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61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这么一闹,时间便有些紧。安、颜二人雇了两辆车,匆匆赶往火车站。到达时距离开车不过十余分钟,站内人来人往,颇寻了一阵,才在候车间找到尚古之一行。他身边有杨元绍陪同,另有两个看似前来送行的同僚。几人正从座椅上起身,往检票闸口走。尚古之惦记着安、颜二人说好要来送别,不时回头张望。看见两人到来,笑着抬手招呼。

  正当此时,颜幼卿仿佛听见“咯哒”一声,于人群中恍如幻觉。心弦没来由缩紧,正欲凝神细听,又是“噗”一声闷响。但见前方尚古之猛然捂住胸口,笑容变作痛苦之色,鲜红血液自指缝溢出,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颜幼卿脑中“嗡嗡”直颤,不顾冲撞他人,直扑到尚古之近前,运指如飞,封了几处大穴止血。余光却捕捉到人群中一个鬼祟身影,冲安裕容喝道:“送尚先生去医院!我去追刺客!”兔起鹘落,闪身追出候车室外。

第70章 国失其砥柱

  刺杀者行动极快,眨眼间便淹没在车站出入口往来不息的人流中。候车间深处发生的惨剧尚未来得及传出消息,车站门口忙乱如常。颜幼卿不顾惹人注目,一跃而起,攀上门柱上方悬挂的西洋大钟,居高临下,以目光飞速搜索。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他匆匆一瞥只看清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男子背影。对方显然十分善于掩藏,不过片刻已汇入人群,视野中许多灰衣背影,似是而非,无从分辨。

  颜幼卿强按心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竭力不放过蛛丝马迹。车站门前广场中心,是一座西式圆形喷水池,不少乘客坐在石砌的池沿上歇息。忽然,有人恶作剧般远远抛了件东西到水池里,引得周围一阵骚动,却也无人当真下水去捡拾。颜幼卿身在高处,俯瞰扫视之下,反而瞧得清楚明白,电光石火间,直觉那抛弃之物论大小分量,虽有包裹,恰似干系重大之刺杀凶器,立刻锁定到抛物之人。周围乘客正围住水池议论,竟无人察觉那抛物者是谁,更不曾留意到此人神情姿态一变,宛若刚从站内出来的短途客人,往广场一侧候客的人力车队走去。

  急切间无暇多想,颜幼卿伸手摘下西洋挂钟下方黄铜摆锤,握在手里当作武器,整个人飞纵而下,于人群间穿梭如电。望见灰衣人已坐上人力车,车夫开始发力奔跑,索性不再急追,待车轮持续加速,才凝神运力,将手中摆锤丢出去。那摆锤于空中划出一道黄金弧线,贴地滑行一段,不偏不倚,恰陷在一侧轮胎与地面之间。车子陡然遇阻,当即失衡倾倒,车夫趔趄间本能松手,免去摔个狗啃泥之灾,车上坐的客人却狼狈地翻滚下来。

  车夫正慌乱无措,却见一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飞快跑过来,一脚踩在客人胸口,声音又冷又硬:“阁下且留步。”

  客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拼命挣扎,偏生一寸地方也没能挪动。车夫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一队巡警往这面奔来,越发仓皇不安。

  颜幼卿抬眼看他,道:“你是同伙?”

  车夫拼命摇头。

  “扶好你的车,在一旁等着。之后巡警问你什么,照实说便是。”

  巡警很快来到近前,被颜幼卿踩在脚下的灰衣人忽大叫起来:“警官救命!光天化日之下,歹徒拦路抢劫……呃!”

