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39章

作者:楚寒衣青 标签: 推理悬疑

  纪询随意拿起一封,但没有拆开,这封写着“陈美琳”的信在他指尖来回旋转。他看着堆在程正屋子里的书堆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那些堆叠着的书籍里头,除了各种教育类书籍外,居然还有专业的医学书籍。

  “从前有个男人,他应该是医生吧,因为一些原因,跑到了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头,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姓,所以他们也额外地团结,他们一致热情地接纳了这个医生——医生好啊,专业人才,关键时刻能救命。”

  “医生在这里住下,他知道村子的秘密:这里的女人全是外面买回来的,白天里热情爽朗的邻居到晚上,就摇身一变成为魔鬼,小山村夜夜都能听见女性的哀嚎——而环绕着小山村的,如同囚笼一样的山脉,则涂满了想要逃跑的女人的鲜血。

  “这是个野蛮、荒凉、蒙昧、罪恶的法外之地,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医生并没有选择离开。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村民罪恶归罪恶,反正没有罪恶到他身上;这里的是个法外之地没错,他也是个法外之人啊,否则为什么在青春大好的年纪里,放弃工作,放弃城市里便捷的生活,一路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纪询一路说到这里,喘了口气,他停了一会儿,在组织语言。

  不用组织太久,纪询很快重新开始,他咬文嚼字,尽量公平地讲诉这一切。

  “他是一个沉默的独善其身的旁观者。他绝对没有胆量撕破这里罪恶的行径拯救那些可怜的女人,但好歹也没有同流合污。但从一开始,就有个意外,村里唯一会接生的女人要生孩子,或许还有些难产,而他是除了村里这个女人以外唯一一个医生,有医学知识。没办法,他只能为这个难产的女人接生。

  “一直没有女婴活下来的村子里,终于活下了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她叫奚蕾。”

  “其他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受到他无形庇佑的小姑娘活了下来,战战兢兢但平安健康地像一簇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火苗——希望——一样,活了下来。”

  “于是,他这个唯一的外乡人,也成了那些女人的希望。”

  “他残存的良知和鲜活的奚蕾让他的身心备受煎熬,终于,他在女人们一遍又一遍私底下悄声的哀求里松了口,答应了她们半件事。”

  “为她们充当信使,前提是不暴露地址,不能救她们出去。”

  那封在纪询手指间转动的信被打开了,纪询从中抽出信纸。

  “‘爸爸妈妈,许久不见。我不是和你们吵架后离家出走,我被人拽上车子……’”

  纪询念着信,念到这里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前年生了个女儿,没了;去年生了个儿子,活了。不跑了,他也不锁着我了……就是腿瘸着,干活累,吃不饱……爸爸妈妈,我想你们,这辈子还能见面吗?’”

  纪询合上信。

  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信,很多很多的血和泪,浓缩在薄薄的一张纸上。

  “程正将一封封信件带出去,为了不暴露地址,他都将这些信件亲自带着,投放到女人父母的门口。有一些女人的父母回了信。”

  纪询说着,看向那些在封面上写了五花八门的内容的信件。

  “其余女人的父母没有。可能是信件没有投递到;可能是投递到了但因为种种原因父母决定不回信;不管如何,虽然这么多年来,从这里逃出去的女人依然一个也没有。但她们漆黑的世界因此而开了一个小窗户。至少她们中的一部分,可以悄悄和外界联络了,哪怕这种联络的时间长达一两年。”

  “这种情况下,奚蕾长大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孩。”纪询面无表情,“在这个村子里,她既没有被控制,也没有成为公共财产。这里的妇女们以及程正,都费劲心力地保护她,教导她,让她能够长出翅膀飞离这里。”

  “奚蕾做到了。飞出去的女孩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每个帮她飞出去的人都这样说。于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村子,来到宁市,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要在宁市留下来……她本可以做到。但她被杀害了。

