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轻雪:“青蛇、白蛇和许仙,他们三个人是一体的。”

  项影和迟也对视了一眼。

  确实。没有白蛇,就无法解释青蛇的情,也无法解释她最后为何要杀死许仙。

  雷川这个版本的《白娘子》能够成为一代经典,就是他在刻画道德之外的情、欲时,并未把感情局限在男女之间。他保留了一个很老的《白蛇传》版本里提到的内容——青蛇修炼五百年,本欲修成男体与白蛇厮守,只因打不过白蛇,才化为女形,陪伴白蛇左右。很多人都分析,这个电影其实也讲了女性和女性之间的情、欲,更有甚者认为,这个电影其实是讲的是三人行的开放式家庭关系。

  他们能够展现的时间有限,自然不需要讲得这么复杂。但青蛇对许仙又爱又恨,对白蛇同样又爱又恨,少一个角色,这个戏就成不了。

  孟轻雪要赢过娄晓云,就必须在角色的复杂性上剑走偏锋,才能缩短她们俩演技上的距离。

  项影叹了口气:“只有20分钟,要演完勾、引,苟、合,与杀人。白蛇的戏份往哪儿放?”

  孟轻雪道:“只需要一个影子就够了。”

  项影整天排戏,孟轻雪这么一说,他就已经有了一个概念。“也行,这样的话……我明天看看,还有没有女演员能来助演的。”

  迟也抬起头问他:“今晚呢?”

  准备服装、道具和舞台都需要时间,他们必须在今晚就把这出戏定到八九不离十。

  孟轻雪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亦看回去。

  “我来吧。”迟也把喝空的咖啡罐捏扁,随手扔到了一边。“我来演白蛇。”

  第二天项影也没有找到能够来助演的女演员。所有学员都是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排戏了,助演嘉宾都是一早就谈好的,他们临时起意,实在没处儿找去。迟也只好又陪着排了一天。

  导师跟学员在后面另有合作的环节,迟也现在就下场来给孟轻雪助演,是有点太高调了。节目组被迟也粉丝冲过这一轮,也是有点心有余悸,不敢乱炒话题。但迟也的意思是,戏的效果最重要。他跟孟轻雪和项影都排了两天了,再换人也不合适。节目组只好连夜开会设计舞台方案。因为他演的白娘子本身就只是青蛇心里的一个幻影,所以到时候会利用大量烟雾和布景切换来营造效果,尽量不露出迟也的脸。

  但舞台解决了,戏服又是个问题。

  孟轻雪和迟也的戏服都得重做。雷川那版的电影里两个女演员都是衣不蔽体,节目组也不能照搬。项影拿了两套戏服来,迟也嘴上说着交给他,末了又都不满意,全给毙了。

  他不要古装的戏服,这个戏讲的东西很前卫,他就是要把孟轻雪尽量地跟娄晓云区别开来。最后没了办法,给喻闻若电话,找了个设计师过来救场。

  设计师给青蛇拿来一条现成的青色纱裙,上半身非常紧,贴身勾出孟轻雪的线条。设计师现场赶工,给她加钉了满胸满背的墨绿色珠片,做出蛇鳞片的质感。上半身珠片波光粼粼,下半身网纱如梦似幻。本来都说孟轻雪好好一张脸整坏了,结果这身裙子一穿上,她那张不怎么自然的脸反而更妖气横生,真有青蛇那味儿了。

  迟也终于满意了。

  虽然代价是他也得穿类似的纱裙。

  设计师给他量体,量到一半接了个视频电话,然后就大大方方地让助手举着手机,迟也一抬头,看见自己男朋友端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一边看稿子一边时不时地抬起眼看两眼屏幕。

  迟也气得骂人:“你闲的吗!”

  喻闻若一脸正经,“人是我找来的。你请我帮忙,总要给点好处吧?”

  设计师满脸都是“我们都懂”的笑意,拿软尺在迟也腰上围了一圈,“还好,女款也穿得上。”

  喻闻若低头看两眼稿子,跟设计师说话:“dave,他现在腰围多少了?”

  迟也还没来得及拦,那个叫豆腐的设计师已经脱口而出:“70.”

