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徐沅紧张地捏着手,吞咽下唾沫,回望过来。
“你想要让我帮忙,可以,”戚映珠话锋一转,脸上却还带着那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意,“但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戚姩。”
徐沅脸上还僵硬着适才因为“可以”二字,不自觉浮现出来的笑意。
可她听到后面一句话时,面色又灰败下去。
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姩姩?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原谅过你们。”戚映珠方才凛然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几分讥诮:“徐沅,我这么做,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什么有利,我便支持谁。”
说着,戚映珠站起身来,轻振衣襞。
她的身量和徐沅齐平,只是气势上压过了太多。
她同意和徐沅联手,当然不是原谅。
徐沅值得共情么?似乎是的,嫁给了戚某,生了个女儿。若是按照她的个性,知晓戚姩要被送进宫,可能一早就不会同意,但是有让她家庭美满的法子出现的时候,她还是让步了。
对,让步了她戚映珠的幸福。当这个法子不再管用的时候,她就要开始为她自己、为她女儿筹谋了。
为此,徐沅不惜和戚中玄撕破脸,如今低三下四地过来求她戚映珠。
似乎这是一个她值得原谅的点。可是,倘若她什么都原谅的话,那她受过的苦难就都是值得的。
她若是原谅,便对不起前世的自己。
可这京城的风雨啊,并非只是哪家女儿的私怨。
“我助你,非为原谅,”戚映珠从思绪中回笼,眉眼淡淡字字清绝,“是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
她大可无视徐沅的请求,而慕兰时那边也会答应她,成婚近在眼前,那进宫守活寡的人便是戚姩了。她受过什么就还什么。
……但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这么做,就像慕兰时愿意耐心等候一样:她也同样,大可早早与她成婚。
戚映珠眼睫颤了颤,倏地想起前世亲生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做出这个决定,无非是希望,在这迫人的皇权世家权力倾轧之下,不要再有像她一样的女子受到压迫。
这世上的金丝笼啊,就该统统熔了铸剑去。
这事便好在徐沅还有些脾气,她如今又肯来与她联手,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徐氏和戚氏两家实力旗鼓相当,徐家不会坐视自己孩子受辱,而戚家面子上也过不去,这俩家定会反目,不死也掉层皮。
戚姩呢,她找觅儿看过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呢。
而这么一闹,建康戚氏的名声肯定坏了——对此,她相当笃定。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嘴角微微弯起。是啊,她当然要脱离了,这么坏的一个家。若不坏,她再添把火便是。
听到“厌极了这笼中雀的戏码”时,徐沅面有愧色,低下了头。
大概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刀不割到自己身上便不知晓疼痛。
她低头去寻戚映珠的面庞,她的面色同她吐出的字句一样清轫坚定。像河边的苇草,受到冲击会弯下,但绝不会折断。
其实徐沅算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无视戚某在外的风流韵事了。更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又和姩姩年纪相当。虽然说着是要将她当作上升的阶梯,但在那些岁月里面,她和戚映珠度过的日子却做不得假。
映珠牙牙学语,她耐心听着含糊不清的字词;映珠拿不稳犀角梳,她手把手拿捏着捋过她柔嫩的乌发;映珠吃不下饭,她就让奶娘走开自己来哄……
那些日子犹在眼前,可她更清楚的是,她已经得不到映珠的原谅了。
“抱歉,映珠,是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着,“你方才说,我们可以联手……”
她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泪痕。
她再也不会得到女儿的原谅。
永远。
她跪着,不知多久。终于,戚映珠开了口:“说你的打算。”
这是不再想和她继续周旋的意思了!徐沅鼻头发酸,想说什么,可戚映珠似乎无动于衷。
大抵是知晓自己和映珠最终会陌路,徐沅哽咽后,不再执拗于这个问题上,而是说到了当务之急。
戚映珠终于应了,颔首道:“是,我们可以联手。”
徐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的打算便是与那老匹夫和离,带着姩姩离开。不瞒你说,映珠,姩姐姐她本来身子就有些隐病,上次我和那老匹夫吵架似乎是把她吓着了,找了好几个郎中来都看不了……”
“只能间断性地醒过来,以后恐怕还会坐轮椅。”
说着,徐沅眼眶又红了。有些事,是不是就是一步错步步错呢?
她不阻止映珠进宫,想借助皇权给她打造精美的金丝笼,反倒作茧自缚。
一家人都完蛋了。
戚映珠凝着她:“她是被你们吵架吓得么?倘若如是,你还愿不愿意再揍那人一次?”
