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郑二郎不知自己那知书达理的妹妹怎么变了人,也不明白荒芜蛮荒之地有什么好——北地留给郑二郎的只有无尽的屈辱和痛苦,是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噩梦。
“阿兄,你得睁眼去看。”品尝过自由和权利的滋味,谁又愿意重新做回笼中雀。兴许衣食无忧,兴许风雨不侵,但是,当翅膀再也无法划过天际,果腹之食要来何用?
因着郑令修的一句话,郑二郎决定去看看。看看这怀朔,看看这草原,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自己妹子死心塌地不愿离开。
郑二郎去田边,看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去了工坊,看到觑着眼睛勾头干活的妇人;去了草原,看到了一壶奶茶熬过一天的放羊倌。
郑二郎走遍了怀朔,看遍了敕勒川,愣是没看出个什么来。荒芜、贫瘠、野蛮、落后,这是郑二郎对北地草原的固有且坚定的看法。
“阿兄,你得用心去看。”郑令修又指指眼睛,“你看他们的眼睛。有光!”
“他们眼里有光,他们知道自己在为自己活着,他们知道自己的辛苦和努力都会有回报。”郑令修虽然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但是并非不知世事。郑家有田地,亦有工坊,跟着母亲学管事理家之道时,郑令修也是见过家中的仆役匠人。
曾经,郑令修很疑惑——那些人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总是一脸麻木。明明郑家不是严苛的人家,对家中仆役向来宽和。他们怎么还不知足呢?
如今,郑令修明白了,无片瓦遮身,无寸缕裹身,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生生世世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们是奴隶,他们的子子孙孙也都会是奴隶。”
“生死由人。”
“而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说这话的时候,郑令修的眼中闪着冷光。倘若家中没有出事,自己会按照即定的轨道嫁人、生子、操持家业、抚育下一代.....直到终老。这样的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被无形之手操控着走完了一生。
如今棋盘被掀飞,棋子被丢弃,突发的变故反倒让棋子大梦初醒。
想到这儿,郑令修傲然道,“阿兄,你觉得已经看到另外一条道路的我,还会回去吗?”
郑令修打破郑二郎的幻想,“倘若崔家真的有心相帮,嫂嫂和侄儿们就不会死在路上了。”以崔家之势,救不了郑家,还安顿不了几个妇孺吗?
忽得,郑令修冷哼一声,“崔家如此冷酷,阿兄却依旧让我嫁为崔家妇,是推我入火坑吗?”
“当然不是!”郑二郎连忙解释,“阿兄也是不忍你受苦。”
郑二郎的目光落在自家妹子的手上,曾经那是一双圆润可爱、晶莹如玉的手,如今却染上了风霜,粗糙如家中浣洗的仆妇。
再看她的打扮,布巾裹头,无朱钗玉簪为缀,寒酸至极。
察觉到阿兄的打量,郑令修落落大方,反笑道,“在这怀朔,绝对无人因我无珠玉为佩就小看我一眼。”
话说到这儿是彻底进行不下去了,郑二郎叹了口气,再问一句,“你真不走?”婚约的存在是郑家重回世家圈子的一张船票,而这张船票的主人却弃之如蔽履。
“不走。”郑令修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阿兄.....管不了你了.....”郑二郎掩面叹息。
郑令修却心道,阿兄你管不着我,我却要管管你的。
“阿兄你的命是贺兰首领救回来的,如今吃的、穿的,也都是贺兰家的。”郑令修一一列举,“哦,当初你救回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了,医药费可不便宜。”
郑令修每说一句话,郑枢的脸色便黑一分。可又无法反驳——妹妹说的都是大实话啊!
“阿兄打算怎么报恩?”郑令修恨不得想开门见山地说:阿兄,别老把眼睛放在我身上,想想你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我....我自有打算!”郑二郎羞恼,晚膳也不吃了,屁股着火似的跑了出去。
看着阿兄落荒而逃的背影,郑令修却笑不出来,她心中可惜——就差一点点了,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还有侄儿们。只要他们在坚持一下,或许,他们郑家人就能在这寂寥而自由的北地草原团聚了。
可惜,没有如果。
想起不堪受辱自我了结的阿母,还有打击之下生无可恋,撒手而去的两位嫂嫂,再看看自己这间虽然简陋,但却五脏俱全的小屋。郑令修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像是要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同吐掉。
另一边,落荒而逃的郑二郎一边腹议着妹妹的“不成体统”,一边焦急地来回踱步——自己要怎么报恩?
