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卢植死死地捏紧了掌心,方才让自己从那刹那间只觉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挣脱出来。
但在此刻,他看见的不止有那位衣着冕服、从容貌到气度上都无比陌生的君王,还看到了,在这朝会之地,分列于前的不是曾经贵为三公的老臣,而是一群英姿勃发的武将。
那些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武将,才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带着迫人的煞气。
也就是他们,把卢植、杨彪、皇甫嵩以及黄琬等人都暂时挤到了后面,用一种无比直白的方式告诉着在场众人。
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不是靠着什么人的帮扶、挟持、托举而来到这个位置的,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汉室中兴,是他牢牢地抓紧了对自己来说最有用的兵权利器,指挥着这些各有千秋的将领。
还是他,顺应着民心,顺应着军中的士气,一步步来到了此地!
或许他还不是一位手段足够成熟的帝王,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完全够格,也理当君临天下的帝王。
在这朝会的殿堂上,也再无权臣剑履上殿的威胁,再无宦官士族的相争,只有君王的唯才是举,朝臣的竞争上流!
他温和的目光扫过了全场,可当长安的风中仍有旺盛的血腥味时,没人会怀疑,那是一位庸懦的皇帝正在喜迎一批失而复得的文官。
而分明是一位正当年轻力壮的君王,行将重建朝廷,以安天下。
卢植抿着唇,向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俯首拜倒,朗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
“臣等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刘秉垂眸,眼中有诸多情绪在这一声里一闪而过,却还是一步步地上至正中,坐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了一声遥遥晨钟。
那不仅仅是在提醒着朝会正当时候,也昭示着——
从这一刻起,天下有且仅有一位,真正的皇帝!
第131章 (二更)
一位自河东重新起兵,夺回洛阳,又陆续征讨平定诸州,直到收复关中的,实权帝王!
殿中有人忍不住在想,这是否便该算是后汉的传统,因皇帝上位时大多年幼,于是常要经历一番打压,随后凭借着聪慧出手反击。
只是眼前的这位陛下又大有不同。
他的起家,不管是因主动还是被动的缘故,都确确实实地挣脱了先帝所遗留下来的朝堂。
若是将董卓篡政,另立新君,与王莽新政分作同类,当今陛下的时代,是不是该算是汉室的第三个阶段呢?
当然,这么算,又好像有点太抬举董卓了。
在众位朝臣的满腹思量中,他们听见了刘秉的声音,连忙各自正襟站好。
“朕能定关中,覆灭董贼,仰赖于忠志之士多方奔走,勇猛之将舍生忘死,今日能聚集诸位在此,自当有功即赏。”
“仍在洛阳留守的内政之才,待得回京后自有提携,为各方战场出谋划策的谋臣,也且随后再说,朕今日先说三句话。”
刘秉看向了下方的众人,自觉没有看错,打从那句“有功即赏”的话说出,原本就气势逼人的武将,越发压得那些流落长安的官员喘不过气来。
这对于平衡朝中的文武势力,其实没有多大的好处,但……
不是现在该去制衡的东西。
“凡校尉一级将领,战功各自昭告军中,上提一级,为中郎将。”
换句话说,就是马超、赵云、太史慈、徐晃、高顺,还有……曹操等人,都往上升一级!
刘秉也不知,有着做征西将军梦想的曹操,现在看到自己的征西校尉,变成了征西中郎将,仿佛距离梦想又迈进了一步,会是何种想法。他已继续说了下去:“凡中郎将一级将领,向上擢拔一级。”
吕布挺直了胸膛,就差没向其他人表明,这说的就是他没跑了。
可惜朝堂严肃,不见陛下的脸上有多少笑意:“着吕布为平北将军,镇守边地,不得有失,必令今冬胡虏不得来犯。”
吕布抱拳应道:“臣遵命!”
文和先生说得没错,他真的不应该拘泥于蜀中。听听,这不就是打仗的机会来了吗?若是真有不长眼的羌人匈奴人胆敢把手伸得那么长,他保管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做平北将军的厉害!
刘秉没有停顿,继续问道:“仲达,军中士卒伤亡统计得如何了?”
