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推开了缠在他身上的女人。“小青!不行!”

  小青哀戚地半跪在床上,仰脸看他:“为什么不行!姐姐是蛇妖,我也是蛇妖!姐姐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停。”迟也又喊一声,弯下腰,视线跟跪在椅子上的孟轻雪平齐,“你现在还是在恨许仙吗?”

  孟轻雪骤然被他打断情绪,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你到底在想谁?”迟也追问她。这台词是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孟轻雪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我……我随口……”

  “没有随口!”迟也近乎严厉地打断了她,“你现在就是青蛇,青蛇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在想谁!”

  “姐姐!”孟轻雪闭上眼,叫了一声,“我在想姐姐!”

  “你嫉妒白蛇?”

  “我没有!”孟轻雪猛地抬头,替自己辩护,“我是为了姐姐试探这个负心汉!”

  “那你为什么说姐姐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我……”

  迟也又问她:“小青,你对许仙只有恨吗?”

  “小青,我是忘不了你姐姐的。”

  “姐姐能做的,我也一样能做啊!”

  迟也:“不对,再来。”

  “小青,我是忘不了你姐姐的。”

  “姐夫怎知就忘不了?”

  迟也:“这真的是青蛇想说的话吗?”

  “小青……”

  “对不起,师兄……”孟轻雪崩溃了一般,突然把项影一推,两只手的掌根都摁在额头上,她已经出了满头的汗。眼泪淌下来,她根本顾不上擦,焦躁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项影:“要不先休息一下……”

  “为什么让我演青蛇?”她突然转过去看着迟也,追问道,“为什么演青蛇就能赢?”

  “我没说演青蛇能赢。我只说演白蛇一定输。”迟也的神色非常漠然,“为什么演青蛇,你要问你自己。”

  孟轻雪低下头,力竭似的,撑着自己的膝盖,弯下腰。太阳穴上一根青筋勃勃跳动。

  “你想赢。”

  “我想赢。”孟轻雪梦呓一般,重复了一遍。

  迟也蹲下来,跟她对视,用项影听不到的声音道:“你演《陌生女人》的时候把谁当成了你的r先生,现在就把谁当成你的许仙。”

  孟轻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突然站直了身体,看着迟也,眼神一瞬间复杂得难以言喻。

  迟也点头,“再来。”

  许仙被她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似是挣扎不动,痛苦地闭上眼睛,沉郁地叹出一口气。

  “小青,我是忘不了你姐姐的。”

  小青惨然地笑了一声:“可她已经被永镇雷峰塔下了,不是吗?千年万年,雷峰塔何时才会倒啊……姐夫,你的一生又有多长呢?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许仙转过脸来看着她。小青伸出手,无限温柔地抚过他的鬓角,“那天断桥的雨那么大……我也在啊,姐夫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呢?”

  项影愣住了,这已经和雷川那个电影里的情节完全不同。他接不上台词,只是万分惊讶地从自己脸上把女人的手扒下来,看着她。孟轻雪也看着他,如梦初醒。

  “我……”

  项影叫了停,“捋一捋,我们再捋一捋。”

  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孟轻雪,完全想不通了。

  “可是……如果你……那你为什么又要杀了我?”

  孟轻雪站在原地,顷刻间已经泪如雨下。迟也仍旧漠然地举着他的手机在录。

  项影有些无措,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哭了:“小孟……”

  “对不起。”孟轻雪背过身去,不要他看,也不让迟也拍。迟也把手机收了起来。他没说话,看着孟轻雪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双肩微微发颤。

  她回答不了项影的问题,她也昏了头了。这个故事已经进行不下去,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演得合理。小青为什么要勾、引许仙?为什么要杀了许仙?她到底是爱,还是恨?又到底在爱谁?她是在演青蛇的故事,还是在演自己的?可是她的故事到底和青蛇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问题她一个都想不明白。

  孟轻雪此刻只觉得迟也可怕。他是那样轻而易举地识破她,戳穿她,把她逼到绝境。她现在无地自容,无路可走。

  她听见老师在指挥摄影,这个角度不行。“她的骨相撑不起来……”老师有些遗憾地摇着头。跟老师合作多年的摄影也在摇头。“比不上迟也……”她一遍遍听到这个名字。

  躺在张念文身边的时候会听见。他总是不肯看着她,要从背后。但他的手会抚过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听见老师的叹息。做完以后老师睡着了,她爬起来偷偷地看迟也的视频,伸出手,好像能从屏幕里穿过去摸他的鼻梁。

  “男性的颅顶比女性高,你做这个的话,山根这里……”医生在电脑上给她做了一个立体的模型,前后旋转着给她看效果。“要做的。”孟轻雪听见自己轻声开口,“眼睛也可以做吗?”

  医生还想劝她:“你的眼睛其实很漂亮了……”

  “要做的。”

  记者又问起迟也。她站在张念文身边,看见老师的眼神里是那样的纵容……他叹出的气那么长,现场的音响设备都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杂音。孟轻雪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被那一声蜂鸣刺穿。

  “只要是我做的本子,都是给他留了一个角色的。”张念文笑了笑,“我永远都欢迎迟也回家。”

  迟也的目光和她平视:“你嫉妒白蛇吗?”

