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16章

作者:八口小锅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是颗痣。”

  “啊?居然是一颗痣啊,好特别。”

  “小时候练功磕破了嘴巴,好像......有粒小石子留在里面了,记不清了。”

  “教导员。”

  “嗯?”

  “你刚刚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

  “是吗。被你传染了吧。”

  “你的声音真好听。你会唱歌吧?我就不会,我五音不全。方叔说咱们搞联欢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我想了下,只要别让我唱歌什么都行。不过别的我也不会,背诵光学和热学定律行不行?或者我可以做一个小小的表演实验……”

  再后来就不记得了,记忆到这里断了片。饺子好吃,汤头也是南方的做法,不过要是热的就更好吃了。

  下回?期待还有下回。

  ...

  教导员很轻,周童背着他爬楼梯也不觉得吃力,就是腰上的伤疼得厉害。他还没来得及去了解过去的一天一夜都发生了什么,只察觉出教导员似乎少有地疲惫,因而为他主动请求自己的帮助感到开心,借此小小弥补了整晚的不安和内疚。

  他真的累坏了吧,周童想。不然怎么会前一秒还在轻声地回应,后一秒就忽然没了动静。均匀的呼吸喷在耳边,原本环在胸前的手臂也无意识地垂落下来。前后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只因周童走得缓慢而显得遥远,以至于才过了一半,背后的人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周童调转脚步,背着奚杨朝另一边的宿舍楼走去。

  进房间后把人放在了下铺,轻手轻脚地帮他脱去了外衣和鞋袜,给他盖上被子。

  教导员的身材瘦而不弱,肌肉紧实,腹肌分明,尽管个子不高但比例很好,尤其是那把腰,又窄又细,又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只是一双脚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着实有些秀气,脚踝细而优美,骨节并不突出,脚跟也十分圆润,透白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和筋骨清晰可见,然而十颗白净整齐的脚趾却像是遭受过长时间的、惨无人道的挤压,全都扭曲变形,乍一看让周童吓了一跳,跟着又觉得心疼。仔细想想养父干了一辈子消防,脚也不至如此,也不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又吃了多少苦。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代价之一吧。

  离开前想了想还是没开空调。太阳即将落山,再过一会儿就会降温起风,于是推开窗户留一道缝隙,让新鲜空气进来,也想让他无论何时醒来都能看到一缕夕阳,或一片月光、一道朝霞。

  因为他看起来好孤单,他的梦似乎也很悲伤。

  …

  安顿好教导员周童又赶回了食堂,进门就被眼前的场面震了一惊。一屋子的人,有的吃着吃着就抱着碗筷睡着了,一口饭还在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有的索性饭也不吃了,把两张凳子拼在一起靠着就睡,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宿舍都懒得回。周童挨桌找到了武炜和叶征几人,全都睡得雷打不醒,最后还是闻阅把听来的火灾过程告诉了他,他才知道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向副队差点丢了性命。

  “你不吃?”闻阅见周童没有要去打饭的意思,拨着自己餐盘里的饭菜给他看。“这个白菜不太辣。”

  周童瞧着那一小份用干辣椒炝出来的白菜叶摇了摇头。“你多吃点儿吧。教导员还没吃饭,我想给他打一点送过去,没其他不辣的了?”

  闻阅说:“饺子,武炜他们不吃辣的都吃了饺子。你去后面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周童一听赶紧钻进后厨找老方。老方指了指冰柜:“之前煮的不多,都吃完了,还要就自己再煮点儿吧。”说着朝装蔬菜的塑料大筐踢了一脚:“我这儿一时脱不开手。”

  “那我借厨房用用啊方叔,有高汤吗?”周童从冰柜里拎出一袋三鲜饺子,扫视一圈,见厨房里样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便问老方:“教导员是哪里人啊?”