  喻闻若“啧”了一声,倒没说什么,但是侮辱性极强,迟也深受羞辱似的,“是69!而且我在……”

  “你在增肌。我知道。”喻闻若似笑非笑地抬了一眼,仿佛随口一说,“dave,你们现在也做大码成衣啦?”

  现场从设计师到助理都笑成了一片。迟也眯着眼睛,用口型朝他比了一个“死”字。

  dave量了量他的肩膀:“可这个肩太宽了……”

  “不得了,正宗倒三角。”喻闻若又调侃了一句,“给他穿吊带。”

  “喻闻若你皮痒啊?”

  dave笑得不行,真拿了件吊带过来,整个露背,“性感”得迟也险些倒退一步。

  他再怎么瘦,也是一个成年男性。肩膀脊背的肌肉线条是有的,穿这个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吧!

  喻闻若用指关节撑着唇下,仍作势在看稿件,其实已经笑得嘴快咧到耳根。

  “没事没事,妆发一做,头发放下来就看不见了。”dave哄他,“再给你肩上披个什么……”

  迟也没办法,他的肩比女人宽,选择十分有限。最后dave大刀阔斧地给他改了很多,下摆的纱布扯碎,不规则地钉上带闪的银白珠片,沿着这些裂口上了点红色颜料,象征雷峰塔下的白娘子身上的伤痕累累。肩上另缠了软麻质地的布料,同样扯碎、上颜料,像把他捆了起来。

  整个过程特别长,喻闻若中途就去开会了,没看到最后的效果。但迟也毫不怀疑dave早就出卖了他,因为没过多久喻闻若就打电话问他明天录制有没有媒体票。

  迟也一口回绝。小可自从最近的事情以后对喻闻若改观不少,抓紧机会喊了一句:“我有媒体票!”然后就在迟也的眼皮子底下,不过三分钟,喻闻若的微信好友申请就出现在了小可的手机屏幕上。

  “正常的。”小可拍拍迟也的肩,“这就叫人脉网。”

  一边发语音过去:“喻主编你明天直接找我拿票就好啦!”

  “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房卡也给他?”

  小可又拿起手机:“哦小也的房卡也可以找我拿……”

  孟轻雪做完了妆发,从隔壁间跑过来,正看见迟也翻了个惊天大白眼。她似乎是被迟也的造型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退了半步。

  “至于嘛。”迟也横她一眼。孟轻雪心怦怦跳。她发现迟也上完了妆,好像真成了白蛇,横一眼都横得眼波流转的。

  小可在旁边给他录花絮,一边自己乐:“泥塑粉们要上天了。”

  迟也龇牙咧嘴地戴耳夹,一边问:“泥塑粉是什么?”

  “哦,没什么。”小可闭上嘴,关了视频,又给他拍了两张照片。

  迟也:“这种照片你别发啊!”

  “不发不发。”小可还在笑,“我自己珍藏,珍藏……”

  迟也不信任地瞪她一眼,总觉得她会言而无信。

  孟轻雪站在原地,从镜子里看着迟也。明天正式录制,他们今晚要在棚里做一个全套的彩排。这也是最后一次排练了。

  迟也看她一眼:“紧张啊?”

  孟轻雪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迟也看起来轻松得多:“别忘词儿就行。”

  孟轻雪笑了笑:“哪儿有词儿啊,本来就都是自己编的。”

  “有这个心态就没事。”迟也赞赏地从镜子里抬眼看她。他云鬓梳得很高,一张脸雌雄莫辩,美得不可方物。孟轻雪看得有些入了魔怔似的,半天没说一句话。

  迟也的妆也弄完了,他摆摆手,示意小可和妆发造型的工作人员都先出去,他有话要跟孟轻雪说。

  “我不知道项师兄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些。”迟也斟酌了一下词句,“不过我猜,他就是说了,也肯定没说明白。”

  孟轻雪点点头。那确实,项师兄跟她说的一半话她都没明白。不然她最开始也不用跑去找迟也了。

  迟也笑了:“他那人就是死板,光知道背书。”

  孟轻雪很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

  迟也摆摆手。

  “前两天排戏,我要你想明白你为什么演青蛇,让你把当初心里想的r先生再想成许仙。记得吗?”

