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喻闻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小学没上完。”迟也一下子谅解了他,并且总算找到了一点微妙的心理平衡。

  喻闻若听出他的别有深意, 不服气地申辩道:“我中学的时候每个礼拜都要去上中文课的!”

  迟也笑得更厉害了,直到听见父母房间里再次传来了微弱的动静,他只好压低声音, 把手机扔到一边。他侧躺下来,拉了喻闻若一下。于是喻闻若也躺下来,侧着身子,看着迟也。

  迟也继续问他:“为什么要去上中文课?”

  “我父母希望我能在那里交到一些朋友。”

  “你在平常的学校里交不到朋友?”迟也有些意外。喻闻若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那种孤僻的小孩。

  喻闻若欲言又止。他本身是不太愿意聊这些,但刚才他承诺了只要迟也愿意问他就什么都可以答,所以只好从头讲起。

  “15岁以前我只有一个朋友。”

  “蕾拉?”

  “蕾拉。”喻闻若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安静下来。迟也没追问下去。喻闻若从来没有主动聊过蕾拉,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了,“她是我的邻居,也是一个从中国收养来的孤儿——你知道有段时间收养中国孤儿在白人的中产阶级里很流行。就是她的养母建议我妈妈去中国收养一个孩子。当时我父母的独生子出了意外,我父母试了好几年,还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他们都已经过了四十岁,所以……”喻闻若解释了一句,“anyway. 刚到英国的时候,只有我们俩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其实一开始连我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粤语口音太重了……但我们还是很快成了朋友。”

  喻闻若顿了一下,又道:“我唯一的朋友。”

  迟也没忍住伸出手,在黑暗里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摸。

  “我15岁的时候,她养父换了一个新工作,全家离开了伦敦。于是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我父母决定送我去上中文课。”喻闻若把迟也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攥在掌心里,细细地沿着他的指缝摩挲,“明智之举。不然我早忘了中文怎么说了。”

  迟也努力回忆着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她好像很活泼。”

  喻闻若笑了,“蕾拉小时候是我们那一片的孩子王。有的时候白人小孩会欺负我们,我挨打了只会哭。她比我小了三岁,个子比我矮那么多,但她敢拿石头尖去砸白人小孩的头,骗那些小孩她会中国功夫。她走的时候还送了我一套李小龙的那个黄色连体服,说这样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了……”

  迟也脑子浮现出一个穿着亮黄色连体服、耍着双截棍的小喻闻若。

  “有用吗?”

  喻闻若哼唧了一声,也不知道算是有用还是没用。

  “没事,16岁的时候我就超过了六英尺,那些白人孩子再也没敢招惹过我。”

  “后来呢?”迟也记得一直到八年前在意大利的电影节,喻闻若跟蕾拉都是很亲密的样子,“她回伦敦了?”

  “嗯,回来上大学。”

  又是一片沉默。迟也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又问:“那她现在……?”

  喻闻若的声音低了一点儿:“她不在了。”

  虽然早就有了一点预感,迟也还是有些震惊。“生病还是……”

  “割腕。”喻闻若的声音很平静,“在她31岁生日之前一天。我是发现她尸体的人。”

  手里还提着蛋糕,酒,高高兴兴地去敲她公寓的门。

  迟也无声地在黑暗中握紧了他的手。喻闻若轻柔地笑起来,反过来劝慰他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想继续说么?”迟也问他,显得有点儿笨拙,“说出来会不会好一点儿?”

  喻闻若翻了一下身,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脸埋在他颈侧,声音闷闷的:“别担心,我有心理医生。”他的鼻子在迟也颊边亲昵地蹭了蹭,又低声问他:“现在觉得认识我了吗?”

  “嗯。”迟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道,“除了设计师还有谁?”