司马防顺着刘秉的视线,就看到了此刻于人群中极为醒目的司马懿,以及他侧转过来时,眼睛下极为醒目的青黑,竟不知该感慨陛下苛待少年人,还是该为司马懿得此重用而觉庆幸。
但不管怎样,这大概都是司马防从未想过的父子同朝景象。
年轻的朝廷有着极是年轻的官员,虽然彻夜未眠,也依然将话说得有力至极:“都已统计完毕了,各营的损伤与各自的战功,都已在朝会前交予诸位将军复查了。”
“好!伤亡抚恤与战功嘉奖,务必在启程前发放下去。”
这就是第三句话。
司马懿慢了半拍,方应了一声是,有些犹豫地在想,在启程前就发放完毕的话,也就意味着不能从洛阳国库拨款,那钱岂不是得从董卓劫掠各家富户所得中来支取?算起来,这其中可能还有他父亲昔日在洛阳的私产呢。
但他转念又想,士卒跟着陛下打赢了胜仗,其实是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若不让他们消除因往返疲惫积累的怨气,难免祸及百姓。这样说来,用“战利品”来嘉奖,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洛阳负担最小的选择。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没有问题!
“是,臣随后就办。”
“好!”刘秉雷厉风行的三句话后,继续说道:“国家危难之时,小人物身上也见大义。昔日扶持朕度过劫难的黑山军是如此,舍命为陈留王送出血书的貂蝉女官,也是如此。此番无法人人尽在此地,但有一人,朕想现在就问她一句话。”
众朝臣这才惊觉,先前他们被朝廷的武将所慑,又因陛下的出现,生出了种种不一的想法,竟未发觉,在这朝堂之上,竟还有一位小小的宫人站在这里。
在她的脖颈上,还因先前的戍守郿坞,留下了一道伤痕,此刻一有吞咽,也分不清是因含着印信造成的伤势疼一些,还是外伤更疼。可当此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时,这份痛楚,又好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刘秉望着她,说道:“朕在洛阳时,苦于无人能用,向天下招募贤才,说出了一句话,叫做唯才是举,又因官员不足,依照荀卿所建议,上下精简,只留必要之人,本是临时应变的不得已选择,却意外地运转极好。”
小宫女担任过貂蝉女官的职位,名字也与这宫中内侍的职务有些相似。
她抬起了头,向刘秉答道:“任婵愿听陛下教诲。”
“不是教诲,而是选择。”刘秉望着她,目光里并无对她身份的轻视,只有君主对朝臣一视同仁的审视,“朕的兰台令姓蔡名琰,表字昭姬,自接手此职以来整理残卷,默诵书籍,一手令数百上千卷书籍从她笔下重见天日,你是想要像她一样,做个真正的女官,而非宫人的官,还是要领一笔千金的赏赐,归乡安顿?当然,若你选择了前者,这笔赏赐仍有,数目便远没有千金之多了。”
一个宫女能在恰当的时候发觉刘协和卢植的密谋,还能协助他们顺利地执行了这庇护朝臣与书籍的任务,本质上就比那些无能的旧臣,比起死在黎明之前的王允等人,不知道强了多少。那又为何不能如蔡昭姬一般,给她一个机会呢?
任婵面上极力如同往年所做的那样,稳住自己的神情,不可叫人抓住了把柄,心中却已因陛下的话一阵惊悸。她意识到,自己原本的自救之举,竟并不只是助力她逃脱了险境,还让她得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她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仅仅是一瞬而已,直到那些闪过的想法,都变成了她开口的一句:“若是选择前者,可以先去太学中就读吗?”
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若是贸然因这份守护汉室的功劳,就成了一位朝廷官员,只会很快因德不配位而被淘汰,但若是能先在太学中学到些什么,总比莽撞地去做要好。
她忐忑地屏住了呼吸,在听到了陛下的答复时如释重负。“可以。”
“不仅她要去,你们也要去。”
他望着下方惊骇的长安群臣,仿佛完全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但不是去那里读书的,而是去那里参加一场为官的考核。”
“董卓之乱,乱起于朝政,既然精简过的朝廷可以运转,又何必墨守成规,非要遵循那三公九卿的旧制呢?”
