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此时慕老爷子尽管已经被嘲讽了个够,可是他知道自己跪在这里,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便不得不继续跪下去。
忽而,有一枚玉佩从慕府的朱门里面甩了出来,碎在他的面前。
慕老爷子本来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珠,这下看清玉佩,顿时痛哭起来:“成封、成封?!慕兰时,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这是他儿子身上的信物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的东西!这会儿东西是从慕府里面丢出来的,那不就是说明儿子已经遇害了吗?
慕老爷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成封拉着自己的手,说:“爹,孩儿不孝。”
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终局呢?
慕老爷子痛苦地想着,那些嬉笑他不堪回首过去的声音又涌入脑海。
“这老东西竟好意思到这里来!”
“他以前做了不少腌臜事,你们想不想要听听?”
大脑充血,他又年纪大了,听见这些小东西这么编排他,一口气憋不上来,两眼一翻,二话不说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瘫在原地!
“叔公,叔公!”
第37章 037(二更)
“竟、竟然倒下去了?”人群中有人讷讷地说着,一副相当不可思议的样子。
男子碰碰女子的手肘,问她说:“你说,这老货是真倒下去还是假倒下去?”
女子答道:“这老货今日不顾慕氏百年清誉,又选在正午这么重要的时间下跪,自然是为了逼迫慕大小姐。所以啊……”
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老货很有可能是装的对不对?”
女子重重地颔首,表示认可。
本朝其实很重孝道,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避而不谈,但是都清楚的一点便是,开国皇帝得国不正,前朝皇帝是请他托孤,他却欺人年少,自己登了帝位。
也不知道慕府这一桩闹剧如何收场,若是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别说那尚等着授官的慕大小姐,就是连慕大司徒的官位也都会有说法!
暮春骄阳将青石板烤出袅袅热浪,慕老爷子瘫在冰水里的模样活像条脱鳞的老鱼。
没有人相信慕老爷子是真的瘫倒在地,除了他旁边的两个家丁。
他们一看见老爷子瘫倒,其中一个疤脸汉子便立刻扑过来,摇晃着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了,快点醒醒!”
另外一个声如破锣一般的也尖声叫道:“老爷子,您怎么啦?您可千万不要死啊!”
两个人哭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情盖过了假意,还是本身就擅长演戏,立刻声泪俱下地摇晃着瘫在地上的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您要是出了事,九泉之下我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样如何去向媓娘交代呀?”
他们口中的媓娘乃是对慕老爷子过世的妻子尊称,也就是此前的一家之主。
慕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晃动着,似是听到了他妻主的名字,喉结滚动,缓缓说:“交、交代……若需要交代,就让慕兰时那死丫头出来,给,给老夫一个交代!”
疤脸汉子和破锣嗓音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慕老爷子拳拳爱子心切,纵然都半只脚踏入黄泉水了,都还想到自己的儿子呢!他们两个人也不能拂去老爷子的一片心意不是?
想到这里,这两个家丁重又跪下,那声如破锣的又叫道:“慕大小姐,还请您出来看看老爷子吧!您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位置就逼迫了我家主人,又逼死我主人他爹吧!”
“当年我家主人身死的时候,还握着老爷子的手,说,说一定要看兰时丫头乾元启序呢!”
如此,不相信慕府大门不开,她们不动容!
这家丁声音很大,说的话又炸裂,一下子平津巷竟然安静下来。
忽然,柴家的乌门洞开,方才回去的柴三姑探出来一个头,惯用她尖利的声音吼道:“你们慕家人有完没完?碍不碍事,下午我要怎样出门去?”
这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慕家扔出来的冰水流了满地,柴三姑此人最重出行的仪仗气度,金尊玉贵的,加之本来就与慕家不对付,这会儿更是嫌她们吵!
“来,你去问问,”柴三姑染着丹寇的指尖随便点了个丫鬟,推着她往前,“你去司徒府门前问一问,就放任这个老货跪在这里不成?”
