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也补充道:“生完孩子恢复得不错。”

  “哦……那个。”孟轻雪挑了一下眉毛,突然很平静地说,“因为孩子死在我肚子里,就没生下来过。”

  迟也刚要喝水,惊得一下碰翻了水杯,洒了自己一身。孟轻雪赶紧抽餐巾纸给他,连声“哎呀哎呀”,好像迟也洒自己一身水都比她的孩子死了更重要。迟也语无伦次地问她,“什么……怎么会……?”

  孟轻雪轻描淡写地说:“哦,因为康敬仁的老婆怕我生个儿子出来跟她的儿子抢家产,所以找人把我打了一顿。孩子就没有保住。”

  “什么?!”

  孟轻雪没再回答。包厢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服务员端上了牛排,孟轻雪甚至还笑了一声,问迟也:“我帮你点了菲力,师兄吃吗?”

  迟也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牛排。

  “可是……上次……”他还是不能理解,“你还跟我说,是个男孩儿……”

  “是男孩儿啊。”孟轻雪叹了口气,“七个月了,医生把他从我肚子里拿出来,都看得出相貌了……”

  迟也只觉得胃里突然翻腾起一股剧烈的恶心。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月吧。”孟轻雪拿起刀,开始切她的牛排,“就在你站出来把张念文那些事情都说了以后,有狗仔来拍我。本来康敬仁把我藏得挺好,这不,藏不住了,让他老婆知道了。”她说完,甚至还笑了笑,觉得很可笑似的。“其实康敬仁还算有良心的,他把我接回去,养了我一段时间。但你看我这张脸,也被他老婆找的人打坏了……后来他给了我一笔钱,就不要我了。”

  迟也的心一下子凉了。

  “上次为什么没告诉我?”

  孟轻雪没抬头。盘子里的牛排已经被她分开,但她没有叉起来吃,只是专注地盯着那肉,又把它们切成了更小的丁状。她那副神情,好像切牛排远比吃牛排更重要。

  迟也注视着她无声且专注的动作,很快便觉得毛骨悚然。

  “轻雪……”

  孟轻雪停手了。她先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因为我那时恨你啊。”

  恨他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就在镜头前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恨他为什么过得那么好却要惹这样的麻烦。恨他的勇敢,却要用她的孩子来做代价。恨他怎么就不能跟她一样,忍了,忘了,过自己的日子,然后偷偷咬咬牙就算了呢?

  孟轻雪用力地在已经变成很小块的牛肉上划了一下,刀在瓷盘上刮过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生日那天,好几个app都在推送你,你的粉丝铺天盖地帮你应援,当时我想,凭什么啊?”她还在切,肉块早就已经分离,但她就是停不下来,故意用那种声音刺激迟也似的,迟也终于听不下去,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轻雪……”

  “但我打完那个电话就不恨你了。”孟轻雪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迟也,“师兄,你也不容易。”

  不能怪他。

  迟也把手伸回来,难受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对你可真狠啊。”孟轻雪苦笑了一声,“我以前,一直觉得他至少对你是真心的。他老拿你来比,要我学着你的表演,学着你说台词的方式,然后又很失望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迟也了……你知道吗,以前我这张脸,都是照着你去整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边说自己不是同性恋,一边对你这样念念不忘。我也不敢奢求我能比得上你。我就希望他能把对你的感情,分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了。”

  “轻雪……”

  “可他现在对你,一样是赶尽杀绝。”孟轻雪拿起桌上的红酒往高脚杯里倒,手发着颤,一下子就把酒杯倒满了。迟也伸手扶了一下,孟轻雪颤抖着,把手里的酒瓶让给了他。迟也把那杯满满的红酒挪到自己面前,然后给她倒了浅浅一个杯底。孟轻雪笑了。

  “你记不记得他在片场抽烟的样子?”孟轻雪突然问他。

  迟也满桌找塞子,想把红酒瓶塞起来。他意识到红酒已经只剩了半瓶。一边不怎么走心地“嗯”了一声。

  “手里夹着一根烟,跟你讲戏……讲着讲着就入神,烟灰落到剧本上,他就那样一弹……”孟轻雪学着张念文的样子,好像已经醉了,“拍《雪泥鸿爪》的时候,要下雪,他一遍一遍来,要人家控制雪量,你敢信吗?他把每一分钟落多少雪都精确出来,说这是在镜头下面最好看的。我那个时候崇拜得要死,觉得真正的艺术家就是这样,我后来再也没碰到过他这样的导演。你还记得吗?”

