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场面一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期,那后上前的人一副被气到失语的样子,抽刀拍马就要给幺鸡好看,“哪儿来的浑小子?如此粗鄙无眼力,今程某就好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幺鸡立马横枪戒备,瞪着眼睛大吼,“来战,不打就是孬种。”
凌湙忽然觉得,就这不服输不识人的气势,战前叫阵非幺鸡莫属,瞧他把人气的,一张脸上能滴墨,直冲冲拍马就要对着幺鸡撞来,嘴里更吼声如雷,“好小子,受死。”
只没等他迫马上前,一人一马飞奔赶来,直直横插进战斗圈内,声音里带着欣喜,眉眼飞扬,“父亲,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却原来是得到酉五传信的杜猗,赶着灾民们堵门督导的活,忽听一线天有兵围困,立即驱着马儿前来助阵,想看看是哪条线上的兵将,他好能利用身份替凌湙转圜一二。
凌湙的兵马刚刚组建成型,打个不成体统的城门卫没问题,若与正经的卫所兵将遇上,怕是会损失惨重,杜猗既决定跟他,当然得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因此,得到信后是马不停蹄的往这赶,硬是跑出了一身汗。
等到近前,一看发现是自己人,那百余骑熟悉的甲胄,以及前端最熟悉的亲人,叫杜猗高兴的立刻上前,眉目里的开心压都压不住。
他老子终于来找他了,可算是能在凌湙面前证明自己不是捡的了。
他模样声音以及精神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遭人掳劫的,跨下骑着匹劣马,却不见半分委屈,见到来救援的亲人,更无告状或诉苦之情,整个人的荣光比之在家时更风发,目光明亮,笑意趋从本心发出,没有一点强颜欢笑之意。
杜曜坚是了解儿子的,他的性子就不是屈从求全之辈,一身傲骨极似他年轻时那样,轻易不能弯折,能叫他有如此神态的,只能是他发自内心的服从尊重。
那见到儿子还欢蹦乱跳的喜悦,在杜猗荣光焕发的精神面貌里一点点消弥,杜曜坚沉声质问,“你在此地做什么?既未遭掳,怎不回家?可知你祖母为你生生病了一场,每日家中洗泪盼归,你倒好,野的丝毫不想家,且看你这模样,还挺乐不思归?”
杜猗的笑容僵在脸上,在父亲的迫人逼问下,立即下马双膝跪地,“儿不孝,未能体谅长辈心情,请父亲责罚。”
幺鸡打马上前,拿枪尖戳了戳他,自觉声音很小的询问,“他是你爹啊?”
杜猗摆手推开抵着背的枪尖,头都没抬的小声回怼,“你闭嘴,等我回头与你说。”
幺鸡挠了挠脸,看看跪地的杜猗,再看看身后的凌湙,最后对上了要与他打仗的程副将,想了想后反声怪道,“你早说来人是小杜子的爹不就成了?报个将军名号,叫我哪里对得上号?我又没在卫所里混过,你这不是报了等于白报?还好小杜子赶来了,不然伤了你,可叫我怎么跟他交待?不白耽误我俩的交情么?真是,啥用没有。”
程辉自从当了杜曜坚的副将后,八辈子没遇上这么能气人的小子,多大脾气的人到了他跟前,都得收了声说话,结果今天跟开了荤似的,接二连三的叫人堵着心口憋气,什么理都叫别人占了,他反还落了大不是,简直气结的叫人手痒。
杜曜坚却从幺鸡的嘴里,体味出了儿子的境遇。
他这儿子,因为家中宠溺,又因为年纪小小本事傲于同族兄弟,生就是个不屑与平庸人交足的难遇性子,别说叫他名字,就是语气里稍显不尊敬,都能叫他生气动手,似马上这黑小子叫随从似的叫他,那在从前就是侮辱,听了不跳都不是他性格。
可现在,他这儿子不仅半点反应都没,反还默认了这称呼,连同与这黑小子推拉的举止都显得亲密如老友,这简直太反常了。
凌湙跟后头打马上前,先是给了幺鸡一小鞭子,轻斥他,“少说话,把人气死了都是债,你家爷穷的慌,赔不起。”
幺鸡立刻收兵闭嘴,勒马退了半步侧立于凌湙马后首位置,让出了中心位,凌湙这才算正正与杜曜坚对视上,抱拳见礼,“杜将军,久仰。”
他年纪小小,声音轻脆,整个人有如朝露,浑身澎湃着勃勃生机,骨子里透着无所畏惧,举止中有着一往无前,虽于马上半弯了腰见礼,却只表达出对他年长的尊重,而非他一身铠甲上的军中名号和地位。
不卑不亢,拿捏出了一个贵门子的仪态,铮铮傲骨不因事易时移而改变动摇,面虽嫩,而风骨未折,家世教养上,当得起侯门嫡公子的尊位。
杜曜坚忽然就懂了侯府后续追送的人和物,这样一个嫡出郎君,想来那边府里的主事人,已经悔的跺脚捶胸了,就是换了他,也要想尽办法来弥补这段关系的。
实在是个太出色的小郎君。
杜猗见父亲盯着凌湙打量,深怕他犯了凌湙的忌讳,他虽才跟着凌湙不久,却知凌湙顶讨厌人盯着他容貌看,为了消减过于妍丽的外形,风餐露宿都不遮容,就指着能将白里透红的肤色,给糙改成健康的褐色,因此,他连忙跟着出声提醒,“父亲?”
