分年幼的世界意识想要成熟的神明作为她的代行者,为她抵御风霜,过滤信仰中的污染。
而现在的世界意识,还奉行着最古老而公平的自然之道,她不辩好坏,只尊重着生命的天然循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尸体与粪便回归大地,孕育出无数植物与菌菇,又养活了更多的动物……
一个过于繁盛、给自然带来了太多压力的生物种族会被灾难、疾病与捕食者削减族群的数量,从而让大地得到休养、另一种生物得以在血肉尸骨之上获取营养,繁荣昌盛。
这便是冷漠与残酷、温柔与博爱并存的世界,她精密地控制着生物的族群,使得整个生物链运行的天衣无缝。
异瞳也意识到,他所犯下的‘罪’,在世界意识的眼中无关痛痒——无非是一只虫蚁背叛了它的族群,这一群虫蚁死绝了,总会有更多新生的虫蚁替代它们。
“这样很好。”他意识到自己对世界意识来说并没有那么特殊之时,怅然若失地道:“这样很好,世界意识不会对我有偏见,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神明是否强大、是否对她忠诚,能为她遮风挡雨。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成为最强大的那位神明,再获得虚实、精神两种权柄……前者可以打开虚境的大门,使我变得无所不能,后者则可以保护我的心智,让我穿行于虚界之中也不会陷入疯狂!”
他放肆地大笑道:“至于忠诚,这种不值钱的东西,要多少我就可以给多少!谁给我利益,我就可以给谁‘忠诚’!”
他哼着歌离开了藏书库,甚至还去探望了一下卡欧斯。由于长久地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位巫医也苍老了许多,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他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皮毛,瘦削的脸上透着病色。
“你看起来很糟糕,卡欧斯。”异瞳忧虑地道,“好好调养一下身体吧,我还不想你死。”
卡欧斯呛咳一声,嘲讽地哈哈笑了起来:“是啊,我死了,你就得离开部落了。”
第1210章
异瞳蹙起了眉头。
卡欧斯看起来很糟糕,他瘦了很多,嘴唇在寒风中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从窗户缝隙中灌入的寒风让这个裹着陈旧脏毛皮的中年男人不住地颤抖。
今天的北风又烈又猛,甚至连桌上摆着的油灯都被吹的左右摇晃,咔咔作响。
异瞳被那声音搅得心烦,伸手扶正了那盏在风中飘摇的油灯,他认得这玩意儿是部落里的金属匠人手工打造出来的青铜油灯。灯的造型古怪,是个张开双臂、手中托着烛盘的男人形态,上大下小、为了减轻重量做成了中空,甚至底部因为手工打造还坑坑洼洼十分不平整。
他略带嫌弃地瞥了一眼那古怪的油灯,将它摆在了桌边:“你不需要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师父。”
卡欧斯嗤笑了一声。
“这些年来,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部落的事吗?”异瞳自问自答:“并没有。我一直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传达着世界意识的旨意,逐字逐句,没有任何隐瞒。你很清楚这一点——每一次你都会派人去别的部落验证。
可我的解读无一次出错,不是吗?甚至我听说,我做出的解读还帮助几个部落的蹩脚祭司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进而改进了他们的解读方式。”
“你很有天赋。泽拉克。”卡欧斯说,“你的能力远胜于绝大多数星选之人,这一点无人能否认。但是,要想成为神明,不仅仅是有天赋就行。”
卡欧斯狠狠地用手指戳着异瞳的胸膛:“你得有一颗衬得上神明的、高洁的心!”
“我哪里做得不对?”异瞳抓住了卡欧斯的手,心平气和地道,“是,我是盗用了普拉的身份、欺骗了你们,但这个谎言没有对你们产生任何影响。我究竟是叫泽拉克、抑或是普拉还是其他什么,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图纳部落与我有仇,他们欺我辱我,视我于无物,于是我对他们说了一个谎言。若不是他们自己无能听不见世界意识的声音、若不是普拉自己具有野心、想要保住不属于他的祭司与少族长的位置,我这个计谋根本就不可能实施。
这是我的复仇,却也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的恶果!
可我对伊萨卡部落的人没有任何亏欠。从我来到伊萨卡部落至今,除了老疯子以外,可有其他人因我而死、因我而伤?”
“难道多莱特就该死?”卡欧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只是一个疯疯癫癫、意识不清的老家伙,你为什么要害他?”
“他知道的太多了。”异瞳平静地道,“你们觉得他疯,是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超乎这个宇宙的知识令他疯狂,也让他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只要有人足够耐心,就有可能从他那里得知我的过去,我的秘密。
我只是在自保而已。”
“呵……”卡欧斯摇头,冷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只是为了自保!呵!你可以为了自保杀死老疯子,就可以为了自保杀死我,杀死这个部落的所有人!你的心、你考虑问题的前提,都是以你自身为出发点!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冷血家伙!”
“为自己多考虑一些有什么不好?”异瞳反问,“而且我并没有想要杀你,你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不是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卡欧斯说,“那天你在屋外偷听,早就被我们发现了。你不杀我,是因为我留下了指认你为凶手的遗言!是因为你还想在这个部落里待下去!”
卡欧斯猛喘几口气,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部落,你明明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不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到时你爱用什么名字用什么名字,爱用谁的身份用谁的身份,又有谁能指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