  “奚蕾死了,坍塌的不止是这里妇女的希望,还有程正的天堂——程正那个虚假的脆弱的良知天堂。于是胆小了二三十年的他,在愤怒的趋势下,做了一件事。”

  “他杀了陆平与唐景龙。”

  纪询开始缓缓叙述,霍染因已经讲过的那个故事,“18号,他带着花色塑料袋去敲陆平的门,那天是死去的奚蕾的头七,他走进去,自称是唐景龙派来的人来帮陆平料理首尾。他或许告诉陆平,你搬家是不够的,一旦警察有所怀疑来到这个家,这里长年累月生活的痕迹所留下的dna都是铁证,所以你最好叫搬家公司过来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掉,变成毛坯房的样子。

  杀了人本就心虚愧疚的陆平听从了他的建议,用自己的手机和账号预约下单了明后天的搬家订单和大扫除订单。程正接着又让他、或是杀了他以后用陆平的名义和唐景龙约好19号9点前后在杏林路烂尾楼停车场附近见面的事。

  唐景龙可以错过所有人的邀约,却不会错过陆平的,他被曾鹏打伤手臂的第一时间都想悄悄去花鸟市场见一见陆平,更何况是陆平的主动邀约。唐景龙也知道,他和陆平的联系最好不要进入警方的视野,所以19号他取完钱应付完许信燃以后,是特意避开摄像头偷偷来到赴约地点的。

  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程正的悉心策划,他顺利的杀了人,顺利的绑了唐景龙回家。

  而这些,都被同行同车的妇女们察觉了。”

  纪询顿了顿,像是在反复揣摩那时那刻妇女们的心态,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阵,才慎之又慎的继续往下说。

  “最初,大约就是那被放在车后座的春联上被沾走的金粉。

  18号的晚上下雨了,同行的大明哥是不可能注意到这种小细节,也不会关心程正去了哪里。但负责采办年货的妇女们心中已有些疑惑,一向细心的程老师怎么会弄湿放得很靠里的春联呢?

  除此之外,还有陆平被分尸后的头颅,这些谨慎的程正不会丢在梧山,只会带回小乡村。为了防止尸体腐坏散发恶臭,一定会有类似活性炭或制冷的装置保存它,这样的包裹是前一天没有的,它体积不小,也很可能被同行的妇女注意到。

  19号,被塞在车后箱昏迷的唐景龙块头很大,里面的东西自然而然的也转移到了车前座,车子坐满了人,车后箱明明空着却不放东西,妇女们此时虽然沉默,但多半隐约有所猜测。

  唐景龙被绑回来了,程正家不像别的村民有可以关押的地下室,他只能尽快处理这个麻烦,于是尽管他们是凌晨才回的村里,程正还是在当晚,带着唐景龙上山。

  妇女们,或是安心荷是在这种情况下,跟踪他看到了一切。

  他把唐景龙的尸体和陆平的头颅掩埋以后离开,而安心荷等程正离开后,挖开了那处地,查看了陆平的尸首。

  陆平死于硼酸,具有一定医疗知识的安心荷在尸体上看出了端倪,她又熟悉程正的家,排除了一些别的致死药物,很快推断出了死因。

  她对陆平有一定了解,知道这是一个木匠,猜到木匠的脑袋是被工具割下来的,木匠家里最合适趁手的就是电锯。

  安心荷和其他妇女们重新掩埋了这些尸首,在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或许用各种借口出入程正的家里,把程正当天碰过唐景龙的物件和自家的做了调换。这其中,一定有砍下唐景龙脑袋的凶器。

  程正并没有察觉这些女人早已发现自己的秘密,他对于女人们频繁的往来甚至也许是高兴的,因为他接下来到23号都需要保证自己一直出现在乡村众人面前,以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完美无缺。

  计划按照他所设想的,一路平静的进展到陆平尸首被发现,他毫不怯懦的在曾鹏家中回答你的询问。我想,那天其实他看到了手铐,正因为知道你是警察,他才特意详细的说明自己的时间线。他知道你一定会去查证,而一旦查证,他就会是清白无辜的。”

