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元朗在掌声的掩映下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在徐穹以外的人身上动过感情。”

  迟也大为惊异:“你可别现在跟我说你是直的。”

  “那倒也不算。”邹元朗耸耸肩,“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迟也消化了一会儿,试图用自己的话组织一下,但实在没消化得过来,只好放弃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虽然早就知道邹元朗换床伴如换袜子,对谁都不太走心,但迟也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这短短的两句话。这为什么不能是个简简单单的骗婚的故事呢?

  邹元朗好像还想再解释一遍:“我是说……”

  “啊啊啊……算了算了,我理解不了你们文化人。”迟也心烦地打断了他,他现在没这么多闲心管邹元朗,“你突然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太走心了。他觉得他跟邹元朗虽然一直关系不错,但也就是很浅的关系不错,没到这种掏心掏肺、寻求互相理解的程度。

  邹元朗也不介意,平淡地笑了笑:“最近喜欢跟人分享一些想法。”

  迟也心里突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你不会是……”

  “嗯?”

  迟也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问邹元朗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上回见他就觉得他气色不好,而且这两次见面没隔多久,他就肉眼可见地瘦了不少。还有这种什么“想见见女儿”“跟人分享一些想法”的说辞,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不祥气息。但这种话讲出来不太礼貌,迟也还是咽了回去。

  “没什么。”他搪塞了一下,“你没事儿吧?”

  邹元朗没再说什么,简短的仪式结束了。迟也要去给大一点的男孩子们上课,而邹元朗要去陪着特殊儿童做复健。

  小可手里端着相机,快步走到迟也身边:“你刚才跟邹主编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迟也看了看她挂在怀里的相机,“今天还拍花絮啊?不是不发通稿吗?”

  “总要备着。”小可眉头还是皱着,“这事儿咱们尽量低调,你可千万别跟媒体随便说。”

  迟也有点儿不耐烦:“我又不傻。”

  他转身走了,没看到邹元朗走到了不远处的康复训练室门口,然后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喻闻若跟徐穹两个人把消息瞒得很死,整个活动依然有条不紊地在往下走。迟也给孩子们上完课以后还给他们讲了童话、做了游戏,期间有几个女孩子也跑了过来,红着脸给迟也送上了小礼物,还有一个要求跟迟也拥抱一下,并且说以后也想去拍电影。后面的这些内容都不错,小可拍了不少花絮,跟阿芝两个人就地开始剪辑,准备当做正向的宣传放出来。

  迟也一直也没意识到喻闻若已经不在福利院了,直到活动结束得差不多了,他才接到喻闻若的电话,问他来不来医院。

  “你跟邹主编比较熟。”喻闻若的语调有些奇怪,“要不还是来一趟吧。”

  迟也谁都没带,一个人去了医院。喻闻若在门口接他,脸色有点难看。

  “邹元朗怎么了?”迟也一边跟他进医院一边问,但在他开口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直肠癌。”喻闻若低声道,“你事前知道吗?”

  迟也摇摇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徐总呢?”

  “去交检查的费用了。”喻闻若在他臂弯处带了一把,语速很快,“但是徐总不愿意进病房,邹主编急救完在输液,已经醒了,你跟他是朋友,进去陪陪他……”

  他们走到病房前,看到徐穹正站在走廊里,抱着自己的胳膊,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小县城的医院里很混乱,急诊部又很嘈杂,徐穹一身贵得要死的套装,踩着高跟鞋,安静,体面,看上去跟周围格格不入。喻闻若走上前去,靠在她身边说了什么,徐穹睁开眼睛,她好像很茫然,顺着喻闻若的牵引动了一下,随即一个踉跄,好像根本站不稳。喻闻若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朝迟也使了一个眼色。

  迟也点点头,进了病房。

  病房里有两张床,但是只有邹元朗一个人。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很难看的蜡黄,额角有伤,是晕倒的时候摔下去磕到的。他好像出了很多汗,唇上又毫无血色。看见迟也进来的时候,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让迟也觉得很不舒服。

  “你怎么来了?”

  迟也把椅子拖过来,坐在他床边。“怎么回事啊?”他明知故问。

  邹元朗平静地笑了笑:“报应到了。”

  迟也轻斥了他:“不要胡说八道。”

  邹元朗看着他:“徐穹呢?”

  “在外面。”迟也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没告诉她你生病了?”

