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年轻人松开握得青白的手,滴滴答答,是雨在敲掌心。他背后年轻的脸一张挨着一张,都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师父,”年轻人轻轻叫着,“‘镇’字怎么写,你再教教我吧。”
在他面前,亮着一个已经有了裂纹的镇海大封印,那居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放着一只赤金灵鼠,如今空空的,只有海浪的声音。
周遭散落着无数张符箓,年轻人捡起一张,又捡起一张。它们被雨打湿,都墨迹模糊,看不出作用了。他将它们塞入口中,像是数日没有进食过似的,狼吞虎咽。
愿随族长……
众弟子的声音如浪,飘在耳边。年轻人用力地吞咽,满脸满手都是墨渍。他吃完了,将笔重新握起,接着站起身,在众尸体的推搡中,挥笔向那镇海大封印。
“愿与众兄弟姐妹,”年轻人笔起雷霆,稳稳盖住镇海大封印的裂纹,释然一笑,“同赴这天关!”
笔停字成,幽光大亮。一股强风卷起这满山的符箓,与那撕裂封印的天海狂浪狠狠撞在一起!
“镇”字犹如墨汁爆泼,在半空陡然勾画成型。海浪声似乎停顿了,下一刻,封印破口,天海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出,将他转瞬吞没。
众弟子的声音顿时化作警钟,回响了三下,逐渐消失了。
天上的卍字大阵两头黯淡,江雪晴疾步冲回祠庙,听得弟子说:“不好了,刚刚那两声轰隆巨响以后,咱们的赤金火鱼就震动起来了!”
事到如今,江雪晴已定下了心。她两步上前,侧耳听见赤金火鱼在镇海大封印中游动,道:“不要慌,封印没有消失,表明御君的诛天银令还在施力,卍字大阵已还在……”
仿佛在回应她的话,那镇海大封印清脆地裂了个口。众弟子惊呼,都围了过来,说:“这封印是女王留的,如今裂了,莫非是天海中有邪祟能够通天,要下来祸乱人间?”
江雪晴道:“不……”
这四件赤金秘宝之所以能够承天,是因为它们与艽母同源。当年明暚为设四座承天柱,委托众神,耗尽天下之力才将它们镇在四山巅峰。这等神物,绝不是区区邪祟能够破坏的。
她思绪如潮,只是静了一刻,那镇海大封印居然又裂了起来。
有弟子叫道:“糟了,封印松动,赤金火鱼要冲出来了!”
江雪晴说:“结阵!”
众弟子齐身后退,扶剑相应。气氛一触即发,却听门口跨进个人来,拍手道:“不急,不急,还不到你们结阵的时候,我看御君还是能撑一撑的。”
江雪晴与众弟子欣喜叫道:“师父!”
来的正是散还君江霜客,天下人又叫她一式娘。她挎着剑,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衣衫皱巴,对众弟子颔首说:“这赤金火鱼在咱们家待了数百年,让它动一动怎么了?你们就随它吧。”
她言语间,已经走到镇海大封印前,像与老友打招呼似的,对着封印轻轻一抚:“我看它乖得很,一点要出来的意思也没有。”
那刚刚还在焦躁游动的赤金火鱼如似定身,顿时一动也不动了。整个封印完好如初,再也看不到任何裂纹。
江霜客说:“我们婆娑门的门规是什么?”
众弟子答:“志平灾凶!”
江霜客“啊”一声,很意外:“是这句吗?往日你们叫我背的都不是这句啊。算了,算了,我以为是以攻为守呢。”
说来也怪,她浑身酒气,又不着调,可她出现以后,众弟子的心都大定,哪怕天要塌了,师父总也有办法带他们补上。
江霜客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个发带,将睡乱的头发随意扎起。她微微一笑,对众弟子说:“婆娑业火剑第一式又是什么呀?”
大家纷纷道:“师父,你喝糊涂了,当然是‘拔锋’!”
“这招我不会。今日我们要以攻为守,就需要你们帮为师拔锋。”江霜客回身,状似随意,敲了敲虚空,“走吧,都随我上天海,去瞧瞧热闹,也瞧瞧是谁要破咱们北鹭山的天关。”
“嗡!”
她那一敲,居然开了直通无穷天海的门。狂风从门中呼啸冲出,怒浪拍打,海水溅上她的衣袍。
江霜客两袖涌动,一手扶着剑,率先迈入门中。她每进一步,浪就平一分。
卍字大阵的北端高亮,犹如一丛业火,在助阵诛天银令的同时,也要与这天道争一争锋芒!
第133章 天有罚大浪滔滔又何妨!