  霍染因皱了皱眉,反驳纪询提出的这点不协调之处:“程正一直以来用一种认命的姿态出现在你我面前,他可以是特意说明,也可以是谨小慎微的习惯,这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不合逻辑之处。”

  “嗯。”纪询淡淡的应了,“这当然不是,因为露出不符合逻辑破绽的,不是他,是安心荷,是妇女们,是那个深入你心,也深入所有人人心的,妇女们最强的杀人动机。”

  霍染因讶然,他立刻回顾自己的思维链,试着重新组合排序,不自主的把食指放在唇边。

  这个时候,在叙述的过程中一直张开五指、指尖交点cos福尔摩斯的纪询抽出一根手指,拨开霍然因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一晃:“好了,别想了,干什么继续折腾自己受伤的手指吗?听我说就好,我不会把你带进沟里的——”

  他戏谑一笑。

  “怎么也要好好报答晚上的救命之恩,对吧?你可还为我做人工呼吸了呢。”

  说着,纪询已经迅速切入正题,不给霍染因留有任何额外反应的时间。

  “你没看到,当然是想不到的。”

  “今天我来这里,本意不过调查奚蕾藏着的关于唐景龙的秘密。唐景龙的计划环环相扣,甚至掐着时间安排了陆小恩的手术,足以证明奚蕾掌握证据后并没有立刻用来威胁唐景龙。这段长长的时间里,奚蕾没有理由不找人商量这个秘密。程正,是奚蕾的老师,是能够自由来往外界又深知世界上阴暗罪恶的人,如果奚蕾要找人商量,他是第一选择。”

  “所以我用唐景龙的死试探程正。而这一点,被安心荷注意到了。等我从程正家中出来以后,村子里的氛围已经发生变化,安心荷明显是这里的女人的头目,在她的授意下,村中的每个女人都在监视我,导致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视线如影随形。而这还是事情发展的第一层次。她们此时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因为我不是警察。一个普通人,只要打发走了就好了。”

  今天村里发生的种种,在纪询的叙述之中,如同剥洋葱,层层解析。

  “当大高小高来到的时候,情况再度发生变化。妇女们此时已经草木皆兵,看见他们,立刻端着盘水果出来试探,这两个棒槌,一弯腰露出了枪的轮廓。由此妇女确定,后边来的两位是警察。因为曾鹏贩毒被捕情况始终没有暴露,她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两个警察是押送曾鹏的,只以为我是打前站的,这两个警察是来秘密逮捕程正的。”

  “安心荷与其他妇女商量,她们决定,替程正顶罪。

  “顶罪不是随便说说的,想让警察相信,就得有警察非信不可的事。她们得把谎话说的比真话还像真的。”

  纪询抬起眼,望向霍染因。

  “所以,安心荷撒泼大闹,话里话外强调山上坟地,引起我的怀疑;接着又说服村中男人,让他们相信来迁坟的队伍中混着警察,是来调查过去那些肮脏事情的;男人们随后翻脸不认人,更加加剧我的怀疑,此时,我选择上山调查,正好进入安心荷的瓮中——我挖出了众多女婴的尸体,就挖出了安心荷她们集体作案的动机。如前所叙,这是个任谁也无法质疑的集体作案动机。”

  “这强而有力,骇人听闻,不可忽视的动机是她们主动告诉警察的。”

  “她们不惜挖出很多年前自己的痛,用这个动机,掩藏另一个动机。

  “她们要为程正顶罪——

  纪询哂笑一下,这个动机也确实引人发笑。

  “只因为程正替她们送信。”

  “在沙漠里呆久了,一滴水都弥足珍贵;在黑暗里困顿久了,一点微光都叫人顶礼膜拜。程正足够虚伪,足够怯懦,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给这个四面封闭的笼子里扎了个小小透风的口,于是这些女人愿意用命还这份恩德——她们并非向死地毁灭。而是如同飞蛾,为了保护最后的希望,飞蛾扑火,身化燃料。”

