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文嗤笑一声:“不是我的,是迟也的?”

  喻闻若没说话。他很少在跟人交锋的前三句话里就被勾起这么大的火气,只觉得烧得脑浆都在沸腾,一时之间一句反击都想不出来。

  张念文仿佛没在意到他神色里的恼火,慢条斯理道:“喻主编,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被迟也迷得晕头转向,是他有求于你。等哪一天,他攀上新的高枝儿了,转头就会把你扔掉,甚至还要反咬你一口,说是你强奸了他……”

  他顿了顿,用一种非常下流的口吻对喻闻若说:“喻主编,外人信他那一套说辞还情有可原,可你不应该啊。”

  喻闻若牙关咬得下颌发酸,再强迫自己松开,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张导的话我听不懂,怎么偏偏我不该相信迟也呢?”

  张念文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也见过他在床上那副浪样儿了吗?”

  喻闻若霍然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极力克制着再揍他一拳的冲动。

  张念文反而笑了,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含着笑,享用着喻闻若的愤怒。

  喻闻若稳住气息。“bridge不会给你版面采访的。”

  张念文露出一个很做作的失望表情:“可是你们媒体不应该客观公正吗?”

  “如果你指的是我跟迟也的私人关系,我可以保证这没有影响到bridge在迟也事件里的客观。”

  “那你就应该也给我一个机会说话啊。”张念文看着他,“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这算什么客观公正啊?”

  喻闻若让他气笑了:“您申辩的机会还不够多吗?”

  “可我就想在你们这儿再申辩一次。”

  “这里不是法庭。媒体的公正是给弱势者伸冤的机会,而非成为强权者的喉舌。”

  “哎呀呀……喻主编这话说得。”张念文大为咋舌,一脸无辜,“我就是一个弱势者啊!我做错了什么?我把迟也带到北京,带他入行,倾囊相授,甚至还让他住在我自己家里,我对他掏心掏肺,最后被他反咬一口,我还不够冤枉?还不够弱势?”

  喻闻若听到这个这里,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突然明白张念文是来做什么的。

  “好。”他突然道,“那我先简单问您几个问题,就算做预采访了。”

  张念文摊开手:“求之不得。”

  “当年金燕奖那个晚上,您有没有采取任何暴力手段,强迫迟也跟你发生关系?”

  “没有。”张念文不假思索地否认,“是他主动的。”

  “您敢说,从迟也,到孟轻雪,再到近日公开对您提出指控的另外三位女性,您从来没有对他们有过任何言语上或者肢体上的骚扰和侵犯?”

  “我敢说从来没有。”

  “网传王永乾不定期举办的宴会,您从来没有参与过吗?”

  “什么宴会,那就是我们一些老朋友私下聚一聚。”

  “那受害者指控的这些聚会上发生的多起性侵呢?您参与过吗?”

  “那都是无中生有!”张念文很气愤似的,“说这些话的人是谁?叫她们出来对质嘛,王总也好,我也好,大家就是一起乐呵乐呵,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讲出这种话呢!”

  喻闻若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张念文:“喻主编还问吗?”

  “不用了。”喻闻若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好,伸手解开了西装最后一粒扣子,让自己坐得更舒展一些。“我已经有结论了。”

  “什么结论?”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

  办公室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张念文含着笑,良久,轻声道:“看来这个机会,喻主编是不准备给了。”

  他嘴上说着要喻闻若给机会,但喻闻若听得出来,他真正的意思是完全倒过来的。

  喻闻若直视着他:“您可以转告王永乾,这个机会,bridge不要。”

  张念文的眉毛猛地一挑,一副很惊异的样子。

  喻闻若指了指门:“张导,您可以走了。”

  张念文站了起来,一直走到门口,回过头,看见喻闻若从抽屉里重新取出了迟也的照片摆了回去,突然道:“你跟迟也还挺配的。”

  喻闻若抬头,丝毫不惧地跟他四目相对。

  张念文冷笑了一声:“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傻逼。”