疾风如马毛猬磔,掀起千层白浪。无穷天海已成了一口沸腾的锅子,在几只镇海铜兽的包围中狂躁尖啸。它翻腾滚涌,气势汹汹,仿佛驱使着万匹野马,要将六州众生都踏个稀巴烂。
苍茫间,沙曼宗的长老负手而立,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过脸,朝着北方遥遥拱手:“散还君,上回一别,数年不见,你这问道争锋的脾气,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江霜客回答道:“我见西奎山的封印安若磐石,便知道如今是你在主事。黄益,你这把年纪,倒比你那几个蝇营狗苟的弟兄更有血性。”
黄益的兜袍翻飞,露出一头花白的发,苦笑着说:“一式娘,讲话还是这般不留情面。你可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个宗门,能如你们婆娑门这样幸运,净出硬骨头!”
他们一西一北,相隔数万里,却能在天海互通话语,足见两个人的修为绝非等闲之辈,都已是天下难得的厉害人物。
江霜客道:“你既然到了这里,想必也与我一样,是为了阻拦天海而来。”
“不错。那四个镇海大封印本是承天的锚索,如今断了两根,剩下的两个恐怕也难以抵挡天海的冲击。”黄益朝海一指,“御君开启卍字大阵托天,在底下独自扛海,正是要给你我两派镇海的时间。”
“如此,便由我们婆娑门先起这道镇海封印吧。”江霜客稍稍侧过身,对身后的众弟子说,“业火剑法第一式,拔剑没有回头路。诸位,请为为师杀开一条路吧!”
众弟子齐声相应,他们动作整齐,一起扶剑。只见风涛涛浪朵朵,婆娑业火原地起势,从众弟子脚下猛然升高,在无数利剑出鞘的同时,一发入海!
那天海万马奔腾似的冲势随之萎顿,海浪两分,从中被这一式给劈开了,两座被冲垮的镇海铜兽当即重现。
“真是一门好徒弟。倘若我早点劝弟兄回头,我宗也不至于后继无人。一式娘,来日若还有机会,只盼着你我二人的弟子之中,有人能替你我战出个胜负。”黄益遗憾长叹,伸出双掌,胸前宝镜明亮,“今日,便由我与诸位小友替你开这条路,速速重起镇海大封印!”
宝珞香幽幽弥漫,众弟子只觉得剑尖一轻,似乎有双宽厚的大手,替他们托住了下沉的剑。“拔锋”势如破竹,再度出世,将天海巨浪死死压住!
江霜客踏浪凌空,一手抓向南方,一手引至东边,施咒道:“溯回!”
那两座塌掉的镇海铜兽霎时吸回碎块,怒目归眶,利爪复原,在原地飞速变高,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江霜客说:“封!”
以两座镇海铜兽为源点,刺目的金色封印瞬间浮现。它们一出现,西奎山和北鹭山也紧跟着响应,四个圆型封印同时升起。
江霜客居中,她将手一抬,四个封印绕着她飞转。它们你追我,我追你,一个撞一个,在她头顶汇集融合成了一个能与卍字阵相对的大阵。
金光大阵字纹交错,一记浓墨在里面晕开,锁住万涛巨浪的那个“镇”字,正是苦乌族年轻人留在东照山的那一个。
众人齐心道:“镇海!”
卍字大阵光点复亮,将泄露的天海兜住。雨势停止,洛胥似乎听见了声声呼唤。御君周身亮起点点银光,它们如同流萤,一只只涌入他的体内。
银发飞舞,洛胥两指向下:“破!”
明晗指间囚禁的两枚阴阳子儿立时破碎,逆转阴阳的虚空顿时回缩,要将明暚和铜棺一起拽回去。
既然挡不住明暚,不如直接打碎沟通阴阳的阴阳子儿,让召请失效。
明晗把铜板儿碎末轻轻一抛,说:“多可惜啊,为了叫这两枚阴阳子儿能聚在一起,我特地让闻氻吃了青鹰,现在碎得如此彻底,只怕以后再也用不了了。”
他连同铜板儿碎末一起抛出去的,还有第二只秘宝,那只东照山丢失的赤金灵鼠。
明晗双手操线,拽起明濯。他操控明濯,是借明濯操控明暚,这一动而胜负骤变。只见赤金灵鼠在半空飞奔,急急扑向明暚。
女帝拿着一只赤金厘鸟,便能叫两座承天柱崩塌,若是再加一只赤金灵鼠,只怕会天崩地裂!
明濯再次咬破舌尖,含血发动:“雷!”
可是天已不再回应他。明晗说:“你也是黔驴技穷了。”
明濯轻慢地问:“是吗?”
