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慕兰时沉眸,从这涟漪中嗅出了几分端倪。
身后也隐隐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不禁有些诧然。这鹤唳崖乃是慕氏的山头,而今日又是清明节,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随意上山,除非……
慕兰时正疑惑着,转过身去,却看见一身丧服、额贴银鳞哭陵人装束打扮的孟珚。
放下招魂幡,她仍旧有那通天的天潢贵胄气派,情骨窈窕,甚至眼尾还沾染着薄红,不知是朱砂还是泪痕。
啧,她本来以为孟珚又找上了慕严,让慕严放她进来,却不成想,是自己扮作了哭陵人。
手也洗得差不多了,慕兰时没有多看孟珚一眼,起身旋踵欲走。
她方才只看了她一眼,可那一眼也冷若寒冰,就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孟珚满心欢喜出现时,并未料到慕兰时会这么将她视若无物!
这个鹤唳泉,她们可是在这里有过共同记忆的!
她满心满眼期待了许久的清明会面,却因为慕兰时一言不发而告破。
眼见着慕兰时欲走,孟珚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拉住她玄衣大袖,“兰时,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吗?”
“兰时,你连我们鹤唳泉的旧约都忘记了吗?”
前世,慕兰时答应了同她成亲之后,将她带至这鹤唳泉中来。
那夜鹤唳泉蒸腾如春酒,孟珚的嫁衣铺在地上,像是灼烧绵延出了一片金红。而她的发间凤冠早在这纵浪时不知滚落何处,指甲在慕兰时背上抓出蜿蜒血痕,在灭顶的欢愉痛楚中,却笑着说要刻成合婚庚帖。
她还曾扣住她后颈深吻,崖顶白鹤似是有所察觉,振翅起飞而给她们披上的羽毛,则像令天地为证的雪色喜服。
要生同衾、死同穴。
要死死生生不可分离。
“旧约,什么旧约?”慕兰时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弧度,“我可不记得有那种事情,六殿下的记忆怕是哪里出了问题罢。”
孟珚吸了吸鼻子,见慕兰时未走,便又更大着胆子想要贴上她,说:“兰时,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
“我们说好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人活了一世就会这样不要脸么?慕兰时都觉得诧然了,感受到小臂传来的纠缠意,她忽而冷笑道:“我死在荒郊野外,可殿下睡在云锦衾枕里,难不成这也是约定?”
孟珚一怔:这便是慕兰时死时的场景了。
她咽了唾沫,那一瞬手有些松动但转瞬间又抓紧了——一如现在她对慕兰时的感情那样,只要抓紧了,她就再也不会松开她。
她只想紧紧地重新抓回她。
“不是这样的,兰时,”孟珚低下头,掌心愈发攥她玄色祭服紧了,“你听我解释,我当时以为慕、慕严他……”
孟珚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那日她在南市滂沱大雨里面,这个可笑蹩脚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慕严和慕兰时是兄妹,所以她让慕严去杀慕兰时,慕严一定会手下留情,所以慕兰时一定不会死。
——这样才可以满足她心中卑劣的愿望。
兄妹血缘岂能消弭屠刀寒光?不过是为成全自己既想弑君夺权、又不愿脏手的伪善。
这么可笑的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慕严他……”孟珚支支吾吾着,她喉间挤出破碎气音,却依然不成句。
这是她此生对慕兰时生出愧疚之情以来,第一次希望慕兰时能够粗暴地打断她说话,让她不要讲出这蹩脚借口的时候。
然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地寂静。饶是没有抬头,孟珚都能察觉得到,那双灼人的凤眸,一定正死死地盯着她。
孟珚心里面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就像那纹丝不动的大袖。
那么可笑的理由借口,她说不出来;可是她也同样不敢抬起头来看慕兰时。
“说啊,瑶光殿下,怎么不说了?”徐徐的讽笑自上首传来,被她牵拉着的大袖纹丝不动。
——这是慕兰时唯一对她有耐心的时刻,可是她要解答的却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前世,就是她这样残酷地害死了她。
孟珚长睫垂敛,所有的话全部卡在喉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作答。
忽然,那纹丝不动的大袖有了动作,一阵极强势的风漾起,她的咽喉转瞬便被那修长干练的手抵住!
“怎么不说了?那日在南市,瑶光殿下骑着高头大马出来丢人现眼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支支吾吾,”慕兰时的手用力抵着她的咽喉,似乎下一息便能将她扼杀,“让我听听,瑶光殿下的心肝究竟浸过几重黄泉,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
孟珚心里面绷紧的弦,终于断掉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夺眶而出,她仰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慕兰时:“兰时、兰时……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知道辩解徒劳。
她知道在劫难逃。
她更知心火焚灼,自己只配在无间告饶。
可她,还喜欢慕兰时。
那只如竹一般修长的手倏然不再发狠抵在她的喉间,而是向上卡住了下颌,而手的主人,话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瑶光殿下不说是吗?那我就帮你说。你自有那八百乾元陪你调笑,伴你笙歌,为你醉生梦死;又有多少人替你碾碎月光作银钱,把银河都喝成胭脂色的长河?她们捧着你金丝绣的裙裾踏遍十二楼灯火,我不过是你掌心的星子碎屑,连映亮你鬓边一朵牡丹的资格都不配有。”
“毕竟您最擅长的,不就是用真心熬馊饭喂狗么?要不要我再去找三千坤泽,为你撕碎天河?”