  颜幼卿拎着他衣领将人提起来,对方被勒得只顾喘气,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政界要员尚贤车站遇刺,此人有重大嫌疑。”颜幼卿向领头的巡警道,“我是尚先生身边护卫,追击嫌犯到此。”

  巡警头目刚得知革命党某首脑人物在车站被人开了一枪,正焦头烂额,巴不得有人给出线索。循例问道:“有何证据?”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火药气味,喷水池里应该有他抛下的凶器,劳烦警官查证。”

  听颜幼卿这般说,巡警头目如获至宝,立刻派人去喷水池里捞取证物,一面将嫌犯上了铐锁。人证俱全,一伙人押着嫌犯进了车站临时禁闭室。那巡警欲留下颜幼卿一同等待上司到来,奈何他惦记尚先生状况,问明距离最近的医院所在,留下姓名讯息,转身便走。

  申城火车站位于盎格鲁与弗洛林两国租界交接处,距洋夏合办的同德医院最近。同德医院,也是申城最好的西式医院。尚贤遇刺事件发生,当即惊动了车站高层,用站长的私人汽车直接送到这里救治。颜幼卿赶到时,尚古之已经被送入手术室。

  望见峻轩兄满脸沉肃,颜幼卿忍住本欲问出口的话,默默站到他身边。安裕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人抓到了?”

  “抓到了。我来时还关在车站禁闭室,随后应当会押到警局去。”

  杨元绍原本焦灼而茫然地盯着手术室大门,这时仿佛恍然惊醒。在他二人脸上来回扫视,几番斟酌,终于开口道:“二位,多谢二位援手。我恐怕不能一直守在此处,有些事……”

  安裕容颔首:“杨兄尽管放心去办事,我二人必在此坚守。”

  杨元绍眼眶通红,顿了顿,才道:“我必定尽快赶回来,在此期间,不论何人闻讯前来探视,都请二位暂且挡驾。”后退一步,鞠躬致意, “拜托了。”

  候在侧旁另外两人面现诧异,杨元绍解释道:“这二位是先生在北方认识的朋友,生死之交,足可相托。”那两人与杨元绍简短商议几句,一人留下,另一人与他同行,匆匆离去。

  留下之人做了个自我介绍,姓张,乃越州州府一名行政督察专员,同时也是州参议会议员。自祁保善一怒之下解散了国会,北方各州市县议会随之不复存在,南方却公然未尊号令,体制依旧。安裕容、颜幼卿通过张议员之口,方得知尚古之如今官方正式头衔,乃革命党内副理事长,兼越州参议会议长。

  等待最是叫人心焦,三人不免时有交谈。虽有杨元绍一力担保,张议会毕竟从未见过安、颜二人,言辞间颇多试探。

  “听先生言及,多亏朋友相帮,才得以安然南返,想来说的就是二位了。”

  安裕容摆摆手:“不过是仰慕先生高义,借生意之便,顺手递过两回消息罢了,不敢冒认功劳。”

  张议员知道尚古之从北方带回来两名大汉,如今正在河阳魏同钧麾下,立时把安裕容推脱之词当了真。又想若是能得张传义、刘达先随侍在侧,未必就能叫歹徒得逞,不由大感遗憾痛心。先生总是这般处处以大局为重,将个人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事发当时张议员惊惧慌张,待反应过来颜幼卿早已追出候车室外,故并未留意到细节。因而他心目中,能护卫尚古之的,自是如张传义、刘达先那般魁梧勇猛之壮士。

  他不知颜幼卿与安裕容被往事牵动,想起一路险象环生,历尽千辛万苦,才保得尚古之性命安全。如今眼看形式好转,曾经举步维艰,逐渐有所起色。谁知风云不测,旦夕祸福,昨夜还同桌对饮,那踌躇满志慷慨陈词之人,此刻已躺在手术室内,命悬一线,生死未卜。二人彼此对望,心情实在愤懑难言。纵然自身做不了济世菩萨、救难英雄,却不忍眼睁睁看见有人啖其肉饮其血,窃国而侯。

  颜幼卿紧了紧拳头,忽小声道:“若是咱们能早些到……怎么偏偏就耽误了……”

  安裕容轻轻摇头:“你我前来送行,乃昨夜临时起意。想来先生与杨兄也未曾向他人提及。再者……画展闹剧,不似有诈,大约纯属巧合。”

  颜幼卿默然片刻,终究不甘:“若是能早些……”

  安裕容握住他的手:“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对方有备而来,你怎能叫我看你赴险。”

  颜幼卿垂下头,不再说话。

  安裕容沉默一会儿,忽转头问张议员:“尚先生此次出行,虽不是秘密,但也并未张扬。什么人能将登车时刻与情势推算得如此精确,张先生可有猜测?”