郑枢并不是个不知回报的白眼狼,他知自己这条命是贺兰家救回来的。只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拿什么去报恩呢?
难道自己要如妹妹一般去讲那些歪理邪说吗?
郑枢摸摸自己的胸口——他做不到。
作为被报恩的对象,贺兰定对于郑家兄妹的打算和争执一无所知。他压根没想过要郑枢报恩,因为自己已经收过报酬了——郑令修的羊毛针戳法。
最近贺兰定的工作重点都在种田上——食肆生意兴隆,运转良好;小食肆朔州分店也开张了,目前进展顺利;羊毛生意早已上了正轨,从生产制作到最终销售已然形成了一条熟练的流水线,每个环节都有熟手操持,出不了岔子;流民营井井有条,大家有活干,有饭吃,就乱不了。
再有洁面皂和润肤乳生意,羊油作坊建成。一头剃毛、剥皮的羊被送进工坊,油脂剥离去生产皂和甘油,羊肉被剔下,肥嫩的后颈肉、羊腿等被送去食肆,其余的肉则被加工成肉干,囤积起来留着冬季售卖——哦,对了,还有一部分羊肉会被用药物炮制成特殊“保健品肉干”,功效一绝,价格不菲。
生意上的事情步入正轨,贺兰定的精力便放到了种田上。
族人不解,“咱们这儿不适合种田,有这个精力和人手,不如多养些羊。”如今在牧民们的眼中,羊儿浑身都是宝,养再多都不嫌多。
“不能胡乱扩张。”贺兰定给众人讲道理,“羊多了,草不够怎么办。”那就需要去更远的地方放牧,无疑增加了工作量和风险。
“再有。如今羊毛制品兴起,沃野、武川、朔州等地都兴建羊毛工坊,明年、后年的市场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贺兰定道,“物多价贱,咱们要保守一些。”
闻言,众人也明白过来,皆道还是郎主考虑长远周全。
贺兰定没有说的一点,也是他先前没有考虑到的疏忽之处,那就是战争对经济的影响。
一旦大魏陷入战乱,怀朔的羊毛制品往哪儿去卖?战火纷飞,商路阻断,平民没了生路,世家仓皇逃命,谁来买羊毛衫和润肤乳?
到时候,怀朔怎么办?以羊毛制品为主要经济来源的贺兰怎么办?
想来想去,贺兰定还是决定要种田。只有真正实现了自给自足,才能抵御战争的风险。
第一百零九章
当贺兰定准备开始在种田上下功夫的时候, 才发现,人得相信科学。
“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可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考点,而是贺兰定眼下必须要克服的难题——阴山之北是真的不适合种田。
三月四月本该是大地回温, 万物苏醒的时节。南方草长莺飞, 春耕正忙。可是北地草原依旧是一片寒寂, 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根本无法耕耘播种。
时间进入五月, 南方的禾苗抽出了嫩芽, 碧绿一片,长势喜人。而北方草原气温缓慢攀升,积雪融化, 土壤解冻, 但是因着积雪化得太快, 土壤过湿粘重,根本无法种植粟麦等农作物。
等到了六月,江南的稻田染上了金色,沉甸甸的稻穗预示着丰收。此时, 敕勒川草原彻底回温,天高气爽, 水分蒸发骤然加速, 那些被融雪浸润泥烂的土地一下子又过分干爽了。
“没什么种田的讲究。”面对贺兰定的询问,种田的老农紧张地直搓手,“种子一洒,能活多少就看老天爷了。”
“哦,要是勤快些, 每天去田地里拔掉争肥的杂草, 产量自然能高一些的。”除此之外, 怀朔的老百姓们再无其他的种田技巧了。要不是朝廷硬下了不少耕田指标, 怀朔这边是没有谁家会想不开去种田的。
“沤肥吗?”贺兰定问。牛羊们走过的地方,牧草都会肥壮些。老百姓们总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啊.....”老农张张嘴,“家里煮饭烧剩下的灰会镐到田里去。”
贺兰定蓦然想起,在北地牛粪羊屎都是宝贵的生存资料,是牧民们每日生活离不开的东西。用牛粪去肥田,那拿什么生火煮饭?