  他关上门离开了。

  九月末,在网上轰轰烈烈闹了近半年的ihsd运动突然销声匿迹,标签一夜之间无法查看,大批的账号被查封,一众媒体同时接到了电话,线上内容统一被整改,超过半数提及ihsd运动的新媒体账号都被勒令关停,原因不详。

  十月,就在欧洲各大时装周刚刚闭幕,时尚杂志们都摩拳擦掌等着明年春夏季的新装时,作为风向标的bridge却在他们的账号上发布了一条声明。

  “应相关法律法规,自即日起,bridge停刊三个月。”

第104章

  bridge暂时停刊了, 但工资还是照发。迟也原本以为要好好安慰喻闻若,没有想到bridge上下心态都不错,喻闻若还准了小杭的年假, 放他陪老婆出去玩了。

  “心态真好。”迟也竖大拇指。

  喻闻若闻言就笑,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

  他没把张念文来过的事告诉迟也, 除了徐穹和小简, bridge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张念文来过。他们得到的官方说法是,“蓄意煽动群体对立”,所以才处罚停刊整改。但这么一来, 伯顿康拉跟喻闻若续约的可能性就不大了。等他一走, 小杭在bridge就没有了立足之地。现在不放他年假,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小杭虽然不知道喻闻若那个两年合约的事情,但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 心里还是有数的。去旅游之前, 带着他的妻子来喻闻若这里拜访, 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告别的意思。迟也正好也在, 小杭提起来当初迟也为了捞他跟邱君则赛车的事儿,喻闻若大为惊讶, 他竟然是第一次知道,迟也是用这种拼命的手段去帮他的。

  等小杭一走, 喻闻若就审上了。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非要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哪里还记得。也不全为了喻闻若, 可能就是当时肾上腺素上来了,就一冲动。

  可是喻闻若跟他调侃,问他是不是当时就看上自己了, 他也不否认,把人哄床上去,让喻闻若把他伺候舒服了再说。

  完事儿以后喻闻若跟他说,合约到头的话,他可能要回英国去。

  迟也没讲话,好像他隐隐已经有了预感。喻闻若挑这个时候跟他说,就是怕他生气。但迟也发现自己气不起来,做爱就是这点儿好,像打了麻醉。喻闻若说的话他也没怎么听进去,心里是踏实的,觉得喻闻若总能想到办法。工签没了就再申,工作没了就再找,去了伦敦还能回来,多大点事儿。

  喻闻若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再说了,沉默着与他相依。

  良久,喻闻若对他说:“跟我回伦敦吧。”

  迟也笑了笑:“我妈不让。”

  喻闻若:“巧了,我妈也不让我一直留在北京。”

  迟也揉了揉眼睛,已经犯困了。

  “那要不让她俩开个会,把这事儿解决一下。”

  喻闻若闷声笑起来,把人抱得更紧。

  迟也叹了口气,手指插进他发间,揉了两把。

  喻闻若把脸埋在他颈间,突然问他:“害怕吗?”

  迟也没说话,他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隐隐觉得,从决定起诉张念文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心知肚明地往一条死胡同里走。现在真的到头了,迟也没有意外,也很难讲愤怒,连绝望的情绪都很少。他很难回答喻闻若这个问题,他的“不害怕”并不是勇敢,而是麻木。

  喻闻若侧过头,依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爱你。”

  天塌没了,路走完了,也只剩“我爱你”了。

  迟也还是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紧紧搂住了喻闻若。

  “我好恨他。”他咬牙切齿,一遍又一遍地对喻闻若诅咒。迟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希望这世界上有魔鬼,他什么都愿意交换,财富,美貌,健康……什么都可以。只要换那个人也来体会一下他的痛苦。百倍千倍的痛苦。他恨着,骂着,诅咒着,直到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整座城市步入长夜,汽车经过的喧嚣也变得很遥远。