  迟也抬头看着她,轻声道:“我记得。”

  孟轻雪看着迟也,很委屈似的,轻声说:“可那都是骗人的。他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

  迟也点头:“都是骗人的。”

  孟轻雪目光怔怔的,如梦初醒一般:“我们被他骗得好苦啊。”

  迟也别过脸,用力地在眼角抹了一下,然后举起了手里满杯的红酒,朝孟轻雪示意了一下,凑到嘴边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根本不停。

  孟轻雪看着他把满满一杯红酒就这样喝了下去。

  “不说那些了。”迟也把空酒杯放下。喝得太猛,他的食道有种被酒灼伤的感觉,酒劲一下子散出来,他有点儿头晕目眩,但他撑着桌角,看着孟轻雪,“咱们不说那些了。”

  孟轻雪勾了勾嘴角,乖巧道:“好。师兄,你最近怎么样?”

  迟也搬出他回答严茹的话:“挺好的,还有戏拍。”

  “真好啊。”孟轻雪叹了一声,很羡慕似的,“你还告他吗?”

  迟也一时未答。喝下去的酒好像在他胃里煮沸了,翻腾得他想吐。他把红酒瓶又拿出来,给自己又倒了半杯,仰脖喝了一口,才道:“我要是说我不告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孟轻雪摇了摇头,温柔道:“不会。”

  迟也觉得头晕,用掌根狠狠在额头摁了两下,闷声道:“我男朋友可能要没工作了。”

  孟轻雪都没问他男朋友是谁,好像早都知道了。

  迟也继续往下说,不像是说给她听,只是自言自语:“他们停刊了,他可能要回英国去。我……我反正这么长时间,该赔的也赔光了。我现在还有戏能够拍,就算回不到以前,好歹还有戏拍……茹姐说得对,人总要活下去的。他背后还有王永乾,我真的斗不过他。”

  他哽咽了一声,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想认输了,可以吗?”

  孟轻雪什么都没说,良久,伸手过去,握住了迟也的手。

  “没关系。”她轻声道,“你已经很勇敢了。”

  迟也紧紧攥着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孟轻雪站起来,倾身过去,用另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安慰他。

  迟也很快收住了情绪,快速地深呼吸了两口,放开了孟轻雪的手。

  “没事。”他接过孟轻雪递过来的餐巾纸,在眼下抹了一把,清了清嗓子,“我真的没事。”

  孟轻雪重新坐下来,撑着下巴,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已经凉下来的牛肉。

  迟也问她:“你呢?以后打算怎么办?”

  孟轻雪笑了笑:“我也想回去拍戏。”

  迟也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意外。孟轻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脸,笑了一声:“你觉得我脸坏了,接不到戏了,是不是?”

  迟也移开目光,想了想,“可以去做修复。”

  “是啊。修复。”孟轻雪笑得甚至有些甜蜜,“我这张脸,缝缝补补的,反正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迟也好心道:“如果你想拍戏,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他还没说完,孟轻雪突然打断了他。

  “你觉得我演得好吗?”

  迟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你……”

  孟轻雪:“我出道这些年,真正演得好的,也就那20分钟的青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十分怅惘,好像又回到了舞台上的那一刻。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在片刻间尝遍了人间的爱恨憎欲,鼓点声声催,光线暗下,许仙死在她的怀中,白蛇落下一吻。这小小的青蛇,终于在那一刻化成了人。

  迟也轻声道:“你演得非常好。”

  孟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换了一种口吻,整个人平静而笃定,好像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其实我手头有一个本子,已经定下了,今天找你吃饭,其实是想找你来跟我搭戏。不知道师兄愿不愿意?”