  张议员沉思一阵,方道:“先生铜山之行,党内核心人员均知晓。然具体日程,仅有杨秘书及少数几名骨干清楚。至于出发车次时刻,是杨秘书一手操办,直接联络了铁路公司的洋人经理。便是我与丁兄,亦是昨日才得知。”说到这,下意识停顿片刻,摇头道,“杨秘书……断然不可能。虽具体行程有所保密,申城往铜山列车车次到底有限。若存心日日监守,以有心算无心,未必不能探知……申城几次肃清北方密探,难保漏网之鱼……”

  由于宋先生坐镇斡旋,革命党内不同势力尽管仍各自保留意见,终究还是维持了大局平衡。然而铜山之行若最终成功推动南北再次和谈,达成和平协议,尚先生之名望威信必定大涨,宋先生之下,再无他人可匹敌。如此一来,党内恐怕亦有不愿他登上前往铜山列车者……这番话,张议员只在心头掠过,惊出一身冷汗,却不敢说与安、颜两个外人听知。

  一台手术持续数小时,中途果然有人闻讯陆续赶到。张议员在场招呼,然并不肯多言事发经过,手术仍未结束,后续如何应对,终归要看当事人是死是生,故来者短暂交谈几句,皆沉默肃立,坚持等候。安裕容、颜幼卿立在手术室门口,宛若门卫,倒也并无人上前骚扰。通过张议员之口,二人得知来的有申城地方警局联络人,与尚古之关系密切之党内、市府要员,更有宋承予、唐世虞等人留驻申城的骨干下属。革命党总部及越州州府均设在江宁,故宋承予、唐世虞等人多在江宁办公。刺杀事件发生于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早有人往江宁电报传讯。如此重大变故,想来这几位很快将赶赴申城。

  直至深夜,杨元绍才急急忙忙回转,恰巧手术刚刚结束。因患者伤情危重,直接将手术室做了病房。医生欲寻主事者商议,门外等候诸人围拥而上,竟将杨元绍阻在圈外不得靠近。安裕容伸臂拦住众人,颜幼卿略施巧劲,推开挤得最厉害的几个,把杨元绍径直放进去。余人欲图跟随,安裕容自己闪身跟进去,反手合上大门,将其他人皆关在外面。颜幼卿与他心有灵犀,暗中施力,震退几人,冷然道:“诸位请静候消息,杨秘书自会转达先生伤情。”

  有人嚷道:“你是什么人?”

  颜幼卿一身凛然锐气,目光刺得那人一个哆嗦,才缓缓道:“在下乃尚先生私聘保镖。”

  以尚贤之职务品阶,身边自当配有护卫,但他从来只在必要公务场合调派,众人皆头一回听说他竟请了私聘保镖,不禁狐疑打量。在场消息灵通者,知晓刺客已被缉拿,听闻居首功之人正是一名保镖,可惜尚贤运道终究不足,纵然有厉害保镖在侧,也叫刺客得了手。

  正各怀心思之际,杨元绍自内出来,形容憔悴,双目泛红,点了几个人名字,道:“先生神智犹清醒,欲面见诸君。”又扫视一圈,伤痛难以自持,哽咽数声,才勉力继续道,“据医生所言,是吉是凶,一切须待天明方见分晓。众位不妨暂且回转,晨起再来探听消息。”

  几人进门时,颜幼卿关切窥望,奈何人影幢幢,只听见低沉惨怛呻吟之音,叫人揪心难忍。他依旧守在门外,有几个见一时没有确切消息,果然走了。

  廊间灯光昏暗,凌晨寒气侵人。颜幼卿全无困倦之意,愈是清醒,愈是心头冰凉。仿佛透过墙壁,看见周遭一切被无边夜色浸染。他不愿思索,不敢猜测,只等峻轩兄从里间出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怔愣不过片时,门从里边打开,外头等候者齐齐伸脖,望见是无关紧要之人,又失望地缩回脑袋,只不过仍悄悄竖起耳朵,探听他带出了何种消息。

