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笃
好像这二十分钟里。
她已经将所有不太得体的情绪都收好,放起来,藏到一个不容许任何人瞥见的地方。就好像收掉一把湿漉漉的伞。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多言。
她走在棠悔身侧,为棠悔撑伞,送棠悔上车,上车后,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其实她自己不太在意。
只是这件衣服她不想弄脏。
因为是棠悔给她的。
隋秋天从自己的公文包里翻找出干燥的纸巾,细细地吸着大衣里的水分。
用了不少纸巾。
大衣才稍微干了些,但摸上去还是濡湿的。
她将用过的纸巾全都收起来。
整理好。
再抬头——
便看见棠悔直直盯着自己肩膀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最近她总感觉,棠悔总是能精准捕捉到她试图躲过的东西。
就好像。
她看得见她一样。
“衣服有点湿了,我擦一擦。”隋秋天解释。但她还是不想擅自对棠悔有任何怀疑。况且,这也有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棠悔看着她,轻启红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棠悔却突然问,
“隋秋天,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棠悔了,你还会在打伞的时候把伞倾斜给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棠悔不是棠悔。
是葡萄公主不是葡萄,还是葡萄公主不是公主?
但棠悔大概也知道她不会听懂。
所以在这之后。
也好像没想过要得到她的回答,轻声说,“没事,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隋秋天相当迷茫地看过去。
棠悔却没有再看她,她看向窗外的雨,极为淡地笑了笑,
“反正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
后来棠悔没有再说话,她凝视着弥漫着雾气的车窗,也在车开出墓区,经过一条灯如流水般的街时,凝视着街道上散到各个角落里的黄绿红调霓虹。
那时。她没有任何由来地说了一句,“隋秋天,我们下去走走吧。”
隋秋天知道棠悔可能并不开心,也知道,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知道自己不开心。
“好的棠小姐。”
她会答应棠悔的任何要求。
所以就算这条街人群嘈杂,马路泛油,不是棠悔平日里会去到的场所。
隋秋天也还是扶着棠悔下了车,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等她们。
车从墓区下来,开了那么久,雨倒是没有再下了,但马路还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被虚化的光怪陆离。
司机将车从街道开走。
隋秋天稍微环视一圈周围环境,这是她到陌生场所的习惯,准备随时为眼睛看不见的雇主排除障碍和危险。
然后,她发现这条街道上的许多人,从她们下车之际,就在暗自打量着她们。
大概是她们的车看起来颇为昂贵,而她们也西装革履,甚至还颇为讲究地互相搀扶着手腕、像是在这条气味廉价的街道上走红毯的原因。
这条马路上有很多人,衬衫牛仔裤板鞋刚下班来吃粉的白领,鸭舌帽运动腰包在路边摆摊套圈的小贩,拿着黏腻糖棍拖着拖鞋追逐大闹的小孩,门面上摆着锅热火朝天炒菜的店主……只有她们两个是这样。
两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走进平凡普通的人类世界。
隋秋天目光搜寻,找到一条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旧街,她稍微松了口气,“棠小姐,我带你去那边走吧。”
棠悔没有反对。
她扶着隋秋天的手弯,微垂着眼,不与街上的人对视,似乎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个盲人,“好。”
她们走过下车的地点,那些投在她们身上的视线便慢慢变少。
最近她们常一起散步,有时候是吃完饭一起消食,有时候是隋秋天在山顶跑完步,棠悔陪着她舒缓心率。
大部分时候,她们也像现在这样,并不和彼此交谈太多,只是安静地并排走着路。
这天。
她们路过一个类似公园的场所,里面有一处是为附近孩童提供游乐的小型游乐场,摆着些滑梯,木马,跷跷板之类的、涂着厚重色彩的设施。
棠悔停下步子。
隋秋天以为她走得很累,便引着她在门口的石椅上落座。
也在她落座之前,给她擦干净石凳上的水,又用手心整个贴上去,完完整整地感受到没有遗漏的湿痕,才说,“棠小姐,现在可以坐了。”
棠悔在陌生场所的感知减弱许多,她姿态有些笨拙得落座。
刚落过雨,风凉,也薄,吹在人脸上有点疼。
隋秋天寻了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她旁边,为她挡风。
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
给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车里的棠悔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没有因为自己是她的雇主,就默认自己可以占用她的外套,静了一会,又问,“你会不会冷?”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将外套在她肩上披得严严实实,又将兜帽两边都拉得很紧,完全挡住她敞开的衬衫领口,
“你放心,我还很年轻的。”
棠悔将肩上外套上提的动作顿了顿。
隋秋天卡了半晌。
忙声强调,“棠小姐,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
“……”棠悔沉默。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乱,想要解释,但又怕自己再说错话,只好闭紧嘴巴,憋了一会,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等会回去扣我工资吧。”
“我为什么要扣你工资?”棠悔总算开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笑。她将外套往上提了提,轻声细语地说,
“你给我撑了一天的伞,在我不想看到他的时候拦在我前面,还在我冷的时候愿意给我披你的外套……”
“我给你加工资还来不及。”她这样说。
却又在隋秋天开口之前,相当孩子气地补充,“但我不想给你加工资。”
隋秋天跟着她这段话转了好几个弯,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偷偷瞥了眼棠悔,发现对方嘴角似乎稍微翘了翘唇角,便也暗自放了一点点心。
“好吧,”隋秋天说,“棠小姐不想加就不加。”
棠悔笑了,睫毛上落满了街灯的光,“隋秋天,你真的很没有脾气。”
“怎么会?”隋秋天讶异她对自己的误解,“棠小姐,我脾气很大的。”
“那你对我发个脾气。”棠悔提出很不合理的要求。
保镖怎么会没有理由向她的雇主发脾气?
但棠悔要求。
所以隋秋天努力去做,“棠小姐,你不要小看我。”
她平直嘴角。
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冷淡,“我最讨厌人小看我了。”
棠悔笑了。
这次不是唇角上翘。
她笑出了声。
笑意从眼梢蔓延到嘴角,像被打翻的蛋液,笑声很像是雾,飘在尤其迷离的街灯中。
隋秋天看她。
她好像真的被她逗笑。
笑了好一会。
才垂下脸,鼻尖在她外套领口里埋了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隋秋天还是看她。
她的笑容仿佛一抹烟停在嘴角,很久都没有散去,不像是假的,也不像是真的。
这个时刻,隋秋天忽然无比迫切的想要寻求江喜、苏南和房思思的帮忙。
因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擅长读懂情绪,也比她更擅长与人交流。
而她除了服从棠悔的命令,除了能够看着棠悔、让她不会处于危险境地之外,就只有沉闷的、不够灵活的性格,和一张很笨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