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但此刻,在这一片静默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
蔡昭姬合上了锦盒的盖子,对上了孔融震惊中透着无神的眼睛:“罪臣孔融,还不接旨吗?”
第118章
接旨……
这话从蔡昭姬的口中说出来,尚且是一句发问,听在孔融的耳中,却是一句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其他围观之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结论。
就算有人知道,荆南至交州多是山林瘴气,北方之人真到了那里,极有可能毫无活路,但当他们不是身在局中面临死境的孔融时,当先注意到的,还是陛下的宏愿以及那份厚礼,是倘若孔融起行南下后,势必会加在他身上的“名声”,而不是陛下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加重他身上的处罚。
汉家天子的天命,更是让人会想,既然这指路的利器,能让陛下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遇上了张燕这位忠诚的黑山军统领,是否也能庇佑南下为蛮夷启蒙的士人。
那是一枚何等精妙的指路之物,此前都不曾有人见过,却在孔融被罚南下的时候,拿了出来。
是恩赏还是苛待,其他人自有分辨。
可是……
他孔融身上有着各方汇聚而来的褒奖,为那名士之称添砖加瓦,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一种无法承担的虚名所裹挟,不得不踏上一条生机惨淡的路啊!
明明他此刻,身居囚车之中,却好似是坐在了火上。周围的目光是炙烤的日光,囚车是助燃的木柴,而蔡昭姬手中的那一只锦盒,就是点火的火种。
这火烧得旺盛,让孔融不得不快一些给出答案。
“……罪臣……”他艰难地开口,“接旨。”
这四个字已说得极不容易,但距他最近的蔡昭姬,还是听见了一句用来维系颜面的话:“必为陛下,宣扬汉家礼仪。”
也必为陛下,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跳起来,说要找陛下理论呢,结果直接就认下了?”马超朝着囚车看了一眼,自觉自己没看错,孔融自将那句接旨的话说出后,愈发死气沉沉地坐在囚车中。
因那“指南针”乃是陛下赠予荆州之物,而并不仅仅是赠予孔融的,它被蔡昭姬以罪臣体弱为由,交到了护送囚车的侍卫手中。时常能看到孔融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远处的锦盒上。
司马懿同样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马超轻啧了一声:“好事确是好事。”
反正那孔融不去凉州,祸害他们西凉子弟,在马超看来就是好事。但怎么说呢,他原本都想好,若是孔融仍有反抗之心,周遭的那些青州士人也要为他叫屈,那他马超正好让这些人瞧瞧他的本事,把人一概捉拿了。结果现在,他也就只能当个护送“神物”的侍卫统领了。
平白就从将领变成了仪仗队队长,多遗憾啊……
司马懿一瞧见他那脸色,便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打岔道:“你再听听周围,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马超竖起耳朵,正听到郑玄向蔡昭姬问起洛阳的典籍修复进度,仿佛已然忘记了他刚才还想为孔融求一求情。
再往后听,郑玄的学生虽是在商讨此事,也全无对孔融的同情。
“……孔文举这一去,若能胜任此事,也不失为一位开拓南方诸州的先驱者了。”
“陛下惩戒不够务实的官员,虽是严厉了些,但既给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看也没甚好置喙的。”
“要我说,孔文举在青州为黄巾所困之事,也算咎由自取,陛下竟以孤品相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嘘,现在可是天子脚下,洛阳境内,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
“子尼,你在想什么?”郑玄的随行弟子中,一名最是仪表堂堂、衣着体面的男子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同学,见他面露沉思,似有所想,开口问道。
那迟一步方松开眉头的男子身着布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古拙沉稳的风度,倒也不觉他落了下风。
他又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在想,早前听人说起的一则消息,正是与交州有关的。虽说南北相隔遥遥,但仍有些生意人在诸州走动,也把些南方消息带来了青州,说的正是那交州刺史……”
“交州刺史朱符,乃是钱塘侯朱公伟之子,自入交州,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境内南蛮怨声载道,恐不长久。”
“我有一种猜测。陛下是否在想,若是直接派遣一位新的交州刺史到任,已为大汉官吏所害的百姓不仅不会信任这新至交州的父母官,还会将累积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可如果,先令人在荆南开办学舍,招募流民,教授汉家礼仪,自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朝廷的态度。若再有刘荆州在荆南打压宗贼豪强,清算田地,主持流民屯田,这因势利导之下,荆交二州之间的道路便可兵不血刃地打开。”
国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早年间天下诸州流传着一首民谣,说的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说的是小民不可轻视,官吏未必可畏,这指南定北之心,或许正在于此了。”(*)
不仅是向他问话的崔琰陷入了沉默,在旁偷听的马超也惊呆了。
“原来……陛下对孔融的这个安排,还有这么多门道吗?”
