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第12章

作者:公子欢喜 标签: 近代现代

崔铭旭站在巷口借著街边依稀的光亮朝巷子里看,那边的台阶下缩著小小一团黑影,光线太暗,看不清晰。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步云靴落地无声,耳边是自己"咚咚"的心跳。难道他真的在这里等他?傻子,有什麽好等的?为什麽要在这里等他?楼里的那只母夜叉能吃了他,他崔铭旭能把他扔出楼来?有什麽隐隐浮上心头,崔铭旭不愿去细想,只睁大了眼睛看向阶下的黑影。是齐嘉还是......再跨近一步仔细看,是个药铺,谁把一只竹筐放在了门前?远看仿佛一个人影。

不是齐嘉,思绪在那个答案浮出水面前成功逃脱,心中的大石落地,想要长舒一口气,这口气却怎麽也吐不畅快,方落地的心再度提起来,有人在他的背後小声叫他:"崔兄?"

崔铭旭倏然转身,是齐嘉,坐在已经关门歇业的商铺门前。他还穿得单薄,手臂紧紧环著身体,一张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你......"头脑经夜风的吹拂变得异常清醒,茫茫一片空白。

"我、我是来给你看个东西。"齐嘉站起身,右手去掏自己的衣袖,再握成拳送到崔铭旭面前,笑容很狡猾,只是脸色依然苍白,"你猜是什麽?"

崔铭旭看著他黑亮的眼睛:"是什麽?"

"你看。"

手掌摊开,跟脸色一样显得苍白的掌上红光流转,是一串手珠,红得鲜豔欲滴光华闪烁。

"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他的酒後醉言,原来他一直记得。

"喏,给你。"

崔铭旭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颤,指尖触到他的手指,一股冰凉的寒意藉由指尖传递到自己身上,情潮激荡:"你、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在京城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好的,就托了我叔叔去找,他们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西域去了。"齐嘉答非所问,"铭旭?"

感觉到贴在手掌上的手指没有拿走手珠,而是一点一点把整个手掌覆盖上来,手掌相扣,手臂也被整个贴住,再然後,人也被拥住,温暖铺天盖地而来,齐嘉的眼角瞥到地上的影子贴得很紧,毫无缝隙,交叠成了一个。

抱在怀里的身躯很凉,隔著淡薄的衣衫能感觉到整个身躯都在颤动,於是手臂收得更用力,把他整个都按在自己怀里。崔铭旭低下头,和齐嘉脸挨著脸,熨贴,厮磨。然後找到他的唇,凑过去,轻轻地碰触,亲吻。他的唇很软,一如许多次受蛊惑时所想象的一般,好似三月初开的桃花瓣,让人忍不住攀折、抚弄、咬啮。舌头轻易地撬开他的牙关,探进去,在温热软滑的口中四处游弋戏弄,叼著他的舌含住吮吸,感觉怀中的人颤得更为厉害。味道太过美好,满心满眼都是齐嘉,恨不得就这麽抱著亲著再不松开。

再不松开,怎麽会有这样的渴望?原先是那麽轻视他,是什麽时候起开始走样,春风得意楼里他喝醉之时,还是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笑著收容自己之时,或是除夕守岁之夜那个火炉之旁?怎麽会有闲心去教他走官步听他漫天胡扯,连答不上来时他张口结舌的样子也看得兴致勃勃?怎麽会只因他与旁人走得亲近就大发雷霆,弄得满心不自在?他为什麽要亲近总是摆脸色给他看的自己?他为什麽要收留一个与自己交情泛泛的人?还有,他为什麽只因他一句话就如此费尽心力,为什麽要等在这里?齐嘉是崔铭旭的什麽人,崔铭旭是齐嘉的什麽人,根本不与他相关的事,怎麽会如此在意,怎麽会......怎麽会?

答案呼之欲出。

猛地推开紧紧拥住的人,呼吸急促,夜色下,他看到齐嘉瞪大的眼睛。

崔铭旭落荒而逃。

周五继续......顶锅盖爬走......

11

"既然回了家,就安心读书,准备会试吧。你大哥嘴上不说,见你肯回来,心里终是高兴的。"柳氏温言道。

自婢女手中接过一盅参汤端到崔铭旭的书桌前仔细端看他的脸色:"怎麽回来了就该高兴些,怎麽还是愁眉不展的?"