  安裕容抓起颜幼卿胳膊紧了紧,低声道:“先生在与几位同仁说公务,我不便在场。医生都守在身边,等天明再看……”

  颜幼卿望见峻轩兄眼神,压抑了深深的无奈与隐怒,既冷硬且哀伤,心底清明更甚,却不知如何做出表情回应,只知道木然点头:“那咱们就在这里,等到天明。”

  光复六年,丙辰四月二十九日,西历二五四〇,夏历三〇九一。

  革命党党总部副理事长,现越州参议会议长,原南北联合政府参议会副会长,尚贤尚崇哲,于申城火车站候车间遇刺。

  三十日夜,不治身亡。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西、夏哗然。

  四月三十日,宋承予、唐世虞等革命党首领匆匆自江宁赶至申城,华夏各方均第一时间往申城发送电报追问。确证消息后,先是南方报刊,随即北方与洋人各大报纸,皆以整版头条报道事件始末,分析前因后果。不论南北阵营,均对国失砥柱表示极度痛心,对刺杀者及其背后指使之人表示强烈谴责,无不企盼早日查明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慰逝者英灵。祁保善本人更是亲自向宋承予发来唁电,殷切沉痛之意,溢于言表。

  很快,便有人断言刺杀事件幕后主使非祁保善莫属。一则此人历来伪善,专爱喊贼捉贼。昔日海津癸丑冬至兵变,犹在眼前,如今不过故计重施而已。二则祁保善不论从前做北新军统帅,还是后来当联合政府总统,于密探暗杀之流情有独钟,其麾下执法调查处更是人才济济;第三,也是最紧要之一条,尚贤铜山之行,目的是重启南北和谈,名为和谈,实则欲图以武力北伐胁迫祁大总统自动下野,尚贤一死,和谈之事自然搁置。最后,放眼革命党内,尚贤虽不掌兵权,论革命资历、治国之才、内外人望,仅在两三人之下,更是内部矛盾居中协调之核心人物,他死了,革命党不说即刻分崩离析,宋承予失掉臂膀肱股,是毫无疑问的了。

  如是可见,尚贤之死,最大受益者,莫过于祁保善。基于此点,即使很多人不愿抑或不敢公开质疑,心里头都确信,此事隐藏背后之元凶,恐怕不大可能是其他人。哪怕祁保善的唁电写得再好,也没法洗脱身上嫌疑。革命党内更是群情激愤,原本亲近尚古之,支持和平谈判者,因为刺杀一事太过惨烈,不少转而支持武力北伐,余者在此情势下,只能保持缄默。而原本激进一派,自然声势大涨,一时仿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整个南方自上而下,言必称北伐,仿佛已经打下京师,砍了祁保善头颅祭祀英灵了。

  和谈一事,不过顷刻间,便似南柯一梦,烟消云散。

  在这般乱哄哄局面中,尚崇哲先生葬礼于五月二日如期举行。葬礼由革命党魁首之一唐世虞主持,庄严隆重。领袖宋承予致辞时,因哀痛太过,数次泣不成声。革命党所有能及时赶到现场之重要人物,尽数出席。申城及附近州市县政界要员、商界名流,乃至文艺界名人,以及列强领事馆代表,各大报社记者,凡是有资格出现的,一时云集。此等场面,安裕容、颜幼卿二人,虽有资格参加葬礼,却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依次列队致礼毕,两人默默退场。

  天色阴沉,蒙蒙细雨,仿佛老天亦满怀愁绪。两人皆不在意细微雨丝,走出很长一段路,周围人影渐稀,越见冷清。安裕容停下脚步,颜幼卿随之驻足,听见身边一声长长叹息。

  “阿哥……”

  安裕容眺望雨中一片茂盛浓绿,轻吟道:“泪眼送君倾似雨。不折垂杨,只倩愁随去。有底风光留不住,烟波万顷春江舻。”