  喻闻若笑起来,手揽在他腰上,收紧。“这个问题不属于我刚刚承诺回答的范畴。”喻闻若的唇依在他耳畔,非常暧昧地含住他的耳垂。“再不睡觉,我就要做贼了。”

  迟也立刻闭嘴,嫌热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喻闻若。喻闻若又凑上来,想从背后搂紧他。迟也咬牙切齿:“明早我妈要是进来看见,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了!”

  “不会。你妈喜欢我。”喻闻若不依不饶,把人硬拽进了怀里。迟也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两下,还是松懈下来,窝在了喻闻若怀中。

  他放在枕畔的手机突然“滴”了一下,一条信息冲进来。

  迟也举起手机,想把它关静音。本来没想看,但“孟轻雪”三个字还是让迟也愣了一下。摄像头照到了他的脸,屏幕顿时解锁,信息全文出现了他眼前。

  “师兄,你有时间见一面吗?”

  已经困得不行的喻闻若不满地哼了一声,“谁啊?”

  迟也把屏幕摁灭:“没谁。”

  手机又在他掌心震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师兄,帮帮我……”

  迟也再次摁灭了屏幕。还没把手机放到枕边,又是一条信息。

  “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了。”

  喻闻若含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了?”

  “没事。”迟也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牢牢地盯着那几个字,手指攥紧了扁平的手机,用力到指节发白。

  喻闻若嘀咕了一句:“快睡吧。”

  迟也“嗯”了一声,最后一次摁灭了手机屏幕。

  孟轻雪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迟也感觉自己眼睛才刚刚闭上,就被李曼菁的敲门声吵醒了。

  “小也啊!起来了,阿芝来找你!”

  迟也理都不理,翻了个身继续睡。模模糊糊间听见门把手一转,他突然想起来躺在身边的是谁,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下,顿时坐直了。

  李曼菁反而让他吓得倒退了半步:“哎哟!怎么跟僵尸一样你这个小孩……”

  喻闻若站在床尾,已经换好了他自己的衬衫,一边系扣子一边抬起头,跟李曼菁打招呼:“阿姨早。”

  “小喻起得这么早啊?”

  喻闻若笑了一下,视线看定了慢半拍出现在李曼菁身后的阿芝:“早。”

  阿芝:“???”

  她站在迟也房间门口,眼睛瞪得好像要掉出眼眶,视线从正穿衣服的喻闻若身上落到睡得头发乱七八糟一脸还没醒的迟也身上,然后再落回到和煦地微笑着的李曼菁身上,一时不知道是大型闪回现场还是她在做梦,大脑处理了半天处理不过来,愣了半晌,突然尖叫道:“大姨!”

  “哎哟!”李曼菁接连受到惊吓,“大清早的怎么都一惊一乍的……你又怎么了?”

  迟也跟喻闻若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阿芝还在持续震惊,迟也突然一个箭步从床上冲下来,一把捞住她,推着她的肩膀往屋里进,喻闻若则笑容满面地往外走,一边跟李曼菁说“睡得很好”一边把她往门外带,然后顺手关上了房间门。

  阿芝被迟也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还在着急:“他……他……他怎么……”

  “嘘嘘嘘……”迟也竖着一根手指,去堵她嘴,“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芝:“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迟也让她噎了一句,一时反应不过来,“别闹别闹,我还没睡够,你等会儿……”

  阿芝脸色更为震惊。听听,没睡够。昨天干嘛了没睡够!难道大姨和大姨夫都已经知道了吗!

  迟也摁着太阳穴,龇牙咧嘴,觉得头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她:“你这么早来找我干嘛?”

  阿芝总算想起来她来的目的,神色正常了很多。闻言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一般:“哥,我想好了。”

  迟也拉开房门,身上仍旧是穿着睡觉的白t和浅蓝色短裤,头发睡得桀骜不驯,到门口一边换鞋一边喊李曼菁:“妈,我跟阿芝出去买早饭!”

  喻闻若正跟迟良在桌边吃早饭,闻言困惑地看着他。迟也朝他使了个眼色。阿芝也跟了出来,在门口换鞋。

  李曼菁从厨房跑出来:“出去买什么?我做了早饭呀!”

