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不息 第111章

作者:liy离 标签: 推理悬疑

钟怀林偏过头,目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停滞片刻,眸光一黯,一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双臂交叠倚背在脑后,抬眸望了望天,悠悠发出感叹:“我和程队共事这五年,说长不算长,但也不短了。”

顿了顿,他唇畔忽地化开一抹淡淡的弧度,语气平静而温和,“五年前特案组重建,听说上头指定的负责人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我也心存疑虑。你知道的,干咱们这一行,阅历就是资本,他那年纪实在是很难服众。我当时也想过,他一个小屁孩儿,凭什么领导我们啊?”

“不过我见他第一面就对此有所改观了,他很自信,也很有配得感,所以面对我们时坦坦荡荡。他的能力无可挑剔,年龄不大但总给人一种成熟老道的感觉,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的语气渐渐放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

余寂时微微一怔,脑海中倏然浮现起在顺明分局时,老前辈提起程迩时的神情。

他们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毫不遮掩的欣赏与赞叹,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为人处世,没有人说过一个“不”字。

见他久久沉默,钟怀林忽然抬起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手掌在他肩头拍了拍,力道沉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其实我能理解你。”他垂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他,“甚至可以说,我早就预料到你们在某些方面会有分歧,只是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

他说完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从肺腑中挤压出来的,沉重、绵长,带着一丝颤意,“你们在思维逻辑上默契,并不代表观念一致。我看得真真切切,你是个很容易共情的孩子,心思细腻,但程队……他和你完全相反,他看待问题能够做到绝对理性,冷血到有些不近人情。”

余寂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脏还是一阵震颤,他屏住呼吸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化作一片阴翳投在眼底。

他感觉到肩膀上的手掌又重了几分,钟怀林此时忽然顿住脚步,停在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下。

灯光忽明忽暗,电路接触不良,发出细微的嗡鸣,几只飞虫急促扇动翅膀,在光晕中四处乱窜,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地面上,略显出几分焦躁。

心脏的跳动声也在一片沉寂中愈发清晰,震耳欲聋。

“你自打来组里,就是被程队亲自带在身边。相处久了,你会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一种崇拜,甚至觉得他是完美无缺的。可是你要明白,人无完人,你不能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

顿了顿,钟怀林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亮,藏着一丝深意,“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程队没有什么正义的信仰,但这些年,特案组侦破案件无数,全年无休日夜颠倒,数他工作起来最不要命。”

“说实话,我对程队的了解也并不算深,他经历过什么我一无所知。但说句公道话,我亲眼所见,他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积蓄在体内,胸腔微微震动,眼底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钟怀林对余寂时内心的纠结,似乎比他本人看得更加透彻。

而余寂时自己也说不清对程迩的感情究竟如何。太复杂,也太微妙,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他实在不敢去理清。

这其中确实掺杂着崇拜,还有绝对的信任、依赖,也正因如此,当他得知程迩违背承诺,擅自去找管曈曈时,才会有一种很强烈的被背叛感。

信仰崩塌,这感觉就像是忽然发现完美无缺的玉藏了瑕疵,皎洁纯白的月亮染上污垢,而与此同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曾经以为,程迩理解他,引导他,与他目标一致,他们会永远并肩作战。可如今,观念上的分歧如同一根尖锐的硬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

或许程迩能够理解他,但他却完全无法理解程迩。怎么会有人毫无同理心,如此冷血无情?

余寂时鼻尖一热,眼底泛起一丝干涩,喉结滚动,声音虚弱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可是就算这件事……”

就算这件事就此揭过,他也不太可能和程迩和好如初了。毕竟隔阂一旦产生,就很难再消除。

而且这隔阂,是核心观念上的冲突,这点实在是很难撇开和摒除。

钟怀林似乎想到什么,无奈摇摇头,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程队虽然有时行事大胆,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办案不择手段的人。我相信他是在得到管曈曈的同意后才采取行动的,如果受害者不同意,他也绝不会强求。”

忽然,一阵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掠过,余寂时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碰到掌心的一片温热,凉意悄然渗入。