  这一首美芹先生《蝶恋花》,颜幼卿从前是读过的,印象中不过寻常伤春之词。此刻听峻轩兄缓慢吟来,反反复复,只有那上半阕,忽觉原来种种家国巨变,身世浮沉,生死关头,危难时刻;处处刀剑无声,罗网无影,防不胜防,忍无可忍……到头来,只得化作半阕伤春轻吟。

  “泪眼送君倾似雨,有底风光留不住。泪眼送君倾似雨,有底风光留不住啊……”念到后来,半阙词仅剩了两句。安裕容声音越发低微,最末“留不住”三字,如未出口的喟叹,消散在阴云密雨中。

  “阿哥。”颜幼卿转过身,微微睁大双眼,直望住安裕容,“我想做一件事。”

  “何事?”

  “我想,把害死尚先生的真凶寻出来。”见峻轩兄目露探询,颜幼卿似得了鼓励,小声而坚定道:“我不管他革命党复辟党,北伐派投降派,我就想简简单单替尚先生做一件事,找出来到底是谁害了他,昭告世人。”

第71章 追凶踪迹潜

  葬礼次日,颜幼卿向杨元绍讨要了一封荐书,主动寻上申城警局大门,求见警局局长。那局长早已从事故发生之日当值巡警队长口中得知他所为,见到杨元绍亲笔荐书,更无疑虑,安了个临时身份,将他纳入案件调查组中。

  距离刺杀事件发生不过短短数日,那凶犯顽固异常,警员至今未能撬开他的口。警局上下压力巨大,如阴云罩顶。因颜幼卿是在场当事人,且是抓获凶犯之重要功臣,虽贸然加入,倒是未曾遇见阻碍。这一天,惯例将凶犯提出来审讯一番,那人已被折腾得十分憔悴,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任凭警员如何威逼利诱,一言不发。审问者渐渐不耐,终于故计重施,上前一顿拳打脚踢。

  眼见除却单方面殴打,审讯毫无成效,颜幼卿伸手将人拦住,道:“几位稍待,暂且让在下试试。”见对方点了头,拎起地上凶犯,运足内劲,拍击其几处关节,又封了数个穴位。不过片时,便听得一声惨嚎,那人猛然翻滚起来,如同砧板上待宰的活鱼。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凶犯浑身扭曲翻腾,汗出如浆,分明未上任何刑具,却是疼痛不堪之状。一干警员俱看得呆了,瞥见颜幼卿个头瘦瘦小小,面色冷冷清清立在侧旁,不由得心头微凛。

  过得半晌,颜幼卿才上前再次拍打一番。凶方如蒙大赦,瘫软在地,急喘似老牛。颜幼卿问:“招吗?”等了一阵,见对方不答,又如前番般动作。如是数次,凶犯终于熬不住了,嘶哑道:“招……我招……”

  颜幼卿让到一旁,主审者立即上前:“姓名,籍贯?”

  至此,总算是撬开了凶犯的嘴。

  傍晚,颜幼卿回到旅馆,安裕容叫侍者送了晚餐至房间,待他吃得差不多,才问:“有何进展?”

  颜幼卿点点头,复摇摇头:“据那凶犯招供,他本是个失业军士,流窜至申城讨生活。此人没有别的本事,一手枪法颇准,陪人行猎时得了赏识,遂有人辗转找上门,叫他接下刺杀尚先生的秘密任务。赏金一千现大洋,事前给五百,事成之后再给五百。”

  安裕容沉吟道:“倘若当真如此,怎会这么些天也未能叫他开口?虽说一千大洋是笔巨款,但只为求财,何必对幕后指使者忠心至此。”

  “他有个相好在本地,听那意思,是怕连累对方。”

  安裕容嗤笑:“居然还是个多情种。他那到手的五百大洋,尽数送了相好罢?”