雷电“滋啦”一声,从地面炸了起来。一股强劲的刀风陡然劈出,直直砍向明晗。明晗错身避开,脸颊上已经留了道刀痕,他回手一抓,抓到的却不是明濯,而是个破烂小纸人。
月镜和傀儡术一齐发动,那句雷,不过是明濯糊弄明晗的口号。趁明晗错愕的空隙,明濯将手一揽,正好截住赤金灵鼠。
明濯的纸人丢在了洛胥那里,他灵能空虚,只能发动月镜,想召完整的粉面官仆突袭明晗,必须要借洛胥的力,但是他们两个人没有商议的机会和时间,因此这一招,无论时机还是步骤,靠的都是与彼此的默契。
明晗说:“你们两个,好一手偷天换日!”
明濯掐着赤金灵鼠,负在背后的断指鲜血横流,将他的腰后布料打湿。他一脚踩住傀儡线,冷眼扫向明晗:“杀了他!”
洛胥蛰伏的银芒早有暴怒之兆,在明晗回神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明晗道:“事已至此——”
他头颅与脖颈断开,脑袋骨碌碌掉在地上,却带着一抹笑,把话说完:“我便要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无力回天。”
傀儡线根根收紧,把明濯身体一拖,要吊向半空。洛胥一把拦住他的腰身,上头的诛天银令忽然一沉,“嗡嗡嗡”地震了起来。
“人在两难的时候,就像缸中老鼠,最为好玩。”明晗放声而笑,身化黑雾,在半空重组成人形,“你们自诩默契,与我智勇交锋,却总是忘了,我是个爱露破绽的人。刚刚那一下,又怎么不算我的计划呢?赤金灵鼠送给你们,这天关,我就先破了!”
他两臂合起,错掌推开万千傀儡线,在明暚即将回归阴阳虚空的那一刻,拽动关键一下。
“镇海封印破口,御君问责,”明晗沉声,“君主,请依严律,降下天罚!”
原来他冲垮两山封印,召请明暚,都是为了这一步,为了问责洛胥。要使天海彻底倒灌,须得让天海御君的诛天银令失效,没有了诛天银令,纵使明濯洛胥四山众人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像艽母镇天那样,在刹那间拦住淘淘巨浪。
明暚的三轮金乌环聚在胸前,她铠甲生辉,背后似有帝王披风,这是女帝严律发作的威势,她对着洛胥遥遥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银光熄灭,诛天银令顿时化作飞霜消散了。
严律如铁,天海御君既然失职,天罚就要褫夺洛氏的封号,收走女帝交给他们诛天银令,从此不准洛氏再从四方神祇、无穷天海中借走任何灵能!
卍字大阵瞬间失效,听得“咔嚓”一声清脆巨响,四山同时剧烈摇晃起来。江霜客头顶的镇海大封印随之爆碎,被压制的天海怒浪如狼似虎,直接扑向众人。
婆娑门众弟子猛地后退,仓皇跌倒。江雪晴握紧剑,只觉得身处惊涛骇浪之间,她喊道:“师父!”
“诛天银令失效,这天要守不住了!”黄益的宝镜碎裂,狼狈捂胸,“诸位小友,快快离开天海!”
风浪中,江霜客巍然不动。她看着破碎的封印,自言自语:“天罚么……”
黄益再施咒诀,替众弟子挡住狂浪,对江霜客说:“御君性命难保,天海决堤已抵挡不住了。一式娘,速速回山,叫百姓离开!”
江霜客道:“我们的封印若是也碎了,天下就会变作一片怨海汪洋,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黄益说:“总有去处!”
江霜客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道:“你说得对,总有去处,我的去处早已定了。”
黄益隐隐有预感,跨出一步,说:“你师父当年疯魔守天关,你难道要重蹈他的覆辙吗!听我一句劝……”
江霜客把酒饮尽,将葫芦抛入天海。她压住剑柄,面颊两侧碎发飞动,道:“你也知道,我师父是疯魔守天关,我作为他的徒弟,又怎么能输呢?”
大魔头与众兄弟姐妹的背影就在前方,江霜客透过他们,似乎望回了北鹭山的好日子。她迈出一步,拇指轻轻抵住剑柄,剑正在震鸣。
“我今生今世只学会了一招,”江霜客哈哈一笑,高声醉吟,“大浪滔滔又何妨?且看我一式娘一剑定苍天!”
剑柄低压,江霜客衣袖飞动,猛地出剑。万涛千浪俱静止,苍溟潮雾皆退让。只是一剑,只要一招,金光与业火绕着剑锋骤然冲出,以一夫当关之势,狠狠钉在了天海正中心!
纵使天要塌,在她面前,也只准塌一半!
众弟子叫道:“师父!”
黄益袖子一兜,来不及再看,着力将弟子们一推:“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