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刘秉有心给卫觊放一阵假,但被卫觊给拒绝了。
按照卫觊自己的说法,若他在此时歇息,又如何对得起亡故的弟弟,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只是他办事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在听到刘秉的这句话时,依然难以避免地红了眼眶。“早与晚,或许是有很大的区别。但时运如此,怪不得旁人。”
“可如果我说,刚才那句是我骗他的呢?”
卫觊怔住了:“……啊?”
刘秉没有避讳的意思:“我说,刚才的那句话是我骗他的。若是上天真的向我告知,张机能够替我平息一方疫病,那么就不应该只让我知道一个表字仲景,而是应当从籍贯到名字全都告知于我,起码让我找他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更不必担心会找错了人。”
“那您这话,是为了……”
“为了让他早一些适应此地的情况,将他在看诊用药上的天赋,都全部挖掘出来。”
“那朕当然不能说什么——赶紧医治好他们,否则我要你的脑袋,而应该说,你就是注定要来到我身边的神医,是不是?”
这前半句话,卫觊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和眼前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和陛下教授张将军孙将军他们习字是一样的,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学,相信确能学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刘秉点头:“是,打仗需要军心,治国需要民心,这医治疾病,当然也需要信心。有这句话在,起码对于张仲景和即将被他诊疗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份底气。仔细一想,当年黄巾起事时,张角向百姓赠予的符水中,也未必每一份里都有足量的药物,但他让这些人相信,汤药能够让人活命,这些人也就真的竭尽所能地活了下来,更将他奉若神明。”
“再看眼前,这一场突生大疫中,天命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张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刘秉也就将那为数不多向外打量的余光,从窗口收了回来,继续说道:“此番河东河内的大疫,能在刚露苗头的时候就被控制下来,是因你细心,自家中报信里发觉了端倪。六疾馆建成,疫病不曾扩散,是你折返河东后,与士卒齐心办事。也是你与兰台令做出的决定,让百姓愿意相信朕的说法,接受火葬一事。这其中种种,都与天命何干呢?”
“何为人事,何为天命,朕一向分得清楚。倘若神医真能研制出疫病的破解之法,那也只是他有真才实学,该当得到奖赏的是他,而不是预告了他能有所成就的上天。在张机到来前的成果,也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所谓的朕背负天命而来。”
卫觊刚听得有些眼眶酸涩,忽然又听陛下用玩笑话的语气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好事,让药方从天上掉下来。”
他都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让什么青霉素头孢菌素水杨酸之类的东西,也从天而降呢?
只给一身穿越前穿着的龙袍,是否太过抠门了!
……
但显然,上天并不能听到这位特殊的“天子”,在此刻发出一句句控诉的腹诽。
自觉身负陛下期待和“天命”的张机,也只能背着他的药箱,走入这用于安置病患的六疾馆中,预备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的药理,用在治疗病患上。
在走入其间时,他又不觉感慨,此地真是他不曾想到的秩序井然。
一间间隔间若是作为房舍来看,其实还是过于逼仄了,但作为安置患病之人来说,却又已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在入馆之前,张机还去看了眼此地供给的饭食,更觉惊讶。
别看这些人每日分到的肉食就只有一口而已,对于这些身患疫病的人而言,这一口肉,远比胡乱开出的药剂更能吊住元气。
这不……还能听见有人嚷嚷呢。
“……应该又是那个家伙。”引路的士卒额角一跳,满脸都是无奈。
“那个家伙?”
士卒连忙解释道:“嗨,他的邻居感染疫病死了,他被我们的人喊醒的时候还在发热,那我们当然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结果这家伙没两天就说自己已好了,让我们把他放出去。可御医都被董贼带走了,仓促之间聚集起来的医官又医术有限,包扎个伤口,看个头疼脑热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却没法确定,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要说这事也是确实没办法。那么个身强体壮的人,若能有办法确定他的情况,让他出来当个壮劳力,难道不比把他养在这里好吗?
还不是为求万无一失呐。
张机将肩带一扯:“带我过去看看。”
被士卒带到此人的窗前时,他果然还在据理力争。
先前距离有些远,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现在离得近了,果然听到的是一声声控诉。“你们不知道让个好手好脚的人坐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出去,是什么酷刑吗?”
“来来来,去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他笑隔壁的那人之前的大话被拆穿,却又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对方陷入急病之中。
但他刚因这片刻的愁绪低下头来,就听到隔壁又把门板拍响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听这位医官说了吗?我病得不重。”
他一个转头,又看向了张机,“您是——洛阳来的御医?”