再不收拾了这老货,隔几日那慕湄病好了还好意思上朝来么?
***
慕严在府中同样目睹了这一桩闹剧,还有他的心腹,早早地就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了:“长公子,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慕老爷子接进来?他刚刚呕出了一口鲜血,而且今日太阳挺大,我怕他再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
“怎么,你是我的人,还是慕成封的人?”慕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你还心疼上那个老东西了?活了八十岁了,也该是死的时候了。说实在的,我还觉得人五十岁就可以死了呢。”
他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冷厉。
心腹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过他明白长公子的意思:那说的就是,家主她碍眼了。
慕湄正是方五十的年纪。
不过心腹过来也算是受人之托——毕竟慕成封手下也并非一个人也无,如今看见自家主人死了,忠仆也得做什么表示表示,总不能让自己的主人白白地死掉吧?
心腹嗫嚅了半晌,这才说道:“那,长公子,我们要怎么办?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么?”
就让慕老爷子跪死躺倒在外面吗?可是本朝以孝治国,如果对长辈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影响到慕家的清誉吗?
慕严讽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那司徒母亲顶着。再说了,她也应该要处理这事,今日在府中发号施令的人可不是我。你说说,就算天塌下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腹不敢说话,只一味地道:“长公子英明。”
“那这事就这样算了吗?我们假装不知道?”
慕严倏然起身,笑了笑:“我们当然要知道,你现在去找我那可怜四叔的仆人……我需要他们,来谷雨宴上做供词。”
心腹连连称是,走之前,他只听见慕严细碎的自言自语。
“兰时妹妹,你还当真是刚烈,有了家主的偏爱就敢这样有恃无恐么?”慕严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没有教过你,应该如何尊老啊。”
平津巷的人不知来龙去脉,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情相当滑稽,但是如果要借此参慕湄一本,还需要调查;再其次,马上就是朝廷授官的时候了,司徒掌天下贡举,还没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现在敢出来找慕湄的麻烦。
是啊,他也不会去找母亲的麻烦。
他要在接下来的谷雨宴上,好好地让全亲族知道,这慕兰时是多么地不适合当家主!
本来,慕兰时主持谷雨宴便是一个极好做文章的事,不成想慕老爷子居然还听信了不知道谁的毒计,大庭广众之下跪在慕府门前,活活把自己跪死!
“兰时啊,为兄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居然能为了顺利和那公主成亲,做到这种地步。”
慕严的笑音逐渐压抑不住,逸散出来,和了檐外风铃铁马的响动。
他了解了慕兰时那日同四叔会面的家宴情况,不得不说,她开始变得有手段起来了,可惜到底年纪摆在这里,为了情情爱爱变得刚烈,终究敌不过他自己的玲珑心啊。
这个家主之位,谷雨宴他要定了!
***
暮色四合时分,这场贻笑大方的闹剧已持续了整整九炷香。当街坊的灯火次第亮起时,那扇沉寂如古墓的朱色府门终于轧轧开启。
霜雪色襦裙逶迤过门槛,慕兰时漫不经心地碾着青砖缝里的落叶,鬓间银簪反射的冷光刺破暮色。
方启序的乾元君光是往那里一站,竟然有这般的天人之姿!本来距离慕老爷子跪下已经很久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业已散去,但见这传闻中七岁便被人称许的慕大小姐出来,却还是有人不禁驻足。
柴三姑恰好正在同自己的侄儿柴四说话,又在府中看完了这一幕。
“阿识,你说说,这慕家的笑话,我们柴家能看多久?”柴三姑问。
柴四表情漠然,道:“听那老货叽叽喳喳了几句,不就是他的儿子觊觎这小女娘年纪轻轻,似乎能够当家主么?他们父子欺负孤儿寡女也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这回踢到了铁板罢了。”
柴三姑觉得侄儿说得对,笑道:“确实如此。本来这种事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以解决了,世家大族,还是慕家这样百年的世家大族,说没点什么事情谁都不相信呢。”
她们柴家也有这样的秘闻呀,只是亲亲相隐罢了。不成想,这个老爷子当真是拎不清,居然跪下来想把这事捅出来!