杜曜坚垂头与儿子视线对上,居然从他眼里看出了恳请,一时思绪翻飞,嘴上却道,“小公子满月那日,杜某有去送礼,没料经年一转,却于此间门相遇,真事世无常,境遇催变,且不知小公子对吾儿是个什么情态?夺马,待似仆从,又或者以为质?”
杜猗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拦在凌湙面前,“没有,父亲,您误会了,马是儿子送的,随侍左右也是儿子自愿的,至于人质更是无稽之谈,是儿子……”
凌湙没让他说完,小鞭子跟砸幺鸡一样砸了他一背,“解释啥,你爹说的又没错,我掳你本来就是为了换东西,你这么跳着跟我拉关系,是要我不好意思找你爹要赎金?走开,不要耽误我挣钱。”
幺鸡咧嘴傻乐,长枪把杜猗拨开,有点子幸灾乐祸,“都跟你讲了,五爷眼里只有钱,换了我落进敌手,五爷都只会在钱和我之间门优先选钱,所以,我才叫你练好功夫,免得将来没本事靠自己逃命,反正指望咱们爷掏钱赎人,那是不可能的事,嘿嘿,你最好提前有这个认知,不然以后我怕你心碎。”
凌湙一身威势,在这么个漏风的憨批嘴里,生生掉档成了个不顾属下死活的渣男,脸色一时几变,搓着鞭子就想抽人。
幺鸡特别懂他,立即张嘴补了句,“当然,五爷最后是会为我们报仇的,这点你得对他有信心,他……”
凌湙实在没忍住,转头朝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怒斥,“滚去守着一线天,别叫人跑了,一天天的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尽给老子丢人,敢走脱一个,看我禁你的食。”
幺鸡叫受惊的马驮着立即远去,杜曜坚这才从后列的兵丁群里,发现了自己府上的兵,且从他们的箭尖所指处,看到了一群惊慌失措的百姓,而那些人也正迟疑不定的朝他这边望过来,一副想求救,却搞不清双方立场的犹豫姿态。
程辉看着主帅的眼色,一挥手,让后排的令兵亮出了杜字帅旗,他们取道北曲长廊,为防宿仇纪立春找岔,一路没有亮旌旗,是避着沿道卫所奔袭过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找失踪一月余的杜小将军。
只半路遇上成股小撮的灾民,那些人仿如惊弓之鸟,听见马蹄就抱头躲避,叫他们逮了问情况,却得知了一个令人难信的消息,说是一群马匪叫个路过的流放队,和几辆押药草的车队给剿了,连老巢都没保住,直接叫人连锅端了。
那小撮灾民抱头抽涕着控诉,纷纷表示那队人马过于凶残,打杀了马匪不算,竟还坑杀了成群灾荒饥民,实在叫人闻之色变,不敢与之为伍。
还是杜曜坚存疑,叫程辉对着几个眼珠乱转的滑头用刑,军中棍子一上身,那几个灾民就受不住全招了,竟然是因为食用人肉的关系,听着消息不对劲,提前从荀扬驿里跑了,最后这小撮自以为逃脱的灾民们,全都被杜军给处理了。
马匪该杀,食过人肉的灾民也该死,杜曜坚除了不信一队流放差役能干出剿匪的举动,心里倒是对这群人好感倍增,既非滥杀之辈,且瞧着也挺讲道理,若能招几个得用的人才,也是他这趟北曲之行的收获了。
由此,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被儿子领到营里的几个衙差,想着或许会是那几个人的功劳,然而,整体人数上又不对劲,马匪百余骑,不可能仅止他们能干翻的。
等他见到简化版的车悬阵,以及攻防有秩的安排,眉头立刻跳了跳,这种属于高阶将领才能指挥得动的大型阵队,通常人数都在万人以上,千人打底都是常态,就是他,也没自信能摆得动这样的阵列,所以不自觉的,他打马近前想要细看。