“具体以何种方式变革改动,待回返洛阳后再议,但有一条底线,朕先说在前头。朕希望,在什么位置上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能力,又做什么样的事情。”
刘秉沉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前尘往事,一应翻篇,诸位也当奋力进取,以图通过考验,重回朝堂。”
这大权在握的君王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在场这批官员的支持,反而是眼前的这些官员,需要想尽办法来证明自己。
而以卢植看来,眼前的情景,不过是这位陛下,勾勒出了一派百废待兴、竞相上进的景象,又用最坚决的态度,决定了这个王朝未来的命运!
……
“可既是百废待兴,那卢公又为何要告老请辞呢?”
或许是因关中这地方给刘协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在听闻可以从长安先一步回返洛阳的时候,刘协毫不犹豫地就向兄长申请了,也在此刻坐在了回京的马车上,向着卢植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并不觉得卢植是怕了这官员考核、务实办事的挑战,因为卢公在请辞之后又向陛下提出,希望将自己八岁的儿子卢毓送入洛阳的学府中,遵照陛下所指点重建的官学一步步栽培长成。
自己怕困难于是让儿子来?不!卢公才不是这样的人。
刘协也不觉得,卢植这是仍然存有希望让他当皇帝的想法。若非卢公已认了陛下,又怎会在朝堂上,作为老臣的表率,先发出那一句话呢?
“我老了……”
刘协被这一句果断的回复,惊得当即抬头,望向了卢植的脸。
马车在崤函道上颠簸,把那窗棂间透出的日光也摇得一晃一晃,从卢植的脑后照得他那鬓边的白发微微发颤,让人在这一眼里,足以看清,他这句“我老了”,说得并不是一句假话。
董卓作乱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让许多人身上都发生了惊天的变化,其中就包括了急剧衰老的卢植。
不过,这好像仍不是他告老的理由。
卢植用着只有他和刘协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我老了,有些事情就做不成了,也不想计较那么多。但说着不想计较那么多,偶尔午夜梦回,又会在想,我这人自年轻时候就以刚直著称,有些话憋在心里也难受,还不如就此退上一步,给自己留一个体面。再说了,我这告老,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了,这不是还得去幽州任教吗?”
他说着都有点要被气笑了。
听听那位陛下是怎么说的。
说公孙瓒和刘虞经历了之前的短暂分别,又各有经历,应当能比之前易于磨合。但他们两个,一个过刚易折,一个怀柔之下稍显怯懦,需要有一个在旁,于必要时候介入的人。
这个人说出的话,还得能同时被两个人听进去。
怎么办?卢植去吧。
之前公孙瓒还觉得,老师偏爱刘备,给人谋个河东太守的位置只管安排刘备上,现在不必有这种遗憾了,给他一个赡养老师晚年的绝佳待遇!
卢植原本是想拒绝的,但刘秉的一句话将他堵了回来。
幽州局势复杂,一旦公孙瓒和刘虞之间的平衡又一次被打破,遭殃的一定是幽州的百姓,卢公难道忍心,看到家乡之人,为战祸所扰,流离失所吗?
中原会在他的治下一步步祓除病根,随后以洛阳为中心,向外延展,但天下疆土广阔,朝廷的官员又需重新遴选,填入那新的制度里,起码这两年间,未必能把手完全伸到幽州。有些事,还是需留守地方的能臣,多多操心了。
操心啊……
“他还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卢植有些走神地,又接上了一句话。
先前马车途经弘农的时候,卢植因先获知了某些消息,于是开窗向外看去,也果然见到,有一批士卒运送着粮车,先一步抵达了此地。
那是众筹得来,又并未用尽的军粮,被作为一份稳定关中民心的礼物,分发给了此地的百姓,以防他们因陛下来而又走,以为自己遭到了放弃。
但卢植还从刘秉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人动容的说法。
他说他来到关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弘农百姓的一支麦穗,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这份用于度过今年冬日的粮食,也是他离开关中前留下的第一份礼物。
这样的一位君主,值得任何人为他赴汤蹈火,为他重建民生,与他齐心兴复天下!
让卢毓前往洛阳,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了陛下他的答案。
“不说我了,”卢植忽然笑了笑,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的褶皱就舒展开了不少,“说说你吧,陈留王到了洛阳,打算做些什么?”
陛下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顺势给刘协也换个封号,但刘协说,他原本就不该从陈留王成为皇帝,现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正是有始有终,谈不上什么祥与不祥的,也就并未做出改变。
但虽是叫陈留王,刘协可没打算上兖州陈留去,还是准备继续留在他自小所居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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