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商陆又是轻轻一声笑,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从公寓走的那天,有想过回来吗?”
“没有。”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商陆停了一瞬,想起什么,“每天睁眼就是觉得你今天会联系我,二十四小时,每个小时都觉得很漫长。放弃了一切,进画室的时候、工作的时候,都带着手机,从不静音,从不关机。”
柯屿闭上眼,眼睫瞬时湿了。这大约是高敏感人群的通病,就是看上去很爱哭。其实未必是哭,只是心里的痛苦从眼睛里释放。
“后来收到了汤野发给我的邮件,看到你上了他的车,心里像被你开了一枪。我开始想,你跟我在一起的这三年,未必不爱,但也没有很爱,可能我让你觉得相处舒服,可能我很爱你,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也不错,总而言之,我整个人对你而言,不是非你不可,而只是一种恰到好处。”
“刚分手的那一个多月,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靠吞安眠药强制休息。想到我对你来说只是一种合适的将就的那一晚,安眠药也失去了作用。我睁着眼睛,没有开灯,在漆黑的虚空里描摹出的你的样子,想到你有心盲症,闭上眼睛,我就从你的心里消失了,没有图像的记忆持续不了多久,所以过不了多久,当我还在想你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彻底把我抹干净了。”
商陆圈紧他,疲倦地呼吸:“柯屿,我知道你对我说那些话,是为了让我彻底忘记你、放弃你,重新开始。你的心是好的,想的是长痛不如短痛,但你不知道,长痛也好,短痛也好,它们都成为了一种剧痛,日复一日地、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还能够呼吸的每一天。你想让我重新开始,以为只要斩断一切,但我知道我死过一次。”
柯屿紧紧地闭着眼眶,眼泪濡湿了商陆黑色背心地的前襟。
“为了有一天你会回来,我做了很多失败的尝试,希望等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天,可以让你再也找不到理由离开。”
“什么尝试?”
“不说了,”商陆亲吻他的发顶,“很可笑。”
·
翌日在清晨的柔风中醒来,原来是商陆开了窗,海浪就近似涌在眼前。但床铺已经空了,薄毯卷在柯屿的腰间,他起身,在冰箱贴下找到一张字条:「晨跑」
他摘下字条,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够自律。
煎完两个失败的鸡蛋后,商陆回来了,脖子上挂着白毛巾,裸露的手臂上密布薄汗。
煎蛋闻着很香,凑近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商陆瞄了一眼,发出嗤笑,一手拉开冰箱取出一罐苏打水。拉环后气泡声响,他一口气喝完,易拉罐被反手甩进垃圾桶,柯屿眼前一晕,被商陆整个人腾空托着抱起。他背抵着墙,商陆托抱着吻他。
一整个白天,柯屿跟他在遮阳篷下边晒太阳边讨论剧本。柯屿腿动不了,走一步跟瘸了一样,当了一整天大爷,商陆伺候他像伺候月子。如此窝了一整天,临近日落时,商陆换上跑鞋又出去了。他要跑过山谷,一直到海岸线,而后折返回来,正好十五公里。等回来时,天正好开始黑下,如此冲澡吃晚餐,继而开始晚上的电影评审工作。
“商先生呢?”Mike破天荒地出现。
“跑步。”
“今夜似乎有暴雨,”Mike指了指户外荧幕,“我现在派工人把它遮起来,我们移步镇上的剧院。”
“好。”柯屿点点头,在便利贴上随手记下剧场位子。
他没有当回事,因为Mike说的是今夜,而现在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只能算傍晚。但风暴和密云眨眼而至,瞬间掠夺了天际所有仅剩的光亮。
五点钟看着像十二点。
风刮得很重,海上的浪卷得恐怖,柯屿一分钟看十次时间,商陆刚出发二十分钟,应该还没有跑出山谷。这里是主要的居住区,灯光早就亮起,他应该已经在回程的路上。
Mike在巨幕下指挥工人遮防水罩。密集的钢架在狂风下发出令人不安的震颤声,工人几乎被吹得摇摇欲坠了,柯屿无意识地悬着心,“hey Mike——”
声音消散在浪声和风声中,暴雨眨眼而至,噼里啪啦打在防雨布和户外帐篷上、房车上。Mike小步疾跑过来,“下雨了!”
柯屿整个人开始焦躁,心想我他妈的知道!嘴唇刚张了张,一声“砰”夹杂着让人齿冷的电流声,房车电力系统崩溃,世界陷入黑暗。
“shit!”Mike顶着雨开始咒骂。
柯屿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回头——
整个小镇的灯都熄灭了。
“这里的电力经常崩溃,停电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这样见了鬼的天气下,”Mike大声说,“不必担心,营地有单独的发电机,我这就去给你启动!”