而那些观望的车队富甲,一见杜字旗,就知道了来者是谁,忙又急又慌的齐齐出声高呼,“杜将军救命,我等迫于城外灾民冲城,不得已出城避难,然而,却叫这队不知来路的匪患,堵住去路欲打劫我等钱粮,杜将军英雄盖世,望伸一伸援手,救我等出危难当中,某等家小改日定登门道谢,就是京中任职的子侄,也会铭记将军恩德,若有指使,必当结草衔环报之。”
幺鸡歇了这半时,力气已恢复,被凌湙打马疾奔回队列,刚落定,就听那些人乱叫,当时就挥枪不乐意了,“呔,一群为富不仁的杀人犯,你们怎不敢把实情讲出来?淌着城内百姓的尸体逃避出城,你们还想全身而退?我呸~有你小爷在,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想从此路过,留下买命财,所有人,列队~!”
杜猗被凌湙用鞭子撵走,悄摸摸的到了幺鸡身边,刀鞘拍着他的腿,恨恨唾他,“不讲义气,好歹拉我一把,看我夹在我老子和五爷中间门,你很乐和是吧!”
幺鸡整队正要耍威风,平时这样的号令都是凌湙发,这次换了他来,正满脑子兴奋,恨不能立刻领着队,将这群人冲杀围堵,被杜猗逮着说话,一脸好烦闷的模样,正眼都不往旁边瞅,只随口回道,“我拉了,我用枪拨拉了你好几次,是你自己非要跪着不动的,害我被五爷训,你才不讲道理,下次别用烧鸡收买我了,给我也不吃,哼!”
杜猗叫他怼的噎死,讪讪的往回圆,“生什么气啊!我就是那么一说,没真怪你,那烧鸡要是不吃,我请你吃烧鹅,那是鸡的两倍大,肯定够你吃。”
俩人自陪练时起,渐渐的有了交情,幺鸡这人简单,除了不涉及凌湙的秘密,其他都很好说话,杜猗觑着他喜好,用了十天左右,就能跟他有来有往的说笑玩闹了。
杜曜坚此时已经靠近了他们两个马身的位置,惊讶的瞪着儿子给人作小伏低,根本没注意听那群富贵老爷朝他喊的话,倒是无意里听全了幺鸡的回怼。
正当此时,那紧闭的南城门开了一条缝,从中狂奔出三个灰头土脸的人,泪迹占着血污,一脚扑到杜曜坚马前,跪着叩头哭诉,“将军,杜将军,求您为本官以及全城百姓作主,让这些冲撞杀害百姓们的老爷给我等一个交待,呜呜,将军,百姓何辜?没死在饥寒交迫的灾情里,却叫这些人如屠猪宰牛般,给生生压死了,将军,我城中百姓冤啊!太冤了。”
陆仓哭天抢地一股脑说完,他身后扶着他的李田良也跟着抹泪,声音悲呛,“将军,这些人实当该杀,只我等人少兵弱无力阻拦,只能请了凌小爷相助,您切莫听信他们片面之词,误与凌小爷为敌,叫他们趁机脱身。”
王越之在旁拱手,面容悲痛,“杜将军不防派些兵将进城查看,我城百姓前日为护这些人自发组建卫队抗击灾民潮,没料却在家门口惨遭曾尽心守护之人杀害,街头巷尾哀声戚戚,满城白帆血迹未干,杜将军,我城百姓实不能这般含冤过奈何桥,望将军能替他们伸张正义,替我城百姓讨还公道,替我家大人以正视听。”
三人以陆仓为首,一前两后齐唰唰跪地请命,杜曜坚这才将眼神放置于远处的那队人马身上,嘴里道,“若尔等所述属实,本将军自当为枉死的百姓们作主。”之后招手将程辉叫近前来,“程副将,你亲自带队人进城查看,若属实,速来报。”
程辉领了命,瞪着幺鸡指了指,他还在耿耿于怀着幺鸡之前的挑衅,若非看杜猗的态度,怕是早提了刀打过来了,这会儿都憋着气没下去,带着人绕过那群富贵老爷车马时,一招人,将身后百余骑叫了一半过去,“围上,一个不许走脱,等本将军回来。”