徐沅怔怔,末了,缓缓地苦笑着,字词间也染上了坚定:“愿意。”
戚映珠笑了。
“映珠,我要带着姩姩离开,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这戚氏门户下吧?正好建康离京城远,他们要找我们麻烦也找不上,我就想趁着这会儿将事情结束了,你要同我一起走么?”徐沅揉着眼睛,哭着,拿出自己最大诚意。
这几乎是她所有的考量。
映珠定然也不想再和建康戚氏一户了,要离开虽然费点心力,但并非做不到。
“不必,”戚映珠拒绝得果断,“我会自己一个人。”
自立在这京城之中。
徐沅诧异望着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儿就像是大变样了。又或者说,这才是戚映珠本来的面貌。她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温柔小意全是假的、全是为了迷惑她们。
只有当前,这凝金冻玉般的面容,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表面看起来悄然无波,可实际上里面却涌动着万顷波涛。
“可是你一个人的话岂不是……”徐沅有些着急地说。
戚映珠回以如冰雪般淬亮的眼神:“一个人又何妨呢?”
她自己,便是自己的经纬。
“这京城的风雨,我自会丈量,”她冷淡地道,声音不辨喜怒,近乎于决绝,“此事之后,恩断义绝。”她说完,泼了桌前的那盏雪芽。
徐沅跪在地上,只惶然于冰雪般淬亮的目光下——她想起自己教戚映珠写字。
幼女攥着笔,说的却是:“阿娘,我自己会写‘人’字。”
第27章 027
“陛下……药膳时辰到了。”安华躬身拿着药盏,指尖在碗沿不着痕迹地摩挲半圈。殿内龙涎香混着苦涩药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她望着御座上蜷缩的明黄身影,恍然惊觉蟠龙纹竟比帝王的面色更鲜活。
皇帝岁数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膝下子女众多,不少人都对那储君之位有所惦记。连这药膳具体喝什么,都有讲究。
是太女殿下专程叫人准备的。
皇帝如今虚浮地坐在龙椅上,却没像从前那样直接拿过药膳一饮而尽,他只是拿到鼻腔,嗅了嗅,道:“这实在是太苦了,朕今日就不喝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顿,像失去了鲜润生机的枯叶。于是,这也愈发坚定了安华的想法——倘若真让那年轻的戚氏女进宫承宠,太女殿下这最后一点孝心恐怕都不尽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殿下。
“说起来,安华,那个,朕的小皇后的事,你去做了么?”皇帝放下药膳,又顿了一会儿,问起了这事。
这日子真是一天天都过不下去了,他年轻的时候还有些壮志豪情,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得处理自己的这些烂摊子。
他想长寿。听方士说,这江南的风土好养人,养出来的坤泽若是进了皇宫,他的寿命还能增长。
所以,他上次南巡到了江南,便指了一个二等世族家里水灵的姑娘。
……其实他也没看清那姑娘长什么样,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就是得进宫来服侍他,不是吗?
皇帝最近深感自己身体不行,便更把那方士所说的话当了真,催促自己的身边内侍去找。
但是他最近的记忆实在不好,偶尔想起来了,才能问一嘴。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龙椅上出神。
安华抿了抿唇,正想说一说时,老皇帝又倏然开口了:“唉,琼儿,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回他的目光投落在旁边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
他叫错人了,他对着的人,不是孟琼,而是孟珚。
今日这位殿下进宫来探望陛下。
“父皇,儿臣不是琼姐姐。”孟珚温和地笑着,但却没多靠近老皇帝一步:“儿臣是珚。”
她仰首时,殿外天光恰好勾勒出锋利下颌,轮廓深邃,不像中原人的面目。
“……啊,孟珚?”老皇帝听完,迟缓了一下,“哦,是孟珚啊。”
孟珚眼底闪过一丝厉决。
“说起来,朕都多日不见你了。你也长得很高嘛……”他喃喃自语,“就是朕都忘记你母亲是谁了。”
孟珚面上唇角绽出西域葡萄酒般秾艳的笑,烛火淌过她高耸的眉弓,在眼窝处投下些许阴影。
她想,她这父皇,应当想了许久,才知道这个她是谁吧。毕竟,连“珚”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
兴许是头太晕了,皇帝没有想起来自己要同孟珚说什么,孟珚便提醒安华道:“安大人,您是不是有事呈报陛下?”
安华这才点一下头:“陛下,奴已去了。”
皇帝昏昏问:“如何?”
安华忖度片刻,这才将事用一种委婉周转的话说出来。大意是说戚家女尚可,就是一家人在驿站有些局促,没做好进宫的准备。
还说她们一家中有人得了咳疾,怕冲撞圣驾。
皇帝已经连人都分不清楚了,话一长他就绕进去。
果不其然,老皇帝哼哼两声:“毕竟是江南的二等世族,能有什么派头?算了算了,上次问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唉……朕都忘记那女孩长什么样了。”
他叹着气,“朕不舒服,你们先下去吧。”
安华便告礼准备离开,可孟珚却坚持道:“父皇,儿臣今日特来看望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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