她本就擅长清谈辩论。
闻言,剧痛混着酸楚在孟珚在五内炸开。眼前,慕兰时冷笑的唇形渐渐扭曲,送来了前世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轻松抬起手,挑起长跪不起的慕兰时的下颌,“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这是慕兰时的报复。孟珚无力地想着。
她只想告诉她,她没有和那些乾元君厮混,于是慢慢开口:“不,兰时,你听我……”
可惜话音未尽数落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慕兰时怔住,循声望去——对她来说,未知的步履声音才是暗处危险。
更何况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慕严,她不得不防着些。
孟珚低低地垂下头,忽然心生一计,见慕兰时侧身去望,便卯足了力气,将慕兰时径直拽入温泉之中!
水浸透了她们的全身,两人俱是湿漉漉的模样。
慕兰时额角猛然一跳,立刻想将人推开,却只见孟珚不管不顾地贴上来,用湿透的身体紧紧拥抱她。
她喉间仍旧是破碎的气音,只一味地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脚步声音愈发近了。
孟珚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贴着慕兰时哭:“兰时,我以前做错了好不好?那人一定是慕严派来的眼线,你不是要等着谷雨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你不是要利用我的身份吗?”
“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就像现在一样,慕严他一定乐见——”
“闭嘴。”慕兰时冷冷地开口。
这其中的门道,不需要孟珚来告诉她。
“你若是敢碰我别的地方,我不介意现在就将你溺死在这湖里面。”
她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背面侧对那细作——玄衣宽大,正好可以盖住视线。
正好,可以让孟珚什么都不能做。
孟珚此时已经眼泪模糊,浓密纤长的眼睫凝上了霜白色。她并不知道那是温泉的蒸汽,还是自己的泪水。
她只知道,这是她和慕兰时片刻的温存。
是她费尽了一切卑劣心机偷来的肮脏奖赏——若非她看不上的那只癞蛤蟆派来眼线,她连同慕兰时这片刻的温存都不会有!
哪怕只是这片刻的温存也够了。她这么想着,更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这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躯、也是最熟悉她不过的身躯,如今却无波无澜地倚靠着。
“兰时……”孟珚将哽咽咬碎在齿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珍惜这偷来的片刻虚妄。
可是,慕兰时甚至借了位,远离她,也警告她:“别碰我。”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连触碰的资格都被水汽模糊。
她只呜咽着哭泣:“兰时,兰时……我知道错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慕兰时长睫垂敛,目光移向它处。
看哪里都好,总归不要看孟珚——就像她前世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心软吗?她的心早就被孟珚踩碎成了齑粉,那便更没有软或不软的追究头了。
只是看她这泪眼模糊的模样,总有一些下意识的想要拭泪的冲动,就像看见无数个冬夜孟珚裸。露在外的脚踝,便想要为其遮盖那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三百个雪夜蓦然撞进胸腔:孟珚蜷在她怀中看红梅映雪时,总爱用这双噙着碎玉寒雾的眸凝望她,直到她无奈地以鲛绡拭去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睫上的霜。
可是再金贵的鲛绡,却化不作她枯骨的裹尸布,而手指却仍记着拂泪时该用三成力,小指要虚虚托住对方耳垂那颗琉璃耳珰。
慕兰时忽觉自己好笑。
前世她本是光霁如天上月的世家长女,甘受孟珚驱策变成活的恶鬼,从白衣胜雪的琼枝玉树,到玄衣翻墨的恶鬼罗刹。
她为孟珚扫清了一切政敌,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她和自己最信重的兄长害死。
如今孟珚还低三下四地来求饶,终于,她一手喂出来的恶鬼心肠,报复在了她自己身上。
最可笑的是,慕兰时如今还穿着玄色的祭服。
“从哪里开始?我跪在殿外而你置之不理开始,”慕兰时说话的句尾都淬了冰,“还是你将我抛之荒野开始?”
孟珚深深地吸了口气,啜泣着道:“兰时,你既已恢复记忆,为何又能与你那兄长虚与委蛇?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
“你还可以同他装得无事发生一般,任其坠入陷阱,为什么独独要对我这样呢?”
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呢?
她长睫翕动的无辜模样,更像前世她指使她杀人的模样。
“那不是因为他什么记忆也没有么?”慕兰时轻笑着出声,“倘若六殿下你也一样没有记忆,你猜猜我会对你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会——”慕兰时倏尔低下头,那几乎是一种要撞碎孟珚额头的力道将其抵住,而孟珚咬破下唇的血珠滚落在泉面碎成花,“我会像你玩弄我那样玩弄你,我会把你养成最乖顺的雀儿,用金链锁在慕氏祠堂,每日剜片肉喂鹰喂狗喂狼,直到你哭着求我赐死。”
孟珚被迫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弯折出了修长的、破碎的弧度,紧紧绷着,却无从宽赦。
“孟珚,你给我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慕兰时低下头,语气忽如冰裂春河一般,“你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和对慕严不同吗?”
破碎的声音自孟珚喉间涌出:“……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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