  “好像是南方人吧,具体哪里一下想不起来了。”老方边干着手里的活边看周童洗手煮汤,等汤沸的间隙又麻利地切了葱花和姜沫儿,擓一勺猪油跟盐和生抽调在一起,挥走水汽赶饺子下锅,再摊一张蛋皮,两面儿翻着煎,煎好切成细丝,中途还不忘给锅里加水,让饺子滚了两三回,一个个圆鼓鼓地浮了起来。接着先调汤头,再捞饺子,最后撒上蛋丝和葱花,一气呵成,汤鲜味美,卖相极佳。

  “厉害。”老方看得直惊,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头一回见半大小子会做饭的。咱们队里这么多孩子,哪个不是进了部队迫不得已才学会炒两个菜,炒一次就能把我这厨房给点了。”

  周童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本想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后来又想自己家里也不是很穷,只是没人照顾。别说周舰不会,会也是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奶奶上了年纪之后一直是周熠做饭,做的时候就叫他在一旁打下手,跟着学,省得将来自己也走了,一老一小在家挨饿。

  一样是生活所迫,消防员的孩子也得早当家。

  饺子是老方抽空带几个炊事员自己包的,个儿大馅儿足,看着就有胃口。周童趁着热乎劲儿急着往回赶,老方把人喊住,拿了只大碗套在外面隔热,嘱咐端稳了别急慢慢走,当心回头把汤洒了再烫着手。

  一碗汤晃晃悠悠到了门口还冒热气。房间门没锁,也不知道敲还是不敲好,犹豫片刻直接推门进去,人没醒,翻了个身,仰睡改为侧睡,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只露一颗脑袋,蜷成了一只虾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屋里太冷。

  还是别叫醒他了吧,又有一点不甘心,想讨一句表扬。于是放下水饺用碗扣好,找了纸笔给他留言,不好意思太直白太明显地邀功,只能委婉且谦虚地透露出重点:我亲手煮的哦。

  

  

第21章

  这晚周童失眠了,倒不是有什么心事,就是一屋子队友集体打鼾,拉锯的拉风箱的拉二胡的,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谁都不甘逊色于谁,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堪比一场临时拼凑糟糕透顶的交响乐,震得他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揉两团纸巾塞在耳朵里也不起作用。

  直到第二天早上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生无可恋地集合出早操时,那些千奇百怪的呼噜声还在脑子里无限循环。

  涂科和向宇不在,原定这周的实战演练得往后推推。教导员一个人又要当爹又要当妈,上午带中长跑、仰卧起坐、俯卧撑三项体能必训,外加一项单杠引体向上选训;午休搞内务检查,顺便了解这两天队员们的身体和心理恢复情况;下午再带技术训练,攀爬横渡、攻坚技巧、十五米金属拉梯、一人三盘水带连接、双人登窗,这边练着那边还要监督驾驶班做车辆操作训练,一整天脚没挨地,吃饭也比平时要快,但依旧吃得干干净净。

  周童眼巴巴地看着,就是找不到机会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还惦记那碗汤饺呢,本来挺自信,渐渐的就开始自我怀疑,会不会手艺其实不怎么样,会不会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技术训练都是需要全副武装的实操项目。临近八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教导员叫周童搬个马扎坐在旁边观摩,最多帮忙抬抬东西,不让上场。周童急了,就差当着所有人的面撩开衣服,告诉他我没事了,不信你看。

  横竖还是没敢。别动不动就脱衣服,教导员的教导铭记于心。

  小马扎的高度对周童实在不友好,几个小时的规范坐姿不亚于跑几趟百米消防障碍。烈日炎炎又无风,身体不能动,心里也跟着燥,脸上从头到尾就写了两个词:沮丧、羡慕。

  什么表情啊,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奚杨心里发笑,走到背后蹲了下来,扯扯他的作训服:“我看看。”

  周童可算是等到了,麻溜儿地把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来,背都快弓到面前了,生怕他看不清。“真的好了,今天有点儿痒。”