  “好了,故事说完了。”纪询说。

  这不是个好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听故事的人可能只能得到茫茫然一片空虚。

  “证据呢?”良久,霍染因问。

  “没有证据。”纪询直接说,“此时所有线索都在安心荷等人的安排下重合了。这个案子,安心荷等人杀人有可能,程正杀人,也有可能。”

  “没有证据的猜测都是臆测。”霍染因说。

  “是啊。”纪询哈哈一笑,“所以这只是个故事。不过霍队长,作为一个看证据办案的刑警队长,在这个没有证据的故事里,你要怎么选择呢?”

  “天平摆出来了。”

  纪询在空中画一个符号。

  “左边是程正,右边是安心荷她们。程正这么多年来,因自身犯了的不知名案子,对一切冷眼旁观,所作所为,虚假又微不足道;安心荷她们,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虐待,当一切罪恶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们居然要和那些威胁迫害她们的人一起坐牢。她们还有孩子,孩子在没有畜牲一般的父亲之后,也会没有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的母亲。”

  “现在,霍队长,”纪询有趣问,“你选谁?选安心荷她们,妇女们的身体虽然长久置身牢笼甚至死刑,但她们的心是满足且自由的;选程正,程正犯故意杀人罪,妇女们犯伪证罪,之前杀婴的情节也不会就此抹消,她们判决可能从轻,但心是痛苦的,甚至在余生都不能安枕,她们恐怕会觉得,是她们害死了这唯一帮助她们给她们希望的男人。

  “现在,你说,你想选什么样的结果?你希望唐景龙与陆平,是谁杀的?”

第三十三章 案一·完。

  聊完了天,时间居然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然而再晚也得驱车回城,纪询如愿坐上了霍染因回程的这趟车,车子的副驾驶座上,他将椅背放到最低,哈欠连天:“何必这么辛苦?你今天白天探了陆平的底,下班后又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来这里,来了这里还上山挖土又给我人工呼吸,然后主持工作听我说了半晚上的故事,现在居然还要再开四个小时赶回宁市——这一天过不去了吧。”

  霍染因专心致志地开车。

  “警察弟弟,”纪询嫌无聊,又说话,语重心长,“办案老这么辛苦,容易猝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天黑路远,山道崎岖。”霍染因突然道。

  “嗯?”

  “我体谅你知道我疲劳驾驶,于是拉我说话,”霍染因,“但我们能说点阳间话吗?你就真不怕我在听你说话的过程中,情绪一个激动,没控制好方向盘,将车开进山沟里,一起玩完?”

  “嘁。”纪询撇嘴,“上回玩车神驾驶后还说会保护我,就是这种保护法?”

  霍染因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乖乖听话,闭上嘴巴,我保证你到宁市的时候,一根寒毛都掉不了。”

  “如果我不乖呢?”纪询好奇问。

  “现在我们置身荒山野岭,而我在下班时间。”霍染因温柔道。

  “——等等,你分明在加班。”纪询嗅到危险,飞快纠正。

  “我能自觉加班,也能自觉休息。周局再周扒皮,也不至于现在打电话让我在——”霍染因故意看了一眼时间,“04:34分,工作。”

  “啊,都凌晨四点半了吗?我困了。”纪询突然乖宝宝。

  “就这么怕我对你做什么?”霍染因忍不住嗤笑,“在酒吧里,你不是很Open吗?”

  “我看不透你啊。”纪询说。

  “这不好吗?有足够的神秘感和新鲜感。”霍染因回答。

  “这当然不好。因为未知,意味危险。”纪询两手插兜,侧头看人,“霍队长,对我而言,你是个很危险的人,而人类是趋利避害的。”

  霍染因不再说话,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路程。

  “有毯子吗?”纪询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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