  “如果,到年底……”迟也窝在他怀里,突然又开了口。他没说到年底怎么样,喻闻若自己往里面填空,可能是伯顿康拉不跟他续约,也可能是起诉张念文没结果。迟也停了很长一段,然后抬头看定了喻闻若的眼睛。

  “我就跟你一起去英国。”

  喻闻若安静了很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好。”

  但在那之后,迟也再没提过跟喻闻若回英国的事。

  他令人意外地又恢复了工作——在一个女性职场群像剧里客串了一个角色,前后也就拍了两个礼拜。制片人以前也合作过,是迟也的朋友。原来还担心他看不上这样的角色,但迟也一点儿没挑。于是慢慢地也有了一些邀约,跟以前不能比,但迟也很快把心态调整了过来。靳敏敏介绍了一个话剧给他,虽然是b角,他也已经感激不尽。剧排了一个多月,在北京试演,效果还不错,于是定下了来年要巡演,准备跟迟也签约。

  等到了十二月,张念文那边以各种理由拖延,开庭再次遥遥无期。迟也提交了一些短信记录作为证据,不知道为什么被一些营销号曝了出来,曝也没有曝全,挑挑拣拣,关键信息隐去,反而营造得很像两个人在谈恋爱。许多人直呼“反转”,以前都是“受骗了”。连迟也的律师都直叹气,认为这场官司已经基本成了定局。

  迟也知道这背后是张念文,但他毫无办法。

  严茹也给迟也打了个电话,说有合适的角色,推荐了他。迟也有些意外,但严茹故作轻松地跟他说,“不是说好了保留影视合作协议吗?”

  话虽如此,但也就是这么一说,人走茶凉,迟也是真的没想到。

  “《冷枪》那边,应该赶寒假档,也快播了。”严茹跟他说了一声,立欣也在《冷枪》的项目里投了钱,她一直都有盯着,想来也是出了力。迟也一时无话,良久,严茹又问他:“小也,你最近怎么样?”

  迟也回答她:“挺好的,在排话剧。”

  严茹道:“那就好。”

  挂了电话以后她把剧本和制作方信息发给迟也,带了一句话,是她在电话里没有说得出口的。

  “不要再闹了,人总要活下去。”

  迟也只当没看见,客客气气地谢过严茹给他的机会。

  孟轻雪的电话紧跟在严茹的后面,这是让迟也更没有想到的。

  在他生日的时候曾跟孟轻雪通了一次电话,约了要吃饭。后来迟也主动找过孟轻雪两次,都没约得出来。迟也想着,她大概忙于照顾孩子,再加上姓康的也未必允许她随意出去社交,便没有再提起这茬。

  上次有人揭发王永乾的时候,孟轻雪也被带了出来,迟也曾经暗自希望她会出来说句话,但她始终保持沉默。迟也想想也就算了,孟轻雪一直便是这样的人,也许她更看重现在的生活,他不该指望什么。

  于是,就再也没联系了。

  但孟轻雪在电话里语调轻快,好像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确定了迟也在北京以后,就一定要他今晚就去和她吃饭。等迟也到了,发现还是一年多以前他们见面的那一家饭店,连包厢都是同一个,孟轻雪曾经在这里朝迟也哭诉张念文将她送给了姓康的。

  孟轻雪已经在里面等他,很热情地招呼他:“师兄!”

  迟也跟她打了个照面,顿时吓了一跳。孟轻雪的脸已经完全垮了,明明是最青春的年纪,神态却十分沧桑。笑起来的时候,僵得好像两块苹果肌要脱离她的颧骨,鼻子也是说不出的假,好像她的五官谁也不认识谁,只是在她脸上委屈地合租一下而已。

  孟轻雪注意到他的神色,羞愧地低了一下头。

  迟也立刻收敛了视线,尽量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等了多久了?”

  孟轻雪温柔地笑了笑,这个时候才露出一点迟也熟悉的神情。

  “没多久。”

  迟也打量了她两眼,跟她寒暄:“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孟轻雪似乎没有听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