一通调研走访,农书也翻烂了。贺兰定还没能为怀朔的种田大业找出一条路来——除非天降土豆或者番薯,这两样都是出了名的好养活。
但是,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更不会掉土豆和番薯。贺兰定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怀朔的吃饭问题。
窦兴和可朱浑喜联袂而来的时候,贺兰定正对着农书挠头。《氾胜之书》是贺兰定从贺兰家仓库中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贺兰家祖先从哪个世家的手里抢来的。
此书为汉代氾胜所著,书中将耕作技术总结为“趣时、和土、务粪、务泽、早锄、早获”。
六个词,十二个字,概括精准,总结到位。可是对于怀朔能用上的,却只有“早锄”一个环节——早点除草,有利收获。
至于其他,天时地利人和,怀朔一样不占。
“贺兰首领这是遇上了难事?”窦兴看着贺兰定愁眉不展的模样,心里担忧——贺兰家的事儿可别影响了怀朔大局。
“嗯。”贺兰定提不起劲儿来,他把农书一合,叹气道,“琢磨种田的事呢。”
闻言,可朱浑喜白眼翻上天。在他看来,贺兰定想在怀朔种田,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干。他忍不住道,“怀朔要是能种田,咱们老祖宗也用不着南下了。”
贺兰定如何不知道可朱浑喜说得有道理,可是,“不试一试,总归不甘心。再说,左右不是没什么事儿....”
“哪儿没事了!”话未说完就被窦兴和可朱浑喜齐齐打断。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窦兴清清嗓子,与贺兰定道明来意,“今日登门拜访,为得是两件事。”
“一是为了接羊羔的事情。”窦兴明年准备大干一场,将羊绒制品也发展起来,如此,族里本身有的羊儿就不够了。便打算到周边地区采买小羊羔回来养。
但是,“价格太高了!”羊毛制品生意的兴起让北地羊羔的价钱也水涨船高。
“这不是个办法。”羊羔价高就增加了生产成本。
窦兴建议,“要不要由联盟出面,将羊羔的价格压一压。”这是打算以势压人了。
贺兰定却摇头。一来他成立联盟的初衷是为了保障怀朔大家的权益,而不是以势压人,剥削牧民。再者......
贺兰定缓缓道,“我给大家讲个南边的故事。”
贺兰定要讲的是阳光玫瑰葡萄的故事,“第一年,因着是新品种,口味好,价格高,六十铢钱一斤,个别果农大赚特赚。
第二年,许多果农们见状也种起了阳光玫瑰。结果,到季,该品种大量上市,价钱就上不去了,最后贱卖十钱一斤都卖不出去,果农们血本无归。反倒是种植另外一个品种的果农,赚得盆满钵满。”
故事讲完,窦兴和可朱浑喜都没有说话,两人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贺兰定不再多言,等两个人自己想明白。
贺兰定觉得怀朔羊毛产业发展的势头太猛了,接下来需要缓冲一下,一来观望一下市场走势,二来调整一下内部管理,稳中求进才能走得更远。
良久,窦兴和可朱浑喜同时开口。
窦兴:“那明年主推羊绒?”
可朱浑喜:“阳光玫瑰到底有多好吃?”
顿时,窦兴和贺兰定两人齐刷刷看向可朱浑喜:刚刚那么长时间你就在思考葡萄到底好不好吃?!
面对两人诧异的目光,可朱浑喜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又不打算扩张羊毛生意,我开火锅店呢。”
可朱浑家的火锅店已经开了两家,怀朔镇一家,朔州云中郡一家,生意一直不错,直到六月天气热起来,生意才淡了些。
可朱浑喜觉得火锅店来钱比羊毛工坊快多了,且也没那么累,因此准备将家族的重心放到火锅店经营上,“说不定明年我家就不做羊毛生意了。”
可朱浑喜歪坐着,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到时候再看吧,要是我家工坊不开了,羊毛什么的就卖给联盟,你们看着办。”
说完,可朱浑喜看向窦兴,“你刚刚说什么羊绒?你继续。”
窦兴:......自己还在辛苦谋划,旁人都跳出战局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缓缓神,窦兴继续刚刚的话题,“所以,贺兰首领的意思是明年收紧生产?”
贺兰定道,“贺兰家的打算是不增加原材料采购,同时主推羊绒产品。倘若出现市场饱和,订单量下降的情况,贺兰家则可以为其他牧民兜底。”
一方面,贺兰家的羊毛制品出产少了,其他牧民则可以分到更多的订单。
另一方面,倘若有哪家部落扩张太快,手里的羊毛卖不出去,贺兰家则还有余地吃下这部分的积压。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消极的打算。”贺兰定道,“说不定明年羊毛生意依旧火热,供不应求。”
窦兴没有应话,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可能的,明年的生意好不过今年的——贺兰定的打算是对的。
沉默一会儿,窦兴的心里有了决定,缓缓道,“所以,今年不是采买羊羔的好时机,要等到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