  邹元朗的眉毛高高扬起来,挤出额上几道抬头纹:“我谁也没告诉。”

  迟也心里更难受了。

  “生病多久了?”

  “你是问几期了吧?”邹元朗了然地一笑,“早期,放心,还死不了……别出去乱说啊,很多人盯着我呢,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的位子可就坐不稳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

  邹元朗摇摇头:“我又不是你家喻主编。他是上头直降下来的,我是从底下爬上来的,能一样吗?我还得治病,总得再赚点儿。”

  迟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半晌,只好点点头:“我一定守口如瓶。”

  邹元朗道:“谢了。”

  半晌,又轻声道:“我能不能见见徐穹?”

  迟也“嗯”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徐穹还是站在门外,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她的手被喻闻若紧紧攥在手心里,喻闻若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不断跟她轻声说着什么,但她好像根本不在听。

  迟也走到他们身边。“徐总,他想见你。”

  徐穹抬头,看了一眼喻闻若。

  喻闻若哄骗似的对她说:“lisa,我们进去吧?”

  徐穹停了一会儿,他们都以为她要再次拒绝。但她点了点头,脊背突然抻直了,手也从喻闻若掌心抽了出来。她好像突然给自己打了一股劲,又把整个人撑住了。然后快步走过去,推开了病房的门。

  迟也跟喻闻若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要不要跟进去。但是徐穹的手还撑在门上,显然是在给他们留。他们俩赶紧上前一步,跟在徐穹身后走进了病房。邹元朗半躺在床上,一看见她进来,顿时也坐直了身体。但徐穹突然站住了脚,停在了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

  邹元朗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叫她:“徐穹。”

  徐穹没说话,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整个人僵得像冰。喻闻若上前一步,把病床前迟也刚坐过的那张椅子拉出来一点,想让她坐,但她还是没动。

  邹元朗想了半天,尴尬道:“医药费,其实不用你……”

  他说得有些艰难,话音很快就被徐穹冰冷的视线掐断。迟也听得有些不自在,他们都不是缺钱的人,但邹元朗开口却只能跟徐穹先聊钱,这里面的局促和难堪把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迟也看着他,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是那个会在拍摄的时候对着参照画面侃侃而谈电影分镜的人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徐穹硬邦邦道:“不必。”

  邹元朗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上去可怜极了,刚才还在迟也面前平静自若,眼下却露出了无比狼狈的样子。他的下唇颤抖着,眉眼皱成一团,明明才四十几岁的人,平常又那么注意保养,一崩起来,脸上却全是沟沟壑壑,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往下淌,让人看着难受。

  “徐穹……”他又喊了一声,无限凄楚。

  但徐穹的声音很冷:“你哭什么?”

  “我……”邹元朗哭得更厉害了,连鼻涕都一块儿冒了出来,“你让我见见小枫好不好?我……我不奢求你还能原谅我,我就想见见小枫!”

  徐穹仍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迟也跟喻闻若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在这儿浑身不是滋味,想偷偷出去。

  “arthur!”徐穹突然叫住他,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走。”她的眼神又飘到迟也身上,点了一下,口都没开,但是同一个意思。

  迟也不自觉地往喻闻若身边靠了靠。他现在不止觉得尴尬,还觉得恐怖。

  “你想见小枫干什么?”

  邹元朗下巴哆嗦了一下,“我毕竟是她爸爸,我要死了,你都不肯让她见我一次吗?”

  徐穹竟然微微勾了一下嘴角,笑了出来:“你离死还早呢。医生刚才跟我说了,早期。治愈率挺高的。”

  邹元朗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变得难看至极。“这是癌症啊,怎么说得准呢……”他像梦呓似的,“你就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徐穹立刻否认,“我是恶心你。”

  迟也抿了一下嘴。虽然知道徐穹对邹元朗怎么残酷都是有理由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徐穹也太铁石心肠了一点。

  徐穹往前走了一步,两只手搭在了椅背上。喻闻若认出来了,那是她工作的时候常用的进攻姿态。如果她这么着跟他说话,那基本就是准备好一顿臭骂。他心里顿时沉了一下,有点儿想劝徐穹一句,但又开不了口。

  徐穹:“你那个男朋友呢——现在换到哪一个了,我都不清楚了。”她又笑了一下,突然喊了一下迟也,“迟老师,你知道吗?”

  迟也一张脸皱得更厉害,心想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啊?