  不嫉妒。孟轻雪在心里想。她其实真的不嫉妒。她知道她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比得上他。

  她只是一条小小的青蛇。修炼了五百年,就在断桥边那一场大雨里,仓皇地被人间溺死的,小小的青蛇。

  可是她也想被人看见。

  哪怕就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有点事,晚了一点。

第44章

  小可从附近便利店买了咖啡, 项影和迟也一人一罐。两张椅子空空荡荡的,谁也没去坐,都靠在镜子前面, 席地而坐。第三罐咖啡搁在他们脚边, 孟轻雪去卫生间了。

  “小也, 你把她逼得太狠了。”

  项影的手指在杯缘转了转, 斟酌着词句,“有些东西……不是一晚上就逼得出来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天分。”

  迟也喝了一口咖啡,头往后仰, 靠在了背后的镜子上。

  “你觉得她没天分?”

  项影沉默下来, 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轻雪当然不是没有天分。以张念文那样挑剔的眼光,能够挑中孟轻雪,已经很说明问题。但这次接触下来, 他确实觉得孟轻雪有一点让他失望。有的时候他觉得孟轻雪很灵, 有的时候又觉得朽木不可雕也。预选赛的时候他帮着孟轻雪排《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独白, 排了俩礼拜, 比不上张念文来了关房间里讲两个小时。

  项影摇头。他对张念文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不服不行。他不能说是孟轻雪没天分, 只能说是他自己没水平。

  他扭头看迟也:“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和张老师很像。”

  迟也的手指无声地在铝制的咖啡罐上收紧。他非常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意,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是他教出来的嘛。”

  项影笑了笑:“张老师肯定不是这么教你的。”

  迟也转头又看他一眼。

  项影:“电影学院都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张老师最不喜欢,说那些东西匠气。但你刚才教她的,标标准准的方法派。你自己演戏会这样吗?”

  迟也听见这些词儿就头大:“我没上过学, 我不懂这个。”

  项影:“你让她把许仙换成她心里想的人,这怎么对呢?小孟的人生跟感情和青蛇是不一样的啊。你这样让她去换,她都换糊涂了, 我也糊涂了。”

  迟也叹了口气:“师兄,我也让你说糊涂了。”

  项影上课的瘾上来了:“这就是方法派和体验派的差别。你还是电影拍得太多,我们在舞台上表演,更多的要用表现派的技巧,跳出来设计角色……”

  迟也近乎不耐烦地看着项影,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怪不得孟轻雪说找不到方向。”

  这他妈谁找得着。

  项影愣了一会儿,突然“嗐”了一声,摆了摆手,自嘲似的:“还是张老师说得对。无论是方法派,体验派还是表现派,都比不上真正的天赋派。”

  迟也:“饿了,想吃蛋黄派。”

  项影沉痛地看着他:“真是老天不开眼,这么好的天赋怎么就落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身上。”

  迟也笑了笑,懒得理他。项影又道:“张老师挑人就是最看天赋,我记得当年那个讲座上……”

  “你痛苦吗?”

  张念文的手紧紧地钳着他的手腕,他挣脱不开。他一点力气都没有。玻璃杯碎了,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记得房间里有光,那光带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紫色,映在一地的玻璃碎片上,像万花筒。好漂亮,漂亮得他挪不开眼。迟也茫然地神游九天,心里想,可能老师说的是真的……碎掉的东西才最美。

  “你痛苦吗!”张念文逼近他,脸因为近在咫尺而变形。他都能感觉到张念文的唾沫溅到了自己脸上,他想躲,可是张念文另一只手箍在他的后颈,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摁。

  “迟也,你要记住这痛苦。”张念文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这痛苦,就是你的天赋。”

  “小也!”项影叫了他一声。

  迟也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回过头去:“嗯?”

  项影的眼神极为受伤:“我讲话就这么容易让人走神嘛?你怎么跟我的学生一样?”

  迟也一脸“你明白就好”的表情,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问你呢,你跟张老师到底怎么回事儿?”项影苦口婆心地劝他,“张老师培养你,那是尽心尽力。人不能忘本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连我也不能告诉?”

  迟也无情地打断他:“不能。”

  “你这孩子……”

  孟轻雪走了进来,项影立刻闭了嘴,拍了拍身上,站起来。

  “小孟?”他端详了一下孟轻雪的神色,担心她还哭。刚才孟轻雪突然从排练室冲出去,模糊地丢了一句去卫生间,其实是整理情绪去了。

  “要不今晚就先算了吧?”项影给迟也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别太苛刻。“太晚了……”

  孟轻雪摇了摇头,神色平静了很多:“我没事。没时间了,今晚至少要排出一个大概来。”她说完这话,又觉得抱歉,“麻烦两位老师了。”

  迟也仍旧坐在地上,他有点儿疲态,眼皮睁不动,半阖着眼仰头看她。但唇边有一抹笑,欣慰似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好。”

  “我刚才想了,光演这一段不够。”孟轻雪继续往下说,她难得有这么多自己的看法,更难得这样讲出来。迟也的神色认真了一些,看着她,“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