那群富贵员外爷们直接傻了眼,纷纷走下车马朝着临近的军爷塞银两,又对着杜曜坚这边求道,“杜将军,我等也是情非得已才犯了错,但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尸横满街,只是打杀了几个欲趁乱抢劫金银,与美妾侍婢的混子而已,良民可能误伤了几个,我等本待安全之后,再回来稍作弥补,绝不是如陆大人他们说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般狠心之人,将军,我等家小俱都在此,优先护持妻子儿女乃人之常情,我们……”
杜猗守着东门,南门长街上起骚乱的时候他远远的听见了哀嚎,只当时他要维持着灾民们的秩序,没能进去仔细查看,此时见这些老爷竟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模样,终于和幺鸡先前一般的怒了,直接打马到了那些老爷面前,长刀一指,“你放屁,你们杀人的时候老子听见了,是谁大叫着阻路者死的话?还敢狡辩,妄图欺骗我父亲,看我拍死你。”
杜曜坚额头直跳,只一月余未见,他那懂礼识矩的小儿子,尽然满嘴粗鄙之言,且行为更半点没有世家子的风度,他自己被称为雅将,当然也希望后继能有人继承这种雅号,对底下几个儿子的教养从来不许走兵痞的路数,可杜猗现在这副模样,显然,他似挺得意这种直白的叫骂行为。
这从他乱跳的眉峰上不难看出,他半点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出格的行为,且已经习以为常,杜曜坚将眼神往幺鸡身上转,发现他正一脸赞同的看着杜猗,并蠢蠢欲动的想要上前助阵。
凌湙却调转了马头,看向一群急速往这边靠的人群,领头的居然是郑高达,他身后还跟着袁来运和几个孔武有力的犯囚,一群接近小二十人的队伍,迅速拜在凌湙马前,“五爷,我等前来相助。”
袁来运更膝前两步,埋头道,“酉五抵了属下的班,说五爷这边需要人手,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回去请了郑大人帮忙,队里其他兄弟也要跟来,最后我们就点了些身强力壮的来,望五爷看在他们心诚的份上,莫要怪我等抗令违规。”
凌湙垂眼看向跪了一地的人,小鞭子挥了挥,声音清浅,“归队吧!”
杜曜坚接二连三打破认知,心情跟过山车般跌宕起伏,招了儿子往旁边说话,“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情况仔细说说,那小少爷有什么能耐突然就这么招人待见?他才多大?你们就一个个的……一个个的跪他?”
杜猗一脸复杂的望着他爹,道,“爹啊,你儿子要另投明主啦!回头您给我把军中现职给去了,我要去五爷身边讨前程。”
杜曜坚一个没绷住,刀鞘嗖嗖两下拍向儿子,“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教了你这些年,遇见奇才想办法收入囊中,不是叫你转身跪到人家脚下称臣的,你既欣赏他,大可将他带回家里,左右有我助你□□,总有能教他归顺你,为你所用的时候,怎地反过来去投他?他连毛都没长齐,等建立功业到哪天?你快给我收住想法,不然老子打死你。”
杜猗沉默了半晌,对他爹道,“您当我没想过呢?可后来事实告诉我,要不想半夜叫人砍了脑袋,就莫动收降这位爷的念头,不然,哪天我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坑死我们全家,爹啊,除非我能有让他跪服的能力,否则强行收拢他,只会招他怨恨仇视,早早晚晚他能反杀我,所以,您看,您儿子有能统御他的能力么?”
