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40章

作者:楚寒衣青 标签: 推理悬疑

  “没有。”

  “好像有点冷。”他望了望车载空调的出风口。山间气温低,车载空调已经开了,普通坐车还行,但是要睡觉的话,体温降低,应该会不太舒服。

  他的话音刚落,车子停了。

  霍染因依然懒得说话,直接把外套脱下来丢给他,再继续开车。

  “谢了。”纪询抱着霍染因的外套,舒舒服服躺下来,这件外套还带着霍染因身上的体温,他在这样适宜温度的包裹中,慢慢的,慢慢睡着了……

  这趟位于车上的睡眠意外的还行,耳旁始终有淙淙的水流声舒缓他的神经,也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他似乎看见霍染因在他睡着的时候,替他扯了扯下滑的外套。

  如果我正睡着,我是怎么看见的这一幕的?

  纪询有趣想,然而这一幕幕又分外清晰,他甚至看见霍染因伸过来的是右手,他的针织衫撩高了,露出一截手腕,手腕擦破了丁点皮,红红的,一眼看去,像烙了个吻在上边。

  吻痕吗……

  他的神智又迷糊了,水声远去了,霍染因也远去了,他沉浸在混沌虚无之间,沉重的身躯不见了,他的神智晃荡荡漂浮着,无拘无束,直到小孩子嬉笑追闹的声音再度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纪询木然会儿,机械地接过,喝了起来。

  黑夜不见了,小山村也不见了,车子外头,天光大白,宽敞的马路上挤满车辆,小孩子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上午八点,家长正送小孩来上学。

  “这是哪儿?”他还有些迷糊。

  “距离警局两条街的幼儿园。”霍染因说,“程正刚才从警局里出来,一路走到这儿。”

  纪询长长打了个哈欠。

  看来安心荷她们的全套准备已经取信警方,没有掌握程正杀人证据,强留程正毫无意义,程正已经被排除嫌疑顺利释放了。

  至于霍染因为什么不阻止,大抵是觉得在警局提审会激起对方逆反,倒不如顺其自然,在外面见面。

  幼儿园门口的拥堵一直持续到上课的钟声敲响,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散了人潮,一个站在幼儿园绿色铁丝网前,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凸显出来。

  正是程正。

  纪询说:“你去和他聊吧,我在周围晃晃。”

  霍染因:“你不一起去?”

  “不想去,不乐意,懒得烦。”纪询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何况你去是正经办案,我去干什么?普通市民没事干瞎凑热闹吗?”

  “如果你这份自觉能够贯彻始终,今天晚上就不用在我车上睡觉了。”霍染因不冷不热。

  “你以为你的车子很好睡?下次求我我都不在你车上睡。”纪询敷衍哼哼,开门走了。

  霍染因最后望了眼纪询,见他出了车子后在幼儿园门口的小摊小贩面前徘徊,就没有再管他,径自走到程正身旁。

  程正似有所觉,转过脸来:“你是……警官吧。”

  霍染因自我介绍:“霍染因,刑侦二支的队长,也是1.13室内捂死案和1.23梧山分尸案的负责人。”

  程正问:“来抓我?”

  一晚上不见,这个一向谨小慎微、温吞随和的男人似乎变了。

  他的肩背不再佝偻,他不再回避人的视线,身上也再没有那种认命似的随分从时。他重新挺直了腰背,脸上的皱纹跟着舒展,他还是个健壮的、犹带三分俊朗的中年人。

  “对犯罪嫌疑人的正常问询。”霍染因说,递了一支烟给程正,“抽烟吗?”

  “犯罪嫌疑人。”程正复述了一遍,而后笑了,“您客气了,直接说对凶手的问询也可以的。”

  他接过了烟,没有抽,只是握住。

  “法院宣判前,你都只是嫌疑人。”霍染因纠正,“你的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

  “警官,你的行为和你说的话,不太一致。”程正微微一笑,但他轻轻带过,“不过这无所谓,我们坐下说,你要问的事情应该很多,我想说的也不少,坐在这儿,一会儿能看到园里孩子做早操,一堆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热闹,有人味儿。”

  他带霍染因来到路边的一条公园椅上,坐下,而后开口:

  “我刚才走出警局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警察让我走的,还是心荷她们催我走的,或是我自己想走的。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没想明白,霍警官你说呢?”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徘徊。”

  程正无声地笑了。

  谁推着你走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无数次逃避之后,你依然面对选择,非你做出决定不可的选择。

  “重要的是我的选择。”程正说,“人总是要做选择的。”

  “——那可未必。”

  一道声音从旁插入。

  霍染因转眼看去,先看见三支大大的色彩缤纷的棉花糖。

  接着,胖乎乎的棉花糖一动,他才看见藏在棉花糖后的男人,纪询。

  “我就不太喜欢做选择,我选择困难症,可我也活得好好的。”纪询拆霍染因的台,“来吧,你们一人选一支,我吃剩下的那一支。”

  这三支棉花糖,一支白色,一支蓝色,还有一支粉红色。

  霍染因随手拿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粉红色。

  程正对着剩下的两支棉花糖婉拒:“谢谢,我就不用了。”

  纪询:“程老师,你拿一支,就帮我解决一次选择困难症,举手之劳既是日行一善,何乐而不为?当年你救下奚蕾,也不过是日行一善吧。”

  那支蓝色的棉花糖进入程正的手中。

  纪询拿着最后白色的,满意一笑。他啊呜一口,将蓬蓬的棉花球咬出个缺,一点金黄糖渍黏在他嘴角,他伸舌头,舔舔掉:

