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徐沅怒目圆睁:“我在这里四处现眼,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刚刚那废人进来的时候,你可劲地捧着她,难道就不现眼了,难道你就高贵了?”
“你上赶着答应说送姩姩进宫做什么?”她骂道,“我还活着就绝不可能!”
她声音吼得极大,莫说家宅之中,四方友邻都全部听见了。
戚中玄讷讷不说话。
徐沅口中的“废人”,便是刚刚进来传达陛下口谕的安内侍。
因着是个中庸,还进了宫当内侍,这些分化成了乾元、坤泽的人,表示轻蔑时,就会这样称呼。
徐沅虽然脾气一般,但很多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与人和睦、不爆发争吵。
在所有人心目中,她都是个慈母形象。
偏偏就是这个陛下看重了她们戚家女儿的事情,让她怒上加怒。
今天安内侍一来,她便是如烈火烹油一般恼怒了。
——这安内侍说话其实有很多周转的余地,看样子也不着急要人进宫,但这老匹夫上赶着定日期!
她当然恼了。
哎呀,明明就是惠及家族百世千代的事情,这个女子怎么偏偏就这么不明事理呢?
戚中玄自诩见多识广,这会儿他还是决定要安抚一下愤怒的徐沅。
“你先别吵,先别吵,”戚中玄捂着自己的耳朵,很勉强地说,“还好现在搬出来了,不然的话,叫驿站的人听到,之后回建康,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亲族……”
他捂着耳朵,继续神态自若地说:“还好我有个故交朋友,空了这间宅子出来让我们住下,不然的话,保不齐笑话惨……”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徐沅却像点着了一般:“怎么,你有个故交朋友,空了间宅子给我们住下?”
她说话时声音突然一凛,戚中玄心虚地抖了两下,“怎么了?”
“你有个朋友给你宅子?”徐沅冷笑:“你怎么不说你在京城中养了个外室,给她还有孩子买了宅子!”
戚中玄刚才的风雅全部消失不见了,眼底取而代之的俱是恐惧,他吞咽了口唾沫,连连否认:“你说什么呢?沅沅,我俩夫妻一场,这么多年,也是族中的模范夫妻了,你突然说这种话做什么?”
“你可以因为姩姩的事情发火,但不要血口喷人呀!”戚中玄说话,言语之间都是为了息事宁人。
“血口喷人,张口就来?”徐沅哈哈大笑。
“老东西,今天老娘就跟你鱼死网破了!你没房子吗?我看你给那个小孽畜买的房子还挺大的,在哪里你还记得住吗?”
戚中玄面色如土灰,但是嘴上还是不肯承认,想要去拉住徐沅,捂住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徐沅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匕首,开了刃的锋芒晃得戚中玄胆战心惊。
毕竟他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别人拿了刀,他怎么做得了呢?
但是,若纵容徐沅这么疯下去,他的名声也会扫地的呀。
“就在东街巷口,左转进去,第六家!一家三口,就差你这个老父亲呢!”徐沅怒极反笑,“老东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见徐沅竟然把具体在什么方位都说出来了,戚中玄只觉眼前一片眩晕,只得低头说:“沅沅,我们有话好好说,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徐沅已经怒不可遏了。
本来,她在建康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戚中玄的风流韵事,她想着自己膝下毕竟有女儿,当家主母的,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过去了。
然而,她远远地高估了自己的大度。
她们从驿站搬出来后,徐沅意外得知了戚中玄外室和孩子的住处。
说来,那给她通风报信的人说的话也颇耐人寻味:“夫人,您的丈夫,恐怕要在京城有新的夫人了。”
这一回,徐沅才猛然醒悟,要为了自己,为了女儿,为了徐家,她都不能纵容戚中玄。
戚家和徐家门第相当,只不过她是坤泽,而戚中玄是乾元,念及传统,两家人便成了亲家。但是,徐沅事事忍让,却换来了这种结果!
那些事情并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蒙混过关的事!她亲眼瞧见了那个女子和她的孩子。
戚中玄自知事情败露,理亏,不继续这个话题。
“怎么不说话?老东西!”徐沅仍旧愤怒,又抄起一把小马扎,要砸向戚中玄,“戚映珠不嫁,可以!戚姩也不能嫁!若是你想动我女儿的主意,我今日定然要同你见血!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几个野种,一个都活不了!”
戚中玄被徐沅打得连连奔逃。
宅院里面的仆人看了听了全部都目瞪口呆,都在想各自的前程。
这个家,感觉是要散了。
徐沅当家主母,把家务料理得当,今日夫妻反目,这家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吧?
“怎、怎么办呀?”觅儿看完这一场闹剧后,快步回到房中,哭丧着脸向小姐通风报信:“家里面乱成一锅粥了!小姐,奴婢适才去大小姐房间,她的门都没打开!”