  “我已经跟他分掉了。”

  “是你生病了,人家不要你了吧。”徐穹又笑了一声,“到这个份上了,就觉得那些人都是玩玩儿的,想到来跟我谈感情了?邹元朗,你把我当什么?你骗我给你生了个孩子还不够,还想接着骗我给你端屎端尿伺候你给你送终啊!”

  邹元朗闭上眼:“徐穹,你不要……”

  徐穹的声音高起来:“你要见小枫干什么?你说啊?当着你朋友的面,当着外人的面,你说得出来吗?!你要背着我做那些事,还被小枫看见。你像个当父亲的样子吗?这么多年,女儿做噩梦都是你那副被男人摁在床上的丑样,她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你在哪里?她自残的时候你在哪里!”说到最后,尾音上扬,忍不住染上了一点哭腔。

  邹元朗痛苦地把后脑勺往床头那块板上一撞。迟也有些看不下去,但是喻闻若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

  徐穹胸口剧烈起伏:“你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怎么样呢?可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女儿!你根本就不配做她的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邹元朗语无伦次地道歉,他哭得那么难看,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手背上的针管移了位,有血倒流回输液管里,但是他没在意到,徐穹也没在意到。“她也是我的女儿啊,我只想死之前再见见她……”

  “你、做、梦!”徐穹咬牙切齿,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三个字,“九年了,我每一天都希望你死。我希望你得艾滋病,希望你全身都烂掉,希望所有人都离你而去,让你一个人痛苦地死掉……你以为跟演电视一样吗?你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求我,我就会原谅你?我就让你见女儿?邹元朗……”

  徐穹笑起来,笑得非常瘆人,一字一顿地诅咒他:“你去死。”

  她猛地一转身,那椅子被她带倒,但她根本没管,逃似的夺门而出。喻闻若紧紧跟在她身后,连叫了两声“lisa”,也跑了出去。邹元朗从病床上跳下来,随手拔了输液管,一串混着输液的血迹立刻甩到了床单上。迟也赶紧上去摁住了他,“冷静点……老邹你冷静一点!”

  邹元朗绝望地挣了两下,他们的动静已经引来了护士,邹元朗被他们合力摁回了床上。

  “你这病人怎么回事啊!”护士尖着嗓子教训他,顺嘴连着迟也一块儿骂上了,“家属也不知道看着点!”

  迟也很想说自己不是家属,但感觉不是时候,只好低下头,应了一句。看着护士把输液管里的空气挤出来,重新给邹元朗扎针。

  “老邹……”迟也喊了他一声,想找两句话安慰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针管重新刺入他的皮肉,邹元朗眼角不自觉地一颤,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没入鬓角,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也:出道至今没有演过这种伦理剧。

第72章

  喻闻若追出去, 看见徐穹的身影从安全通道的门边一闪而过,他再跟上去,门却被徐穹从另一边死死抵住, 怎么也推不开了。

  喻闻若隔着门缝叫她:“lisa……”

  回应他的只有压抑的哭声。一开始很低, 像是喘不过气的啜泣, 很快越来越大声。徐穹再也掩饰不住她的痛苦, 蹲在门后放声大哭起来。喻闻若又推了一下门,门被他推出一条更大的缝隙,但徐穹很快又用最大的力气推了回来。喻闻若便放弃了推门, 只是安静地隔着一道门听她哭。

  徐穹哭得很伤心, 喻闻若很难想象隔着一道门的女人是她。因为声音特别响,引来不少在走廊里的人回头。喻闻若像一个护卫者一般堵住了那道门缝,好像借此就可以隔绝所有的窥探。徐穹就在这道门后放声痛哭, 她听起来不像一个人, 而是一头受伤的动物, 躲在洞穴里, 痛苦地哀嚎。喻闻若知道她听得见自己说话,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下去。喻闻若试探着,又推了一下门, 这次没有遇到阻力。喻闻若把头探进去,才看到徐穹已经坐到了楼梯上,无力地靠着墙,肩膀仍在轻微地颤动。

  喻闻若把安全通道的门关好, 无声地走过去,也坐在了她身边。

  徐穹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她很狼狈,泪痕冲花了她的眼妆, 额前的长卷发乱七八糟,被没干的眼泪沾在脸颊边。她的眼角也暴露出许多纹路,一张脸只剩下强撑的皮,底下没有半点儿青春。

  喻闻若一句话也没说,从西装的口袋里抽出手帕,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