“不,我名张机,是陛下自荆州南阳找来的疾医。”
“何止呢!”领路的士卒想到陛下先前的嘱托,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强调道,“陛下说,他梦到此地的疫病能被早早解决,这位神医正是其中一方助力!”
中年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那,那若是这样的话,您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看,我的体魄不差,按您所说我病得也不重,是不是正能用来测验治病的药方?反正我饭吃得多,药多灌几碗也没事。”
张机一愣:“你这……”
他听得出来,对方这话中的语气,分明不是希望能最先得到医治,从他这里得到治病的汤药,而是要用自己给他当个试药之人。可这人将话说得如此寻常,竟让人险些没能辨别出他的高义。
“我什么?你别看我杜长是黄巾出身,还不太乐意与褚飞燕一路,但我也听明白了,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陛下拿我们当回事,死人还给立碑纪念,先帝拿我们的脑袋当功勋,让皇甫嵩拿黄巾的脑袋立京观……”
“你一个疾医,还要从荆州去请,肯定是大才,到今日也就你这么笃定说我得病了,既然这样,我替你试试药怎么了,总不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吧?”
张机余光之中,瞧见那一旁的士卒往另外一边的隔间看了眼,对着他微有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就见这头的隔间内,一名年岁不大的孩童正蜷缩在角落,看起来没有多少声息动静,让人不由心中一紧。
再回看先前那吵吵嚷嚷的家伙,张机已隐约有了个判断。“把他放出来吧。”
“他这……”
“我不会把他带离太远的,只是换个地方看诊。”张机一转头,就见那男人“趾高气昂”地踏着大步走了出来,又立刻提醒道:“你叫杜长是吧?”
“对。”
“我让你出来不是因为你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人体质不同,疫病的表现不同,哪里能用一个药方下去,就药到病除!”
他也没那么离谱,才来到这里,就开始用人来试药。
“你病症最轻,起码先将你治好了,放一个人出去,让大家安心吧。”
他随后又在六疾馆中走了一圈,发觉如同杜长一般病症有自愈迹象的,其实并不少见,看来汤药浓煮热呷,加上补充豆类与肉食,对于病人确有好处。陛下名为手段保守,实则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了。
但正如他查验杜长脉搏所见的那样,此番疫病作用于肾肺,光靠着吃饱喝足,还远不足以解决问题。
站在抓药的木柜前时,张机就已慢慢严肃起了面容。他的眼前闪过了先前所见的种种,那些过往的医案与通读的医术都在他的头脑中碰撞,试图撞出一条出路来。
“伤在少阴,驱邪补气……当以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总觉得这其中还差了一样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没能被他成功捕捉到。
按说以那杜长的体魄,就算少了一两味药材,应当也不会太影响结果,或许可以先试一试再行调整。但一想到陛下的那句“天命”,他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草率行事,将就敷衍!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再加一味薯蓣如何?”
张机回头,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疾医,在一名士卒的带路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人见他看来,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一味薯蓣,你看如何?”
薯蓣……
张机顿时面露恍然:“对!我就说我漏掉了什么!原来是它。”
他疾走两步,走到了来人面前,连忙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回了个礼:“我名华旉,表字元化,若是没错的话,正是陛下找的,另外一位神医。”
想到先前刘秉的那句“天命助力”,华旉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评价。
或许相比所谓天命的说法,他对这位陛下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
他在抵达河内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不少与这位陛下有关的传闻。士卒百姓说他不畏疫疾,舍身前来,宛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幸好陛下有上天保佑,能不为疾病所困,更证明了他是天下百姓苦盼良久的明君。
以华旉看来,陛下的身体似乎还真与寻常人多有不同。只是这不同到底是因上天,还是因那位史道人,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得协助解决了此地的疫病,或许还有探寻的机会。
张机却不知华旉所想,已将他一把拉到了抓药的地方,连声问道:“你再看看,这剂量如何?是否唯独缺的,就是一味薯蓣?”
杜长隔着窗户,听着这一番用药的交谈,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不知该不该说,他现在又有点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神医了?
薯蓣(山药)这东西,在太行山中长着些野生的,因能饱腹,他搜寻、煮食过不少,用来入药却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汤药,还是饭食啊?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他到底是来试药,还是来品尝药膳的?
但事实证明,张机和华旉二人或许不能一帖汤药,把六疾馆中的所有人都给治愈,却能轻易祓除他身上的病灶,让他活蹦乱跳地走出了六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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