余寂时垂下头,目光落在脚下,一道影子在夜色中静谧,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摇摇曳曳,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

其实关键并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缺乏同理心、毫无共情力的人,一个内核冷漠、绝对理性的人,说到底,他就是个疯子。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他的每一个判断和选择,都极有可能与他的观念背道而驰,余寂时实在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正如甘正国所言,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曾经阴差阳错走到一起,如今一切都该回归正轨。

见余寂时低头不语,钟怀林再次深深叹息,唇畔的笑意愈显疲惫。

话已至此,再多言便显得失了分寸。钟怀林深谙此理,剩下的事就只能交由他们自己去解决。

夜已深,酒店房间内无比寂静,余寂时微眯着眼望着床头那盏昏黄的灯光,光线微弱,勉强撑起一片朦胧的光晕,而他余光不由自主扫过另一张床,空荡荡的。

他一夜未眠,思绪飘飞,细究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没关系,至少只是失眠,而不是梦魇。

他这样安慰自己。

风刮了一夜,次日天气晴朗。

远处山峦叠翠,一片盎然春色。小县城艳阳高悬,万物生辉,街巷间树影婆娑,石板路缝隙中的野草顽强地滋长,愈发鲜活。

老人三三两两倚坐聊天,浓烈的日光洒在他们脸上,映出脸上丝丝缕缕皱纹,以及闲适的笑意。

生机在破败深巷里、层叠群山中,悄然焕发。

嵘山市公安局,章队与甘正国立于门口,目送特案组一行人,小关取了车钥匙,手脚麻利地帮大家把背包一一塞进后备箱。

余寂时独自站在车旁,看着同事们和嵘山市局并肩作战多日的同僚们热聊告别,抿着唇一言不发。

忽然,背后传来轮椅碾过碎石的细微声响,他下意识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管母身着一袭月白色中式长衫,衣料上手工绣制的迎春花从领口蔓延至肩头、后腰,衬得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更显精神。

她推着轮椅,黑布伞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而这片遮蔽下,轮椅上坐着的女孩,正是管曈曈。

管曈曈戴着墨镜与丝巾,一张消瘦的小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皮肤苍白病态,但唇瓣却泛起一丝健康的红。而此时,她唇角生疏地牵起一抹弧度,有些僵硬,似是在笑。

余寂时微微一怔,薄唇轻启,未及言语,轮椅便已停在面前。

管母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间眼中就盈满泪水,嗓音微颤,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余警官,请问那位姓程的队长呢?”

余寂时一时难以揣摩她的情绪,目光在母女二人间游移,怔忡着答道:“他……21号就提前走了。”

稍作停顿,他眉头微蹙,神色中透出几分忧虑,“您找他有什么事吗?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我们今天是专程来感谢他的!”管母攥紧手中的白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随即紧紧握住余寂时的手,手掌颤抖,掌心发热,语气近乎哽咽。

……感谢?

余寂时愈发困惑,正欲发问,却听管母自顾自说道:“那天你们找我谈过之后,我想了许多。就像程警官说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我们都不能再逃避了……”

她吸了吸鼻子,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低头与管曈曈对视,手掌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带曈曈走出去。慢慢的,曈曈也想通了许多,向我表达了想主动克服阴影的意愿,所以前些天我们找到了程警官。”

“我们了解了你们办案的困难,曈曈提出可以尝试帮忙寻找那个人/贩/子的窝点,忙乎了一晚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

说到这儿,她不好意思地垂了下眼皮,眼眸也弯了弯,眼尾堆叠起细腻的尾纹,“看着曈曈一天比一天好,我也特别开心,这真的要多亏程警官了,请您一定要帮我们向他表达感谢!”