崔铭旭在书桌後埋头写字,停了笔,道:"大嫂放心,我没事。"

嘴角生硬地牵起,笑容说不出的勉强。

柳氏知他藏了事不肯说,便道:"如今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考试,有什麽事都暂且放下吧,待考完了再去仔仔细细地思量也不迟。"

崔铭旭颔首应下,柳氏见他执意要隐瞒,也不再询问,跨出房反手关上门离去。

一室寂然,手里的笔再也点不下去,案头空了一块,那里原先摆著一方砚台,荷叶舒展,碧波生辉。於是,心也掉了一角,崔铭旭看著半开的窗子怔怔出神。

疯了,好端端地怎麽会去亲他?他是崔铭旭啊,崔铭旭是要金榜题名娶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的。他自负半生,半生事事顺意,就等著平平稳稳地大登科後小登科,功成名就,羡煞天下人。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傻子,迟钝木讷,不通人事,稀里糊涂生出一场纠葛。乱了,乱了,崔铭旭的人生里应当没有这个齐嘉,崔铭旭的人生更不应当被齐嘉来左右。他要娶的是玉飘飘,怎麽现在连"齐嘉"两个字都不敢再想?难道是因为......因为......害怕了,吓得心惊肉跳。崔铭旭走他的阳关道,齐嘉过他的独木桥,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了这一生也是素无瓜葛。老天却偏偏开个玩笑,一切预计在一吻中崩裂倾倒,二十年的得意人生,横空里杀出个齐嘉,康庄大道上凭空多出一个岔口,措手不及,崔铭旭站在岔道边,脑中乱成一团乱麻。

齐府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春风得意楼也不是久留之地,崔铭旭回到了崔府。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的崔铭堂只是扫了他一眼就不再有任何表示,兄弟二人脸上都是一片阴霾笼罩。吓得周遭的下人们也噤若寒蝉,实在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柳氏柔声道:"回来就好。"

崔铭堂冷哼一声,以後即使下朝回了府也不再过问崔铭旭的功课。

崔铭旭也是一反常态,谢绝了宁怀璟等等的邀约,终日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倒真有一派赶考书生的刻苦样子。

府中的下人们窃窃交谈:"三少爷总算懂些事了,知道读书了。"

他哪里是想读书?读书不过是个借口。心里太乱,想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另外,至少这个借口能挡住来探视的齐嘉。心里总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不能见了,再也不能见了,要是再见面就指不定生出什麽事了。"

能出什麽事呢?不知道。满心都是惶恐。人已站到了悬崖边,再往前半步,就是万劫不复。不应见,不能见,不敢见。哪怕满纸至圣明言都化成一团团扭曲的蝌蚪,也不敢打开书房门,好似门外站了妖魔鬼怪要掏他的心饮他的血。於是书页翻得更快,"唰唰"地看著一行行墨迹在眼前一闪而过。

夜半锺声隐约,红烛摇曳,崔铭旭头悬梁,锥刺股,伏案苦读。不是驱睡意,而是抗心魔。苦不堪言。

他大嫂说的,如今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会试,那就等过了会试再想吧。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崔铭旭退缩了。一团乱麻迫不及待地远远抛到脑後,心神俱安。

宁怀璟啜著茶水说:"看你这样子,是有十成把握了?"

崔铭旭昂首道:"当然。"

视线往下躲,书桌上空著的那块已经补上了,心中悄悄钻出一点烦忧,上扬的眼角有一点点下挫。

千不想见,万不想见,会试当日还是碰个正著。

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你挤我,我挤你,好似谁第一个进了那门,谁就能中状元似的,可笑。崔铭旭摇著扇子在人群外气定神闲地等,眼角瞥到一个人影站在人群外,水蓝色的衣衫,一张娃娃脸,看侧脸就知道是齐嘉。

心口一跳,崔铭旭大惊失色。眼看他的脸就要往这边转来,崔铭旭心底一虚,摇扇的手赶紧上移,用扇子挡住脸,横刺里跨出一步,挤进了推搡的人群里。

人群的推挤中,崔铭旭偷偷地回过头,看到齐嘉正同一个穿杏黄袍子的青年说话。那人玉冠束发,一双凤眼炯炯有神,神色举止皆是不凡。他们的身边还伴著两个人,崔铭旭都认识,正是万世为相的陆府的两位公子,长公子陆恒修,二公子陆恒俭。能让当朝陆相陪伴,又有齐嘉在侧,黄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说不清泛上胸口的情绪是什麽滋味,思及自己那天把齐嘉一个人丢在小巷里的作为也实在不应该,崔铭旭想回首再瞟一眼,身後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把他跌跌撞撞地推进了贡院里。

这一眼没看著,心思就乱了。远远抛出去的乱麻又飞了回来。那夜的风,那夜的巷子,那夜的吻,那夜呼之欲出的感情,在脑海里围成一圈打著转。考场里人人屏气凝神,纵使考生众多,却悄然无声。於是,自己的心跳声就格外地听得清晰,"咚咚"、"咚咚"作响,震得手里的笔都快握不住。颤巍巍地持著笔去蘸墨,定睛一看,带来的砚台居然是齐嘉送他的那一方。惊出一头热汗。

这是崔铭旭算准了齐嘉上朝的时辰,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取回来的。不然,看著书桌上空荡荡的那一块,心里就堵得慌。

齐府的老管家一见崔铭旭上门,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从房里捧出了那方砚台:"少爷吩咐过了,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就不体面了。"

一句话说得崔铭旭再也抬不起头,直至走出齐府时,"告辞"两个字也说得含含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