  “嗯。”

  “很好。”迟也看着她,“现在,把张念文忘了。”

  孟轻雪愣在当地,好像那个名字于她是一个定身的魔咒。

  “项师兄的话虽然很绕,但其实是对的。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青蛇对许仙的感情很复杂,你对张……”迟也顿了吨,自嘲地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不知道你对他什么感情。但我想肯定是跟小青对许仙的那种不一样的。”

  孟轻雪抿紧唇。

  但迟也无意跟她讨论张念文,他很快正色道:“我那样教你,只是因为你当时找不到突破口,所以要给你一个桥……一个垫脚的东西。可是等到真正上台的时候,你必须去捕捉最细微的感情,才能打动观众。你面对的就是这个故事里的许仙,你只能用小青的感情去爱他和恨他。”

  被人看见的渴望固然是孟轻雪跟小青连接的突破口,可是小青的感情,远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了。

  孟轻雪没回答,她好像根本没听进去,良久,声音非常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迟也轻轻笑了一声。静默。

  然后他问:“你遇到他的时候多大?18?19?”

  孟轻雪不答。她看着迟也,有泪水飞快地凝在眼眶里。

  迟也转开脸,避开她的视线。

  他遇到张念文的时候16岁。

  迟也已经在访谈里无数次地回忆过第一次去拍电影的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已经被他精心铺排,用打磨过的、最打动人的方式表述过一遍又一遍。镜头前的茫然,不断重复的动作,张念文亲自塞到他手里的那两百块钱……但还有一些细节他从来没说过。

  那天开拍之前他等了很久,张念文让一个制片过来带着他。迟也学校里的老师也陪着过来,其实是为了看明星。但他记不太清那部戏的主演是谁了,他只记得张念文披着一件皮夹克,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卷着剧本跟演员说话的样子。他那时头发很长,垂到眼前,遮住视线。他时不时就要捋一把,烟灰从指间扑簌簌地落下,落在剧本上,他再伸手掸走。

  张念文跟他说,如果想演戏,礼拜六再回来找我的时候,迟也心里根本没想过会再回来。但回学校的路上,他的班主任比他还兴奋,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这可是张导啊……中国最最最最——他记不清老师用了多少个最——厉害的导演!学校里上个月还组织一起看过的,那部,也是他导的!

  那部电影迟也记得,他还看哭了。他回想起那个故事,努力地想把它和刚才见过的人产生一些联系。

  就是他创造了那样的故事。迟也捏着张念文给他的两百块钱,手心的汗把钞票浸得发软。

  他觉得孟轻雪问得可笑,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些在屏幕前看到目眩神迷、泪流满面的瞬间,那些油然而生的仰望,那些仿佛被命运眷顾的巨大窃喜,像一块涂满了奶油的蛋糕,他每一寸都品尝过了。

  “张念文跟别人承认过和你的关系吗?还是说他只是定期跟你上上床?”迟也转回脸,看着她。

  孟轻雪的脸涨红了,双手紧紧揪着纱质的裙摆:“他……不……可是……”

  迟也已经明白了。

  “那黄子昂的事,你告诉过他吗?”

  孟轻雪低下头,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不肯答。迟也很难判断她是羞于启齿,还是说了以后,张念文让她失望了。

  “不要哭,妆刚化好。”

  孟轻雪根本止不住,她抽噎着:“我……老师他……”她下定决心一般,突然道:“我不求什么,能在老师身边这些时间就已经够了。他,他一直念着你……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老师心里其实……”

  迟也闭上眼睛,只觉得一阵恶心从胃里往上冲。

  “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他打断了孟轻雪,声音冷硬得像一截寒铁,“你说这些,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孟轻雪顿时没有了声息。

  迟也身子往前倾了一下,看定了她的眼睛,“上台去,就忘掉张念文。能做到,你就能赢了娄晓云,就能真正被人看见。你能吗?”

  孟轻雪的大拇指狠狠扣在食指关节处,掐出皮肤上一片惨白。

  “能。”她最终轻声道。

  迟也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固定在头上的假发套:“走吧,去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