她话音一落,朝着余寂时深深鞠了一躬。

余寂时忙俯身搀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日,程迩冷漠的话。

虽然确实有些刻薄,但也十分在理。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他共情管母,情绪极度低落,根本无法作出理性思考。

而程迩说这句话的目的,显然不是冷嘲热讽,也是真真切切地在为管曈曈考虑。

熟悉的酸涩感涌上眼眶,余寂时呼吸一滞。

或许钟怀林说的才是对的。

第175章

南陵省南山市。

入夜,是阴雨天,云层厚重,重重地压覆于群山之上,细细密密的雨丝随风欹斜,如同弥散四溢的水雾,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天地。

远处,云岭山脉两支分别立于西南两侧,此时也隐没在濛濛雨幕中,轮廓被晕开,显得愈发模糊。

近处,雨水洒在窗上,细小的水珠汇聚成股,顺着光滑的玻璃,一滴滴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痕迹,像是苍天淌下的一行行清泪。

屋内没有开灯,视线昏暗,开放式阳台上,程迩倚靠墙角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的雨。

四周的盆栽五年未曾沾染雨露,早已失去了生机,枯叶零落成泥,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像是一具具被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骨架的尸体,此时孤寂地伫立在阴影中。

窗户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外界的景物,对栋的灯光透过雨幕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洒在他的脸上,映出清隽立体的五官。

他眼眶泛红,被那光线刺痛,可泪水早已流尽,只剩下一片干涩。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硬地抬起手腕,掌心抚过窗玻璃,抹开一片水渍,模糊视线,千家万户的灯光在雨中亮起,触不可及。

程迩忽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师父将他从警局带出来的那个夜晚。

已是深夜十点,京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灯昏黄,光影交错,万家灯火在夜色中熠熠烁烁,将重重夜色映得格外明亮。

他身上伤口还隐隐作痛,被赵队揽着肩膀,一步步走出警察局,那时的他,就是站在这样的光里。

赵队借一家打了烊的餐馆,亲手为他做了一碗排骨汤,那味道令他魂牵梦绕,而他跋山涉水,从北到南,用了五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了师父面前。

可命运从未眷顾过他,短短三年,他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他、包容他的人。

而师父曾说,星火不息。

起初他对余寂时的特殊关怀,除了好奇、喜欢,更多是因为这句话。上头指名让他带余寂时,严格意义上,他也算是他的师父。

他想要像赵队一样,将那份星火延续下去,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经验都教给他,所以他努力理解他的个性,也包容他的叛逆。

再后来,那份喜欢不断加深,他渐渐袒露过往,一点点将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以为他也会理解、包容他,会像赵队那样,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光。

可他错了。

忽然,一道闪电撕裂厚重乌云,天地间骤然一白,雷声轰鸣,震得玻璃窗微微发颤,同时,雨势陡然增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将程迩从思绪中拽回。

地面上,手机屏幕亮了又亮,微弱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程迩的注意力被吸引,眼皮轻垂,目光落在手机上,锁屏界面显示着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钟怀林。

一瞬间,失望如潮水,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片刻后察觉到这种情绪,他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混乱的呼吸,唇角僵硬地挑起一抹弧度,像是自嘲,又仿佛是释然。那笑意未达眼底,便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钟怀林的号码。

对方秒接,嗓音低沉沙哑,话音格外急切,透着浓浓的担忧:“程队,你人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

程迩手掌撑在地面上,稍稍直起身,鼻腔泄出一声懒洋洋的哼笑,嗓音低哑,语气含笑,带着一丝调侃:“休个年假出来旅游,歇一歇而已。我这么大个人了,钟妈您还怕我走丢不成?”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在耳边滋滋作响,钟怀林似是透过那嘈杂的声响,听到了程迩身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此时此刻,京城市黑夜寂静,月朗星稀。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声音沉闷,带着浓浓的疲惫:“我哪里是怕你走丢,分明是怕你……”

他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程迩却早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倏地一笑,轻飘飘的笑音融入雨声,几不可闻。

他语气寡淡,平静如常:“我当然不会为此做极端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况且……”

顿了顿,他眼底骤冷,像是凝结了化不开的寒冰,呼吸沉缓,懒洋洋地吐字,拖着声调,极尽嘲讽,“他凭什么啊?”

电话那头,钟怀林再度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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