杜曜坚叫他问住了,他的儿子他清楚,有勇无谋,虽善听人言,却不太会玩弄心计,真遇上个鬼才般的谋士,没外心还好,一但起了外心,那就是个死字。
杜猗接着道,“爹,您要不信儿子的眼光,所幸您也带了人来,就着五爷摆好的阵列,好好跟他练练,有没有实力,您一与他对上就知道了。”
这边话刚说完,程辉打马回来了,脸上颜色黑沉,指着围着车马的兵将道,“全都捆起来,回头交予刑部查问。”
他这态度一摆,杜曜坚就知道事情真相怕是与兆县县令说的一样了,果然,程辉近前就道,“妈的,百姓死了一列,各种惨状,哭声震天,老子听着都凄惨,实不忍多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杜曜坚并没理会那些, 叫嚣着京中有人的富甲老爷,他作为西云线主帅, 并不惧区区几个小京官, 哪怕京中一二品大员,也没几个能在陛下眼里给他上成功过眼药,作为已故奉肃贵妃的胞弟, 他在陛下眼里类比家人, 亲密度直逼皇家正牌小舅子,若非宫中无有与杜猗年纪相当的小皇子,依他的宠幸度, 是绝对能给自家小子捞着个皇子伴读当的。
裙带关系就是这么牛。
可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荣宠, 养高了他估量人的姿态,从祖上脱离宁柱国公府部曲编后, 他家父祖就一直在为门楣争斗, 为使子孙能做人,免叫迫为豪门狗, 是以全族子弟都投军的代价, 慢慢累积到了现如今的地位。
蓄部曲, 养府卫,招谋臣,三五代轮转之后, 杜府才有了与那种资深百年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 每一代的传承里, 基本已经绝了子孙另投主的规划, 哪怕当个干吃米粮的闲人,也没送给人驱使的想法,家中不缺闲人一口粮, 却丢不起子孙再为从的脸,故此,晓是杜猗说的天花乱坠,吹的凌湙如神,也无法叫杜曜坚答应他择主的要求。
他的儿子,就算一辈子碌碌无为,他也能凭着家世背景,保他前途无量,推他步步高升,实无必要自降身份,主动跑去给人驱使,受苦受累,都不定能站到他将来推他坐上的位置,所以,他得让他亲眼看着自己选择的所谓明主,是怎么战败在他老子手里,又是怎么狼狈的滚去北境的。
这样的想法,让杜曜坚眼神变得锐利,从欣赏凌湙转变到,强烈的挫其自尊的迫切,哪怕知道他出自旧主家,在涉及杜府颜面,及儿子前程时,也勾动不了他准备挫掉其凛然傲骨的决心,如能将其一击打落尘埃,促使其永远也爬不起来,那是不是就代表着,能兵不血刃的解决掉远在京畿宁府的希望?
既然已经沦落成三流世家,那好好的守着现有的富贵不行么?做什么还要垂死挣扎,指望个小儿能翻身?
荣耀归于尘土,就该服从天命。
大抵这世上多的是,世奴不愿旧主起复的阴暗心理,若能一直踩着旧主的脊梁往上走,那比得到多少金银美人都爽气,是睡觉都能被心底的暗爽给乐醒的那种痛快。
所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就是这么来的。
杜曜坚对上儿子期盼的眼光,微笑着点头,“那你去跟小公子说,爹也不以人多欺负人少,且看他身后那些人似新丁入列,爹愿以他的半数人头对战,免得我赢了要被你指责,以正规军欺负杂牌军,呵呵,他有没有你说的那样强,爹一试便知。”
杜猗可不知他爹心念电转间想的老多,只当他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忙高兴的作揖打稽,搞怪哄他爹高兴,前后殷勤的要服侍他重整衣冠,理须净面,那表情极为狗腿,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逗的杜曜坚一张严肃的脸上,愣是没憋住,眉角眼梢都透着乐。
相比家中年长的那几个儿子,笨嘴拙舌不懂恭维,杜猗的得宠简直一目了然,杜曜坚再严厉,对着这样讨喜的儿子,也是硬不起心的,放水都放的明目张胆,也就不难得出,他肯为了这个老儿子,不顾会与宿仇撞上的麻烦,亲赴北曲长廊寻人的举动了。
实在是杜猗对于他,以及家中老母老妻,都过于爱重,失一根汗毛都能叫家中两个女人,抱着他嘘寒问暖,哭天抹泪,所以,他想离家另投,只归他想,不归他行,是没可能会成真的梦想。
但这个真相杜曜坚是不会讲给杜猗听的,他会用事实告诉他,投谁都不如投在他老子的羽翼下安全有前途,他要用实力告诉他,所谓的明主,不敌他老子的一合之力,他要用现实教会他,才能在绝对武力镇压下,不堪一击。