若是这样说的话,荆州好像确实远比交州还适合用来处置孔融这样的人,让他们被虚名裹挟,不得不投身到那荆南的文化建设当中,助力陛下在日积月累的发展中收复交州。
司马懿一边默默记住了那说话之人的样子,一边卡壳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吧。”
但不对啊,这个“以毒攻毒”的招数,是他最先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当时他可没有想这么多。
至于那“指南针”,也是他出于维护陛下名声的考虑,建议陛下给出一份应景的赏赐,向天下表态,此举只为整顿官场秩序,并非一味重武轻文。
结果从陛下拿出那枚天下仅此一件的指南针,从蔡昭姬说出那句“指南定北之心”开始,后续的发展就已完全不由司马懿控制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握不住这日益水深人多的洛阳官场。
就像现在,郑玄的学生中,已有人拿出了一份助力于陛下此举的阅读理解。
而这郑玄无愧于是经学大儒,学生当中人才济济。
与国渊国子尼交谈的男子崔琰,出自清河崔氏,是从冀州跑到青州来,到郑玄门下求学的。虽才入学刚满一年,但因家世和学问,已在众弟子中崭露头角。
有他这一宣扬,国渊的说法已传遍了队伍前后,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也让本就觉死路不远的孔融两眼一闭,被又一块无法搬开的巨石砸在了心口。
当然,还要多亏一个人。
司马懿盯着郑玄弟子的队伍,不难发觉,这当中有一人跑前跑后,好像与谁都能攀谈上两句,笑容可掬,言辞表现落落大方,真是一位出众的社交人才。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得知此人名为孙乾,出自北海。
虽说从他和其余弟子的表现来看,他平日里应当就是这样一位跟谁都聊得来的人,但司马懿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位是不是早就跟孔融有些私怨了。
可不论是何种缘由,当他随着郑玄来到洛阳时,也就成了陛下急需的建设洛阳的大好人才。
“说起来,那个崔琰容貌出众,不输于卫伯觎多少。”马超没了担忧郑玄弟子会因孔融作乱的想法,此刻竟还有了闲情逸致,分析起这一众人等的长相,也一句话把司马懿从诸多朝堂竞争者到来的忧虑中拉了出来。
司马懿无语地往马超脸上了看了一眼,答道:“没事,你也不差。但别忘了,陛下选贤举能的标准。”
现在又不是那个察举孝廉还要看看是否符合容貌端正、并无损伤的时候了。陛下要的是务实!务实懂吗!
能为陛下做实事的,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又不是光看脸的。
马超:“……我只是点评,又没说羡慕他,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司马懿冷哼了一声:“提醒你这个都能以为孔融要被送去凉州的家伙,办事聪明一点!”