  颜幼卿道:“这却是不知道。只是今日我与警员一道,寻至凶犯招供的住处,已然空无一人。问了左右邻舍,说是月余前男人出了门,很快女人便下乡探亲,至今未归。那住所细软全无,女人大约是得了风声跑了。”

  “这女人说不定与幕后指使是一伙的,专为引人入彀。”

  “那倒不见得。凶犯与联络之人仅见过两次,一次商谈交易,一次送来枪弹与定金,车次时间消息乃是信件暗语传递。今日详细招供了其人形貌,午后警局全体出动,在他二人会面之处及沿途查问,竟毫无线索。可见多半做了伪装。对方行事谨慎隐秘至此,应当不会安排一个女人出面,反而容易暴露。”

  颜幼卿说得有理,安裕容面色沉下来。如此一来,最为显著的一条线索反而毫无用处。

  二人商议许久,最后说定颜幼卿在警局调查组中跟随到底,直至查出案件结果。安裕容有江南艺专聘约在身,不好缺课太久,暂且托人捎信回去请几天假,留在申城看看情形再说。

  “阿卿,此事干系重大,牵动各方,你千万小心。便是有所发现,也务必谨慎行事。据闻申城警局局长钱汉章属老牌革命党,是宋承予直系,在追捕刺杀尚先生真凶一事上,理当尽心竭力。然事发地火车站属于租界共治区域,归洋人总巡捕房管辖,究竟与哪一派人士亲近,谁也说不清楚。形势复杂,人心难测,你一定记得不要轻举妄动……”

  安裕容苦口婆心,反复叮嘱,颜幼卿心内不觉愧疚。虽说此番介入,是两人共同决定,然若无自己坚持,峻轩兄定不会同意深入至此。但二人之间,早已无需多言,既心意相通,自是共同进退,彼此扶持到底。故而只点点头:“我明白的,定将自身安危置于首位。你别担心。”

  安裕容想摸摸他的头,却觉此刻眼前人沉稳如磐石,一力担当,似乎需要安慰的反倒是自己,遂张开双臂,改为拥抱对方入怀。颜幼卿反手抱住了他,脸贴在肩颈处,亲昵地挨蹭一阵,轻声问:“阿哥,你在这里待几天?”

  安裕容听出他心中不舍,觉得舒坦了些,道:“今日与杨兄会晤,倒是说了不少事。”

  两人一早上门拜访杨元绍,颜幼卿拿到荐书便去了警局,安裕容不着急走,留下与对方多说了些话。

  “杨兄提及尚先生遗言,把如今咱们住的那所庄院给了你我,道是回头理出地契便送过来。”

  颜幼卿吃了一惊,旋即难过起来:“那般境况之下,尚先生竟然还惦记这点小事。”

  安裕容叹口气:“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豪杰自多情。听说他家中已无近亲,将部分私产分赠友人,其余均捐献给了革命党总部。清湾镇是个好地方,那庄院你我住熟了,况且也不该辜负尚先生一番心意,因此我应下了。不过我打算杨兄若真拿来地契,便按市价折成银元给他,算是替尚先生为革命事业尽一分微薄之力,想来他不会拒绝。”

  颜幼卿亦觉如此最为妥帖,十分赞同。安裕容又道:“尚先生遗下大量手稿,亟待整理,杨兄虽有心却无力。我提出帮忙,他已然答应了。因此我想这几天先同他理个章程出来,之后便可带到庄院去做。艺专那边,大约再多告假三日。回去之后设法请叶校长调一调西语课,争取调出两日连休,如此便可利用休息日进城来看你。”安裕容微微一笑,“还得趁这几日再租个房子,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住在旅馆诸多不便,还是应当另外安顿。你说好不好?”

  “阿哥……这当然好。只是你太辛苦了。”两人原本便抱在一处,此时颜幼卿愈发舍不得分开,心中歉疚又感动。总是自己一时任性,峻轩兄处处周全,大抵所谓有恃无恐,便是如此。

  “不辛苦。不是说好了么?我们一起为尚先生尽一份心力。警局追查是一方面,凶犯动手时机那般精准,其消息来处,总有个源头。这几日我在杨元绍身边停留,若有蛛丝马迹,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往后还能借取送手稿多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