  “你们继续,我在隔壁椅子坐着,不打扰你们聊正经的了。”

  “这位作家,之前也是警官吧?”程正望着离去的纪询,忽然说。

  “从哪里看出来的?”霍染因没有反驳。

  “直觉,他看着不太正经,但就给人以有什么难事你都可以和他说说的感觉。”程正,“不过他也有点像我,总在逃避些什么。”

  “扯远了。”霍染因。

  “确实,扯远了。我们要说什么来着?”程正抱歉笑笑,问霍染因,“人老了,念头就杂了,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奚蕾掌握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霍染因问。

  “这个秘密……”程正如他所说,毫无隐瞒之意,他缓缓开口,娓娓说来,“是一个关于孩子的秘密,且事关唐景龙。”

  “蕾蕾很少和我说她与唐景龙的事情,我只能大概猜测,大约被唐景龙强迫,对于蕾蕾而言,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后来她在这段关系中又拿了钱,于是事情就变得既羞耻,又肮脏。但蕾蕾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被动地等待着唐景龙厌倦,她一直在伺机行动。”

  霍染因静静听着。

  奚蕾做出这种选择并不稀奇,她的个性从出现在她身旁的那些人身上就足以窥见。

  曾鹏吸毒,她让曾鹏戒毒成功;夏幼晴想要自杀,最终也被她劝回来。

  她身上有种坚韧不拔的品质,明明脆弱如同杂草,但迎风曝雨,也要将根须扎往更深的土地。

  “她确实找到一个机会了。”程正说。

  那通夜半来自奚蕾的电话,程正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

  那天他在睡梦中接起电话,电话里,奚蕾急剧的喘息声像是一道喷薄而出的雾,雾织成网,将他刚刚清醒的神智笼入。

  他听见奚蕾说:

  “老师、老师,我拍到唐景龙杀婴的证据了——”

  然而他当时的反应多么冷静——多么冷漠。他缓缓自床上坐起,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他对奚蕾说:“好,深呼吸,呼——吸,呼——吸。冷静下来了吗?你现在好好回忆,你是怎么拍到这份视频的,你在拍摄途中,是否被人看见?”

  *

  “后来蕾蕾告诉我,她之所以能拍到这个,是因为唐景龙在一次和她鬼混的时间里,接了一通电话,唐景龙看到这个号码很烦躁——而一般情况下,唐景龙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不会对打来的电话这么烦躁的。她留了个心眼,说去洗澡,实际只是将浴室里的蓬头打开,又偷偷地把浴室门开了条缝,就藏在门缝后头,偷听唐景龙讲电话。”

  “她听见……”

  *

  “万老板,好歹是个孩子,生都生出来了,又不能塞回去,这不是你订个奢侈品,不想拿就不拿的问题。”

  “万老板,我知道你换了个老婆,所以想把和前老婆一起代孕出来的孩子也换掉。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实在不行,送去福利院呢?多少积点阴德。”

  “……这不是钱的问题。”

  “……好,我知道了。”

  *

  “此后数天,蕾蕾一直关注唐景龙,甚至悄悄跟踪。后来她终于撞见了那一幕,唐景龙在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人见面,那人跟唐景龙说。‘这回事情也办好了,孩子就在后备箱中,你要看一眼吗?’唐景龙真的去看了一眼,他们打开了后备箱,蕾蕾拍到了……后备箱中,静静躺着个婴儿,他裹在襁褓中,一动不动,嘴唇发乌,身体泛紫……他窒息死亡了。”

  “‘也’?”霍染因低语这个字。

  “并不令人奇怪,对不对?”程正平静说,“人生有一条界限,游走在界限边沿的人,不会只跨线一次。”

  他继续叙述:

  “后备箱开了一瞬又合上,接着,唐景龙将钱交给对方……蕾蕾将这些全部都拍了下来,这就是她手中的秘密。”

  “拍下这些之后,她为什么不报警?”霍染因问。

  “因为我对她说……唐景龙的背后还有其他人。贸然报警,会将她直接卷入危险之中。”程正平静回答。

  “唐景龙背后还有其他人?”霍染因眉梢微扬,如刀尖上挑,“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我想这并不是被害妄想症也不是凭空捏造。唐景龙有器官捐献机构的工作背景,他能调换器官的使用顺序,能让某个人暗中优先更换器官,这么个珍贵的人才,你觉得他会独自流落在外吗?”

  程正说完一段,又回到奚蕾身上:

  “我劝她先离开宁市,避避风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证据交给警察。蕾蕾没有采纳我的建议。她说她答应了一个人,要每天陪她散步。她说唐景龙什么都没有发现,她不会有危险。她说散步不是什么大事,但承诺是件大事;她说她陪伴的人是位孕妇,她有时抱着她,能听见肚子里孩子的胎动声……”

  “她和我说,她环抱着朋友的时候能听到朋友腹中的胎动声。”

  “像种子发芽的声音,也像我们在她很小的时候,给她读睡前故事的声音。”

  “我想那时候,蕾蕾真的很高兴。”程正说,“我很担忧蕾蕾的安全,但她真的很高兴。”

  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她救了一位想要自杀的孕妇,这位孕妇甚至还想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想这让她想起了小山村,山村里的女人,乃至她妈妈。她救下了她,她就仿佛能够改变过去这些她一直无能为力的事情。”

  “她留下来了。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孩子们开始做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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