杜猗带着这么个自以为欢乐的结果,找到凌湙,邀功似的上前笑眯眯,“五爷,一会儿我爹要来试试您的车悬阵,您放心,他只带我们队的半数人来,不会有伤亡出现的。”
凌湙眼睛正盯着那些被捆的有钱人,眉头皱的有些紧,到手的钱粮眼看着要飞,他得想个什么法子,能顺理成章,又不触律法的得到。
这个时候他就有点看杜猗不顺眼了,若非他爹来的不巧,他根本不用烦心怎么打劫,反正到时候都口说无凭,这些遭了劫的老爷没证据能指认他,北境边城一缩,谁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杜曜坚不一样,天子近臣,身侧有兵,他再胆肥,也没有当着一名将军的面,堂而皇之的抢钱粮,那简直跟当面打人脸无异,他可不想在羽翼未丰时,得罪这样的实权统帅。
他的人生已经由简易模式,转道困难模式,可没有再往地狱模式里转的意思,那太苦逼了,会连emo都e的叫人直吐活该的节奏。
凌湙声音压着火,眼神不善的瞟着他,“我好好的阵,好好的兵,做什么要拿来陪你爹练?刀枪无眼,你说不会伤就不会伤了?还半数人头,我一个车半个人都不出,你爹爱找谁玩找谁玩,我才不当陪练的冤种。”
当了一路陪练的杜冤种脸现急切,“可我都跟我爹说好了,他要能在此阵上试出你的实力,就同意我投奔你,认你为主,五爷,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跟你。”
凌湙此刻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指着那些被他家大兵拉走的钱粮车马,一副急眼的样子,“我现在哪有心情应付你爹?杜猗,我们来这是干什么的你没忘吧?现在这情况怎么搞?哦,我忙了大半日,算了小两天,回头屁也没捞着,叫你爹截胡赚的盆满钵满,你看我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么?我脸上有写好欺负几个字么?我告诉你,想占我便宜,没门。”
幺鸡夹着杜猗胳膊使劲,声音压的极低,“叫你爹回去,这里用不着他,就这群肥硕跑不快的富贵老爷,有我们就够了。”
杜猗一下子记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当时就羞惭了,脸色又红又白急于争辩,“我、我,五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见了我爹,给高兴的忘了,五爷,我,我这就去跟我爹说一声,肯定不会叫你吃亏的。”
凌湙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瞪着杜猗道,“那还不赶紧去,我可告诉你,这些钱粮车马得给我一半,你的赎身银子我就大方的给你抵消了,至于这些人的嘴怎么封,就劳烦你爹自己想折了,我是不管的。”
按原本计划,凌湙只想从这群老爷手里拉三分之一的钱粮走,可杜将军显然没准备文赎儿子的自由身,若武赎,就得开打,比直接从这群为富不仁的老爷手里捞物资费劲,凌湙又没吃饱了撑着,当然要挑不废劲的拿。
杜猗叫他张口一半的量弄懵了,他转头与远处的父亲对望,一脸为难道,“五爷,这……是不是要太多了?那些老爷多多少少都有关系在京,拿了他们一半身家,回头怕不好跟人交待,就是我父亲操作起来,也有些困难,他毕竟是个将军,有些事做太过,是会被人弹劾的,这样,我那份我自己出,不用您抵消,回头我就叫我父亲给我送东西,绝不会叫您吃亏,好不好?”
凌湙冷笑,“你别蒙我,进了军营里的车马,能保住一半就不错了,那些人本来就犯了罪,回头往刑部走一趟,能不能齐头整脸的出来还两说,你爹真要运作,根本费不着什么劲的,就能叫他们光溜溜的滚蛋,你丫是欺我没在军营里呆过,不知道里面的内幕是吧?你小子,还说要投我,结果就是这么投的?”
杜猗叫他说的哑口无言,郁闷的直挠头,他不知道内幕可以做多深,但他知道凌湙说的是真的,就因为是真的,他才不想叫凌湙对他父亲产生不好的歧视,官剥民财,好做不能说,他就是投了凌湙,也没有想坑亲爹一把的念头。
他是他,他爹是他爹,落这么个把柄在凌湙手里,指不定哪天就能爆雷,他投凌湙是为了人生目标,不是想要拉着全家一起当蚂蚱,给凌湙拴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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