马超:“……”
他要是有这么聪明,还有那些文官什么事?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像司马懿这太年轻的,就不如文和先生相处起来舒坦。
当然,幸好这话他只是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否则这群新至洛阳的士人学子就会看到,负责迎接传旨的天子使者中,有人要当场打了起来。
他们看到的,只是洛阳的郊外,因已至盛夏时节,愈发草木青青,满目葱茏。
荷锄而过的农人唱着分不清调子的民谣,但大概听来,都是在期待着今年的秋收。
再往远处看,沟渠之间的流水,被一种造型别致的“翻车”引导至半山坡上,确保上方的小麦也能得到浇灌。
当他们向人问起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早年间先帝身边的宦官亲信的发明,但刚制作出来时,只是用来喷洒道路的,直到陛下重回洛阳,才被用在了京郊农田中。
那长势茁壮的田地间,像是为这一众行人所惊动,奔出了一行为人所驯养的鸭子,扑腾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跟前。
崔琰抬眼望去,就见对方急匆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避之不及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下逃离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途经,打扰到了对方的劳作。
但此刻,谁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一个农人的去向。
孔融的囚车要遵照着陛下的宣旨,不必入朝觐见,直接转道南下,赶赴荆州,只剩那枚“指南针”的赤色箭头,继续指向着洛阳。
而他们这一行人,则继续赶赴帝都。
时隔半年之久,在途经这座曾经为大火所焚毁的城市时,他们好像已无法在这里看到面露绝望的百姓,看到坍圮的房屋前挣扎度日的庶民,只能看到往来奔走各有事情可做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新修的太学,就长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司马懿的一声惊呼,又忽然让这队伍中的嘈杂人声,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陛下!”
郑玄匆忙再度下车,就见太学门前,已摆开了一支简单的仪仗,而那道身着天子常服的身影,就站在一方华盖之下,望向了这一众人才云集的队伍。
正是,天子亲至!
在这一刻,谁还敢说,陛下只重那些为他夺回洛阳的将士,而有对士人打压之举?他分明只是厌憎那些德不配位的人而已。
郑玄人虽年迈,脚步却仍迈得又稳又快,赶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对上了一双温和中透着期待的,属于年轻帝王的眼睛。
“老朽何德何能,能令陛下……”
“郑公能来,就是莫大的好消息。”刘秉抢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也在握住郑玄双手之时,望向了他后方那些随时可以投身洛阳官场协理政务的士人学子。“我有郑公,何愁太学不成!”
这天下间的规矩,一向都是同类相吸。自招贤令发出后,他也终于要迎来第二批云集洛阳的人才了。
甚至可以说,当“名士”二字因孔融的缘故大大掉价的同时,“大儒”二字的含金量,对于一度遭遇火焚的洛阳来说依然不小,也像是为那些正欲入太学就读,成为朝廷官员预备役的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青州的郑公?”
石韬本在建设太学东南角的一处院落,搬运着一批砖石,现在连忙把手在衣角擦了擦,又将身上沾灰的衣服连拍数下,仿佛衣着比先前体面了一些,这才看向了前来通知他的徐庶,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这还能有假,方才陛下都亲自来迎了。”
“陛下!”石韬猛地拔高了声音,一把抓住了徐庶的肩膀,“你见到陛下了?”
说到这个,徐庶就郁闷了:“……我到的时候,陛下已和郑公说完了话,摆驾回去了。”
不仅陛下走了,郑玄也因舟车劳顿,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去了太学附近的官舍落脚歇息,倒是他那些学生,还在将随行的典籍书卷陆续向太学的书库中搬运。
徐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先是遗憾自己的来迟,又随即在心中暗想,若他要成为陛下面前新一批的史官,应当如何记载这样的场面呢?又应该从谁的视角来写,才是陛下需要的人才?
直到想起来应当前来通知同伴,才忽然从那想法中抽身。
石韬显然是看出了徐庶的窘迫,连忙回道:“别想那么多了,郑公已至,太学必能群贤毕至,文教兴旺,咱们身居其中,何愁不能学业有成,走到陛下的面前!走,我们……”
“喂——”忽然从院墙之外的走道间,扬起了一个拉长的声音,“陛下有令,一月之后,太学募招新生!”
石韬和徐庶对视一眼,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定住了身形,随即,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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