  确实不严重,算是被火撩了,没烧伤,应该也不会结痂。周童掀着衣服等教导员下结论,忐忑间忽然感到腰上一凉,脊椎也跟着一颤。他不敢回头,感受着微凉的、带着茧的指腹滑过那片受伤的区域,很轻很快也很小心,却比灼烧时的痛和愈合时的痒更难形容,又好像比涂烫伤膏还要管用。

  饭都没白吃,小伙子结实了不少,背阔肌和竖脊肌的线条越来越明显,浸了汗水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小麦色的光泽。

  “还是红,再等两天,别捂着。”奚杨很快起身,抬手挡住烈日,对着那颗快要埋到地里去的后脑勺说:“往阴凉的地方挪挪。”

  “不要。”周童胆大包天,莫名其妙地耍起了小性子,自己也想不通原因。“大家都晒着呢......”

  “涂队明天就回来了。”奚杨缓缓地说,仿佛语速慢就不算是威胁。“我要是告诉他你不听话,你猜他会不会把你弄去跟思琦和堵威做邻居?”

  “......”周童果然没辙,马上起立掖好衣服,乖乖提着小马扎不情不愿地挪到训练塔门口去了。

  气温依旧很高,但一片阴凉足以让体内的躁热减轻几分。周童腰背笔挺坐得漂漂亮亮,抬头挺胸收腹,两膝之间的距离不差分毫,一个人权当在做队列训练,最后终于静下来心来,眼观训练场,脑子开小差。

  教导员一个人提五盘水带,上肢力量好强,好厉害!

  教导员的攀登姿势好标准,敏捷迅速,真漂亮!

  教导员居然也会使坏?还会告状?

  怎么那么可爱......

  ...

  老老实实坐了两天,小马扎功成身退,军医也终于给周童盖了个戳。年轻人恢复能力就是强,敞开撒欢去吧,记得要多喝水。

  涂科在医院守了三天两夜,也挨了嫂子三天两夜的白眼,手机险些被讲旭打爆。回来时下巴冒了一圈儿乱糟糟的胡茬,顾不上收拾直奔办公室,打算先给奚杨捎个向宇的消息,结果进门就看见自己桌上有个纸箱,同时被满屋子甜丝丝的香气扑了一脸。

  涂科拆弹似的,用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掀开纸箱,往里瞅了一眼。“什么玩意儿?湖景桃?这名字也能注册商标?”

  “闻阅给你的。”奚杨俯身在饮水机旁接水。“让你别生气了。”

  涂科一听真来气了。生气?我生什么气?还是那小子真跟霍辞好上了?送箱桃什么意思?明知我不吃故意恶心我?同性恋的思维果然跟正常人不一样,有病。

  “叫他拿走。”涂科碰都没碰那些水灵饱满的水蜜桃,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大刀阔斧往奚杨的椅子上一坐,让奚杨无处可坐。“什么毛病,该学的不学,巴结领导倒挺有一套。”

  奚杨端着杯子站他对面,吹开热气喝了口水:“想多了,每人都有,你只比我们多了五个。”

  涂科:“......”哪来的小憨包,巴结领导都巴结不好!

  离开医院时向宇的伤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人也清醒了。屏住呼吸的那九秒救了他一命,但双手、前臂、额头和颈部都被深二度烧伤,部分创面可能需要植皮。住院第二天总队领导也来探望,姚宏伟直奔病房慰问家属,讲旭跟涂科在走廊狭路相逢,不出意外地又吵了一架。

  奚杨听他骂了半天,叹气道:“你们就不能好好说一次话。”

  “是他先不说人话的。”涂科不以为然。“人姚副多一句屁话都没有,他倒好,一去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你给我说说什么叫‘不按章程违反规定’?那种情况下除了点火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我他妈就没见过比他还爱摆官架子的人!”