不——
柯屿很用力地拉住Mike。
Mike虽然与他相识不过数天,已经很了解他的个性,那就是万事从容,因而在这样漆黑的风暴下,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惶惶然好像世界末日的表情时,心里竟然觉得意外。
“别怕,”Mike安抚他,“这场雨不会很久——”
柯屿用力吞咽了一下,睁得几乎涣散的瞳眸里看着很空洞,“带我去找商陆,他有夜盲症,他看不见——”
他什么都看不见,看不到路,看不到悬崖,看不到树根,看不到海,镇子停电了,他甚至连回程的方向都看不见。
Mike脸色刷得一变:“他带卫星电话了吗?”
柯屿很快地跑向房车玄关。从Mike的方向看,他跑步的背影很怪异,像忍受巨大的痛苦,甚至给人以腿脚不利索之感。谢天谢地,那里只有一部卫星电话,另一部被商陆带走了。
“联系他!”Mike接过电话,荧光亮起,发来定位信号。
“商陆!”柯屿瞬时接起电话。
听筒里暴雨如注,模糊了商陆的呼吸声。信号时断时续,将他的声音也切割得破碎:“我看不见了,我在……,别着急,……带上……和绷带……”
“喂?喂?喂?!”电话屏幕不断被雨水浇得模糊,柯屿浑身被淋得湿透。为什么要带绷带?瞳孔针刺般一凛,他整个人都重重抖了一下——他受伤了?!
“立刻联系向导!准备热水、绷带和御寒的衣物,我跟你一起去找他!”柯屿揣起卫星电话,将工人递过来的雨衣披上,“快!”
“你的腿——”
“我没事!”柯屿不由分说,眼神焦灼而冷,让Mike瞬时噤声。
但是情况比想象中糟糕,一连两个岛民都拒绝在这时候进森林,“下雨了走不了,有蛇和虫子。”
“他不会走深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雨衣上,让人不得不吼着讲话:“是常规的路!他不会进森林的!”柯屿不停重复,向导只不停地摇头挥手,“五万美金!好吗!十万!二十万!只要你带我们去,想要多少随便你!”
摇着的头停顿住,摆着的手也凝固住,向导重重抹了把脸:“ok!但是下了雨很难辨认,我只能给两个小时!两小时如果雨没停,人也没找到,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他了!”
雨根本不像Mike说的很快就停,风也越来越强,海浪拍在礁石悬崖上的声音方法就近在咫尺,让人的心不断跟着坠落。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恶劣天气,而是灾难天气。停电、夜盲症、骤然下降的温度、可能肆虐的虫和毒蛇——柯屿整个人都在发抖:“太慢了,”他摇着头,手指冻得哆嗦,目光却很清醒,“这样不够,联系救援,带上搜救犬,可以的话派直升机!他带了户外手表,也许会发求救信号,多少钱都可以!”
Mike立刻派出工人去联系岛上救援队,“真的很抱歉出现——”
柯屿当机立断:“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手电筒的光在林间穿梭,泥土在雨水下变得泥泞,将虬结盘错的树根都冲刷了出来,柯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向导留下的脚印。
肌肉又僵又痛,他是傻逼是残废吗,连昨天那点登山都受不了。
卫星电话保持二十分钟一通,直到两通之后,信号彻底搜寻不到。
商陆最后在电话里说:“等会见。”
也不知道信号这么差,有没有完整地传递到柯屿的耳朵里。他的夜盲症虽然有好转,但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却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电话的按键是凭感觉摸索到的,耳边是天底下的风声雨声浪声,山谷像一个巨大的扩音器,将一切都变得狰狞。他纵然睁着眼睛,也好像是在一个漆黑的、没有边际的牢笼里。
其实跑了一半就意识到不对劲,就已经在返程了,但天变得那么快,眨眼间便凄风苦雨。商陆不敢轻举妄动,凭记忆想起不远处有岩石,可以挡雨避风。如果不找到那里的话,一旦救援不及时到位,他也会因为骤然失温而陷入休克。
到那种地步就只能拼命格了。
脚就是在跌撞着找岩石的路上扭伤的,很严重,大概是被树根绊了一脚,一瞬间的痛直刺大脑,有几秒钟商陆头脑都是发懵的,晕眩过后,他调整呼吸,摸到膝盖上热腾腾的液体。他的膝盖磕在石头上,伤口深可见骨。
商陆很想再听一听柯屿的呼吸声。
他不知道他的呼吸声有多么干净,令他心安,令他在任何一张床上都能安然入睡。
雨没有要停的趋势,商陆脱下速干衣,摸索着捆紧膝盖止血。血浸透了衣服,又被雨浇透,血腥味渗进泥土,被森林里危险的气息覆盖。
最坏的,是他死在这里。
其次的,是这条腿保不住。
最好的,是他安然无恙,看到柯屿出现在眼前。虽然看不到,但是只要他出现的那一秒,商陆就会知道。
最坏的,是他死在这里,还没有跟柯屿走到最后,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