柴四眸底闪过一丝光亮,目光落向不远处慕府门前的那道霜雪般的身影:“那老货死不死都不会影响慕家清誉的。三姑,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条街人的手段……”
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做起来可并不一定比那小女娘善良。可是他是他,他已经四十岁了。那个小女娘呢?才方双十,乾元启序的年纪。
也快要入仕了。这对他们柴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惊扰诸位雅兴了。”尽头处,慕兰时垂睫抚平袖口褶皱,鸦羽般的发髻纹丝未动,唯有缀着银铃的禁步在裙裾间泠泠作响。
抬眸刹那,凌厉凤目扫过乌泱泱的人群:“家祠年久失修,老爷子不过是提前演习哭灵——毕竟……”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这慕氏宗谱上的名字,总得有人哭着送走不是?”
“来人,将老爷子请进慕府。”慕兰时倏然又抬眸,声线陡然淬冰。
跪得也差不多了,该有的笑话她们也看够了。
接下来,该去慕氏祠堂里面跪了!
话音甫落,便有几个玄衣家丁从慕兰时的身后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台阶,架起瘫软的老者。
疤脸家丁和破锣家丁本来还想要阻止一番,可是慕府出来的全是身材壮实的,两下就把他们推翻。
“喂!”那破锣大惊失色,连连道:“慕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老爷子他的妻子是你什么人……”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
朱漆兽环在身后轰然闭合,慕兰时驻足,却并不回望。
她只放任自己,钩沉到前世的记忆里面。
那个秋雨沛然的深夜,母亲同样跪在祠堂,向来不会弯曲摧折的膝盖,浸透了血水,而这对父子正在屏风后把酒谈笑。斗拱下飞溅的雨珠,至今仍在她的梦境里凝成冰棱。
多么的小人得志啊。
“大小姐,这,怎么处理老爷子?”方才押人的家丁中有个人冒出一个头来,问道。
慕兰时掸了掸广袖上的灰尘,又像是捏死一只蝼蚁,语气轻飘飘的:“适才我已说过了,把他,押去祠堂,跪着。”
“他好像昏迷了……”家丁说。
慕兰时此时已经提裙欲走,闻言仍旧没有转身,只道:“那便泼醒了,让他接着跪!”
***
慕老爷子是被一盆由头上浇淋而下的冰水淋醒的。
铜盆坠地发出脆响,冰水顺着衣领灌入后颈,他剧烈抽搐着蜷缩成团。
他本来八十岁了,虽然身体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康健,但是毕竟年纪大了。
今日又在烈日下面跪了那么久,膝盖疼痛不已,还被邻里的人揭短嘲笑,十分可怜。
这会儿一盆冰水兜头泼来,他“阿嚏”一声醒了过来,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这才发现双膝正抵在蒲团上,暗红烛泪沿着灯台蜿蜒而下,将“慕氏宗祠”四个行书大字的匾额镀上一层血色。
昨日和今日下午痛苦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是被那该死的黄毛丫头给整了,回过头来看,却见六个玄衣人如鬼魅般自梁柱阴影中浮现。
“你,你们是谁?还不快点放了老夫?”慕老爷子声音震颤,但还是显出了几分勇敢,“知道我的媓娘是谁吗?我的妻子……她的名字,现在还供奉在这个祠堂里面呢!”
为首的,还提着一个木桶的黑衣人冷笑着说:“在祠堂里面又如何?怎么,她难不成,能够活过来救你不成?”
很显然,方才那盆冷水,就是他兜头浇下的。他手中的桶仍在滴水,冰碴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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