  “那最后怎么说?”比起涂科跟讲旭的交锋过程,奚杨更关心结果。

  “不知道。”涂科不耐烦极了。“反正我说了,要罚就罚我,敢找老向的麻烦,我立马回家把房顶掀了,出去把他那些龌龊事情都给他抖出来。”

  奚杨知道涂科不会这么做的,也知道最终妥协的一定是讲旭,只因他们中间永远都夹着一个人涂飞,涂科的亲生父亲。

  “你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吧?回去看看你妈。”

  涂科抠着靴子上的缝线,头也不抬:“她都不去看我奶奶,我为什么要去看她?我爸死了就不用尽孝了?谁稀罕她的臭钱。”

  “报告!”周童以为办公室里只有奚杨,喊完就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探头进去,没想到直接对上了涂科那张臭脸。

  周童:“......涂队。”

  涂科瞬间换了张笑脸,朝他招手:“来来来,周童,进来坐,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没训练吗?找你们教导员啊?有什么事儿吗?”

  说完又转向奚杨,满脸写着“我怎么一见着他心情就这么好呢!”

  小伙子阳光帅气又聪明能干,像我。涂科美滋滋的。

  一看就是跟自己一样的钢铁直男。

  周童见着涂科也挺高兴。自从一起经历过那场车祸,见识过他在火场上的指挥形象,周童对他佩服加崇拜地五体投地,一直期待能有机会跟他聊聊天,或者被他亲自指导训练。但这会儿他却没什么心思,好不容易跟偶像面对面,眼睛却老往别的地方瞟,弄得涂科一头雾水,干嘛呢?难道有什么话因为奚杨在场所以不方便说?

  还是奚杨先开了口:“下课了?有什么事吗?”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只看他一人了。周童立刻扭头:“嗯。想跟你聊聊上次说的继续学习的事情。”

  “你们聊。”涂科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还挺识趣,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洗个澡刮刮胡子去。”

  涂科走后,奚杨终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放下水杯看着周童:“有新的想法了?”

  “嗯。”周童肩膀放松下来,眼底有光在一闪一闪。“我想像你一样考军校,考武警学院,做随军志愿兵。”

  “你......”奚杨被他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查了,考军校也是考文化课。虽然我很想成为霍金那样的物理学家......”周童为自己的自大感到羞耻,接着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之后豁然开朗起来。“但我现在更想做一名真正的消防战士。”

  “教导员。”周童放开之后完全不给奚杨应对的机会。“上回你说,希望我向理论实验研究方向发展,我找你,是想再请你......”

  他挠了挠眉毛,有点窘迫:“请你考虑一下闻阅。”

  奚杨端起手臂思考,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无意识地剐蹭着嘴唇,片刻后问道:“为什么想保护他?”

  周童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他和姚叔叔是我仅剩的亲人了。”

  话一出口周童又有点后悔。特勤大队是他的新家,所有的战友对他来说都像家人一样,尤其是教导员。他自觉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可闻阅跟他不同。害他一起来消防已经很内疚了,说好要罩着他、保护他,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了。”奚杨不再多问,笑了笑说:“当初确实是看中他的专业和成绩,所以才一起要了。”

  原来是教导员主动要的人啊!周童这才明白过来,但心里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轻,因为横竖都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我会考虑的。”奚杨靠回椅背,似乎是想终止这场交谈。“你自己的事情,想清楚就行,我没有权利干涉。一年只有一次报考军校的机会,好好准备。”

  周童也很识趣,教导员话至于此已经仁至义尽,自己决不能再得寸进尺,问他要考虑多久?打算怎么安排?那天那碗饺子到底吃了没有?味道怎么样?

  “谢谢教导员。”周童起身敬礼,开心地像个孩子。“那我先回去了,你多休息,辛苦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奚杨也随之松懈下来。刚刚的对话过程中他一直很紧张,突然面对周童,那晚的梦便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梦里的人影与眼前的人像重叠,让他一时无法分辨究竟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哪个人在过去,哪个才是现在。

  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任由他去考军校留在部队,跟自己一样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姚宏伟对他,又何尝不是他对闻阅那般的担忧。那样热情善良,坦坦荡荡的孩子,会来找自己,做出这样的请求,仔细想想,奚杨并不觉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