  迟也看了一眼喻闻若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白粥和萝卜干,嗤笑了一声:“妈,他假洋鬼子,早饭不喝粥。”

  喻闻若这会儿已经看出来了,他就是要跟阿芝单独说几句话,却拿他当幌子。李曼菁果然很关切地把注意力移到了喻闻若身上:“小喻啊,那你喜欢吃什么呀?”

  “阿姨,我都行……真的真的。”

  迟也得逞似的坏笑,把口罩和帽子戴好,拉着阿芝出门了。

  “真想好了?”迟也把印着便利店logo的热咖啡递给阿芝,跟她一块儿坐在了社区小花坛边的长凳上。

  阿芝点点头,她还穿着暝山居的制服,明明已经很瘦了,但一坐下来,一步裙还是把她的小肚子和胯勒出了一道一道不自然的痕迹。

  “我今天会去提辞职。”

  迟也点点头:“那你今天就跟我回北京。”

  阿芝吃了一惊:“今……今天?”

  “有什么问题吗?”

  阿芝张了一下嘴,但是之前的经验告诉她,不用费心跟迟也解释正常的单位是不能当天辞职当天走人的。

  “没问题。”阿芝把心一横,大不了这个月工资不要了。“可是大姨跟我说,你是明天的航班直接去重庆?”

  迟也喝了一口咖啡,眼前又浮现出半夜的时候孟轻雪那两条短信。

  “计划有变,回北京有事。”他简单解释了一句,“今晚回去你先住我那里,然后跟我去重庆。接下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组里,不着急找房子。你也不要操心这个事,戏拍完了我找人替你去办。”

  阿芝这回不说什么了,沉默地点点头。迟也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一下,本来想揉揉她的脑袋,但是一看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到底没好意思,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但有些话,这次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

  阿芝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有些着急,抢着说道:“哥,你放心吧,我真的想好了,这次一定不会一遇到困难就往家跑了!”

  迟也往椅背上一靠,歪着头,笑了:“这么大的决心?”

  阿芝:“我不想留在这里,和所有人一样,明年结婚,后年生小孩,然后一辈子就到头了。”

  迟也一时没说话,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去北京也不见得就能和别人不一样。每年去北京的人那么多,没几个爬得出头的。”

  阿芝低头,用力地抠着手指,发狠道:“你不是出头了吗?”

  迟也笑了一声,手里端着咖啡杯送到嘴边,又没喝,只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阿芝,我很幸运。你不能拿我作参考。”他轻声道,“但即便是运气好到像我这样,也有很多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困难。我不是因为你回老家才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你太犟了。你没必要跟我这么犟——但如果你只是因为受不了,想回家,我真的不怪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也想着不干了,回家算了。”

  阿芝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咀嚼他的话,半晌,突然问他:“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迟也皱起眉头,想了会儿,“不记得了。”

  他看了看阿芝的表情,笑起来:“真不记得了。”

  那些日子好像一面斑驳的墙,一堆瓦砾垒就的废墟。它坍塌在迟也心里的角落。他知道它就在那儿,但他从来不去看。

  “但你跟我不一样。”迟也转开视线,很轻松的样子,“你有我。”

  阿芝顿时鼻子一酸,紧紧抿住了嘴。“嗯。”

  “我不是说你可以偷懒。”迟也正色道,“你还没跟我进过剧组,到了剧组才是真的苦。我工作多久你就得工作多久。赶进度的时候一天睡不到五个小时是常态,你还得睡得还比我晚,起得比我早。马上天热起来,一个房间十几个人,为了收音不能开空调,你都得忍。你还要跟剧组协调,处理所有的琐事。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妹妹就有什么特殊优待,助理要做的工作你都得做。你想好了?这苦你能吃?”

  阿芝郑重道:“我能。”

  “好。”迟也很满意似的,“这还不够。你如果真的想在北京扎下根,就从明天开始跟小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