  迟也非常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惊讶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赶紧收住了。这有什么呢?谁还没在圈里有几个朋友?

  “好啊。”迟也答应她,“什么样的本子?”

  “这样吧。”孟轻雪很轻松的样子,“你把你的地址给我,我先把剧本寄给你,你看看。好不好?”

  迟也更意外了,这年头接触项目,一般都是先给个电子版的人物大纲故事梗概什么的,很少上来就是实体的一个“剧本”。

  “行……行吧。”迟也犹疑着,还是掏出手机,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了孟轻雪。“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题材吗?”

  “留个悬念。”孟轻雪笑了笑,“但你答应了我,不能反悔啊。你不陪我,这戏我可演不了。”

  她后半句有撒娇的意味,迟也心中更觉得诡异。好像今天坐下来,孟轻雪的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非常极端,而且翻转得极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会儿又跟他谈合作项目,实在不像正常人。

  “轻雪……”迟也试探着叫她,“你还好吗?”

  “我不好啊。”孟轻雪理所当然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好得了。”

  迟也拧起眉头,不说话了。一整顿饭下来,迟也几乎没动他眼前的牛排,但孟轻雪浑然不觉似的,仍旧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显得精神很亢奋。一会儿跟迟也说起初中里看《夜盲》的事情,开玩笑说是看着迟也的戏长大的;一会儿又跟迟也回忆当时在《出神入话》的细节。她提到了很多人,项影,靳敏敏,黄子昂,还有最后怎么都不肯用她的导演苏皓。她说得那样兴高采烈,迟也根本插不进去嘴。他要是问这个项目到底是什么,投拍的人是谁,导演是谁,孟轻雪就一脸神秘地带过去,说你拿到剧本就知道了。

  等到终于吃完这顿饭的时候,早已是深夜。迟也揽着她的肩膀出来给她拦车,孟轻雪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热切地喊道:“师兄!”

  迟也让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孟轻雪笑了,压低了声音,又道:“师兄啊……”

  迟也又问:“怎么了?”

  “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孟轻雪叹气,“我不应该叫你师兄的,感觉每次这么叫你的时候,那个人都在看着我们一样。”

  迟也:“那以后不叫了。”

  孟轻雪摇了摇头:“习惯了。”

  车到了,她钻进了出租车,把车窗摇下来,冲着迟也招了招手:“再见啊师兄。”

  迟也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揉了一下,不上不下的。他往前追了两步,想叫她,但孟轻雪把车窗摇了上去,车开了起来,迟也一句呼唤卡在嗓子里,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

  孟轻雪所说的“剧本”在第二天上午递到了迟也家门口,叫的同城快递,一定要迟也本人签收。迟也掂了一掂,感觉里面的形状好像不规则,怎么也不像剧本。他撕开外面的硬纸信封,发现里面还是一个信封,不过是牛皮的,没封口,迟也走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

  喻闻若突然在楼上叫他:“迟也!”

  “啊?”迟也应了一声,一边低头去捡。一张微信聊天记录的界面被等比例放大,出现在了他面前,“康敬仁”三个字率先映入眼帘,迟也一愣,甚至没敢去捡。

  喻闻若“咚咚咚”地跑到楼梯边,半个身子都探出来跟他说话:“你知道了么?”

  迟也拨开那一沓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看到了散落的照片。他伸手拿了一张,一边问:“知道什么?”

  照片很昏暗,但可以看清楚,有张念文,王永乾,康敬仁……

  喻闻若走下楼,脸色发白。“你不是昨晚还跟她吃饭么?”

  迟也突然感觉呼吸不过来,那一地照片和聊天记录里还有别的文件,迟也匆匆扫过去,只觉得一个字也看不明白。他还看见一个小小的u盘,银色的,上面绑了一张硬质卡片,像个价签。

  迟也翻过来,看见一行字迹。

  “姐姐,这就是做人的滋味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青蛇的台词见第45章 。

  快刀完了……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