“我似乎听到里面呜呜的哭泣声音!”
这么说来,该去劝架的,是不是就只有二小姐了?
戚映珠却淡淡,“哦,乱成一锅粥了啊。”
“是啊,乱了啊!”觅儿继续哭。
“趁热喝了便是。”戚映珠冷笑着起身:“我们出去转转。”
觅儿继看了当家主母和老爷的肉搏战后惊讶后,又因为小姐的表现目瞪口呆。
“去城中。”戚映珠补充道。
她对这家人没兴趣,她不过是多帮了徐沅一下,让她知道这不忠的丈夫做了什么好事罢了。
不过,她心头仍悬着一枚银针似的疑虑。
究竟是何等重量的因由,能让戚中玄舍得将掌上明珠推入深宫?单凭天子口谕?这薄如蝉翼的借口可兜不住世家门阀的千钧算计。
但很快,戚映珠便知道了事情原委所在。
转出门时,檐角铜铃忽作清鸣。戚映珠抬眼望去,青石长街的拐角处,一袭缥青绡纱长裾随风舒卷,宛如将雨后天青裁作了裙摆。
慕兰时倚着垂丝海棠斜斜立着,衣袂间银线暗绣的流云纹时隐时现,恰似晨雾漫过黛色山峦。春阳透过花枝漏下来,在她蜜色肌肤上烙下粼粼波光。
“我是来践诺的。”她的声音像碾碎的芍药花瓣,殷红的汁液浸透了每个字。
眼尾飞着孔雀翎碾成的青金细粉,随着笑意漾起时,恍若把整座春日山林都锁进了眉梢。
风声骤然凝滞。
戚映珠的罗帕自指间滑落,却顾不得去拾。
她从未如此刻般看清慕兰时——或者说,从未被允许这般细看。
那对明月珰在春光里流转着螺钿的虹彩,肘后悬着的香囊随呼吸起伏,青碧流苏与缥色广袖纠缠着,恰似水墨画里洇开的苍翠山色。
她莹润的蜜色肌肤浸在天光里,泯灭了晴翠日色。今日特地打扮而上扬的眼尾,却像是春景图中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耳戴珠环,肘缀香囊,每一处都透着乐府余韵。
戚映珠怔住,她太知道慕兰时来践的什么诺。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按您的意思,喜欢和成亲,也不是一个意思了。”女娘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反用她说过的话做了矛,“小姐可以先同兰时成亲。”
至于喜欢,可以从长计议。
她的尾音化作一声轻笑,惊醒了栖在枝头的黄莺。
第21章 021
修竹般的身影裹着缥色春衫,玉带轻束处勾出清逸腰线。枝桠筛下的光斑在素罗衣料上浮游,恍若将春昼裁成片片金箔,随着步履在襟袖间流转生辉。
衣袂牵起满树光影,恰似一管蘸饱黛青的湖笔,在明晦交织的春日烟霭里悬腕落锋,将簪缨世族的清贵气韵,洇进京城明暗交织的褶皱里。
她说,她说是来践诺的——她答应过要娶她。
不心动吗?谁能够果断地说自己不心动呢?
戚映珠故意不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所以,你给我父亲送了聘书?”
她心头唯一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她本来以为这对夫妻的脸皮撕破还有一会儿。
戚映珠“善意”地提醒徐沅,只是想要延缓自己入宫的时机。
——多么可笑的亲情,轻薄极了,一戳便能破出无底洞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劝说她人时冠冕堂皇。可是刀啊,只有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最痛。
往事历历在目,少女那些被埋葬的心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不过,事情来得太过猛烈了,甚至让她自己都难以预测。
眼瞧着面前这位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的女娘,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中招了。
慕兰时笑着纠正她道:“不是兰时给令尊送了聘书,是家母送的。”
家母,说的便是她的母亲慕湄,便是慕家家主。
换句话说,慕兰时的这门姻亲,是通过了她母亲的认可的。饶是戚映珠不刻意去想,她也知道,前世慕兰时在这方面栽了多大的跟头。
自从大祁立国以来,慕氏就不曾与皇室结亲——这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祖训。而慕兰时偏偏违背祖训母命,要为瑶光公主孟珚鞍前马后,慕湄,便是她们爱情的最大阻碍。
而如今,慕兰时却说,这道聘书,是慕湄下的。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噢。”戚映珠语气仍旧淡淡:“是啊,婚姻之事事关重大,也须有家长看着。我就说,慕大小姐怎会这般随便地与我说大事呢。”
慕兰时面色微微一凝。
她说她随便,那么,决定也是随便的咯?
她还是不愿意。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正想澄清一下时,便听得后面一个娇俏的女声喊道:“小姐、小姐!”
慕兰时抬眸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戚映珠的贴身丫鬟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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