其次的,是这条腿保不住,这样不知道是否还配得上他这位戛纳影帝。
最好的,是他安然无恙,在昏迷前可以对柯屿说,“别担心。”
没关系,柯老师说,他的命格是最好、最干净的,老天一向对他不薄,不忍心在太平洋的风暴上收了他,也不忍心让他死在保姆黑暗的地下室里,那当然也不会忍心,让他还没给柯屿一个心安就让他离开。
商陆靠着石头,能感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是如倒悬的沙漏般,一缕一缕、不可避免地从身体里溜走。体温下降得很快,被暴雨和鲜血带走。他紧闭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耳边像有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划破风雨,盘旋在他的头顶。直升机……商陆没有什么笑的力气,但唇角向上抿起,想起宁市那个夜晚。他们的直升机降落在集团总部大厦的停机坪上,在浩瀚的城市夜空上,柯屿给了他一个荒唐又静谧的吻。
白光在眼前扫射,亮得刺眼,商陆不确定这是不是他要死的迹象。
“商陆!商陆!”柯屿扔下手电,不顾Mike和救援队的阻拦,猛地扑到他身上。
搜救犬不住发出低吼,为周围的凌乱和危险不安。他的身体好冰,几乎快没有温度,柯屿哆哆嗦嗦地找到他的手——找到他紧拉着临时绷带的手——
冰冷,带着血腥味。
灯光扫光,柯屿瞳孔圆睁——
商陆的手上,都是血。
“……他受伤了,他受伤了,”一双发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摸索过他的身体,伤口在哪?除了膝盖,有没有别的伤口?声音在恐惧里颤抖,“绷带,绷带,快……”眼泪下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他愤怒的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救他,快救他啊!”
直升机在林地边缘盘旋降落,带起更密集的落雨,像刀锋一般割在脸上。柯屿展开毯子紧紧抱住商陆,用最原始的方式为他取暖,等待着担架。
“……柯老师。”耳边有隐约的声音。
“什么?”柯屿不顾一切地捧着商陆的脸,把耳朵贴近他苍白冰冷的嘴唇,“你说什么?我在听,我在听——”
“我忘不掉,”商陆很轻地勾了下唇,他抬起手,不确定这是否是幻象,但仅仅只是把手放在柯屿的背上,就已经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气,“对不起……那些画面,我努力了,……我忘不掉……”
柯屿的呼吸暂停住,连同所有生命的机能都骤停,继而如坠冰窖般,从骨头缝里都开始泛起抖。
「我每次看到你,都会被提醒一次你看过了这些画面。」
「我觉得恶心」
「你没有错,只是你看过了这些照片。」
「对不起,我只想找一个不知道这件事、没看过画面的人相爱。」
“对不起……别走。”
第174章
直升机的射灯破开黑夜中的雨幕,向着岛中心的医院疾飞而去。
凌乱的机舱内,柯屿抱着商陆,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嘴唇,听着他梦呓般的“对不起”,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的液体不断从脸上滑过。商陆气息微弱,纵使被厚毛毯裹着也依然冰得可怕,他的眼睛已经慢慢阖上,柯屿用力收紧手臂:“不要睡宝贝不要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陆陆,……别睡……别睡……”
“跟他讲话!一直保持不要停!”急救队员大声说。机上能做的抢救措施有限,骤然失温加失血过多,每一秒温度的流逝都是生命的流逝。
柯屿呜咽了起来,喉头被哽住,他在窒息中用力倒吸了一口气,哆哆嗦嗦笨拙地亲吻商陆的嘴唇:“别睡,我求你——电影还没拍完,剧本还没看完,你要和我拍一辈子电影你忘了吗?我们还没有拿金棕榈,还有金熊金狮金球奥斯卡……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我……”
Mike不忍侧目,手紧紧攥紧湿透的裤腿。
柯屿更紧地将商陆搂在怀里,手拨开他紧贴的额发,头发这样黑,衬得皮肤那样惨白,“你看着我,听我说,”柯屿再度哽住,喘息着笑了一声,眼泪流得滚烫,“……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的咬牙坚持都是为了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我根本不舍得把你让给别人,要是你敢跟别的女人结婚,我就冲到你的婚礼上一脚踹开教堂的门把你抢走,没有人能阻止我,我拉着你跑,就算你不情愿也拿我没办法……”
商陆靠在他怀里的唇若有似无地抿了一下。
这就是快死了的嘉奖吗?竟然让他看到这么坦诚的柯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