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70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安裕容不欲她无端忧虑,上来便告知,徐文约早与兄弟二人约定意外情形下的转换路线,如今虽无音讯,亦可前去接应。至于战火四起,路途险阻,且按下不表。

  黎映秋先前不觉得,这时安稳下来,顿觉饥肠辘辘,道过谢,低头一心用饭。

  安裕容把颜幼卿拉过来坐下,陪同一道吃饭。吃得差不多时,道:“令外祖瞒下消息,不叫人惊动嫂子,想来正是怕嫂子着急。况且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嫂子来得正巧,我与幼卿原本便定了明日动身,前去接应徐兄。一旦有确切消息,必定即刻传回令外祖处,好叫嫂子放心。不知嫂子接下来,是暂返江宁,还是留在申城?”

  黎映秋垂头咽下一口食物,半晌,方徐徐道:“我不想再回江宁……”抬起头,眼眶再次泛红,泪珠滚滚而下:“不瞒你们两个,我父亲与兄长……要我随同他们一起去蕙城,两三日内就要走。我不愿意……蕙城地僻路远,山水迢迢,若真是去了,几时能回来?几时才能……见到文约?我……”

  “令尊与令兄,决意举家去往蕙城?”

  见黎映秋含泪点头,安裕容又问:“是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

  黎映秋道:“我父亲说,蕙城北伐军出征,已行至中南腹地。江宁距离前线太近,万一有个闪失,炮火无眼,后果堪忧。革命党政务机要部门悉数迁往后方,前方只留下军务机构。他身居要职,才能携带眷属。我虽是出了嫁的闺女,但夫婿不在身边,外祖家今非昔比,没必要寄人篱下,非叫我同行不可……他这番话,是私下里与我说的,我慌乱无主,去寻外祖母问文约的消息,才听说文约与大表兄路上失散了。心里实在着急,又怕家里人阻拦,顾不得其他,连夜出门,赶到这里来……来见你们……”

  她没说出口的是,外祖母并不关心她的夫婿下落如何,只顾埋怨对方拖累了自己长子。又含沙射影将黎府上下讽刺个遍,骂他们自己在城里过好日子,将亲家扔在乡下废弃的破宅子里不闻不问。事实上,杜府那么些人,黎家便是再大的地方,城里也住不下。老宅原本就是黎老太爷老夫人在世时,颐养天年之所,属典型江南园林,景色宜人,又有奴仆伺候,好吃好喝招待,黎映秋亲自作陪,并算不得失礼。当然,战争爆发后,黎家意欲随同革命党政府南撤,没打算捎上亲家一门,自又当另说。

  听黎映秋这般说,安裕容、颜幼卿心里当即有了数,想来黎家态度变化,杜老太爷人老成精,早已察觉。怪不得他过江宁却不停留,直奔申城来找儿子——更准确地说,是急着找徐文约的兄弟。

  安裕容试探道:“嫂子若不回江宁,是与令外祖住在一处,还是……”

  “外祖父知道我来见你们,叮嘱我早些回去。”黎映秋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眼角,整理整理仪容,将情绪一一收敛。毕竟是上过洋学堂的世家小姐,心里踏实下来,便不再允许自己失态。“之前太过仓促,也未能正式拜见外祖父与兄嫂,还须尽早去补个礼。”

  这意思就是和杜府诸人住一块儿了。这几句话也听得出,杜府即使流寓在外,规矩依旧不小。

  安裕容和颜幼卿对望一眼:“既如此,我二人便送嫂嫂过去。”招呼伙计取来便笺纸,掏出钢笔,写下店铺与家里电话,递给黎映秋,“虽则我二人明日起便不在,嫂子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铺面伙计和家里人,都会尽力帮忙。”

  黎映秋脸色僵了僵,大抵是想起此前自家表嫂与郑芳芷之间不快之事。那边两人只做看不见,率先走出茶馆,往杜府新宅子行去。黎映秋跟杜府下人隔了十余步远,满腹心事缀在后边。

  颜幼卿回头瞅一眼,见后面二人均低头看路,才皱皱眉,向身边人附耳悄声道:“阿哥,万雪程那宅子,上下两层,正经卧房加上起居室,都不够杜家现在这些人分的。黎小姐来了,恐怕没地方住。”

  安裕容被他这副偷摸做贼模样逗乐,面带笑意,也悄声道:“你不过去捉了一回奸,倒把人家宅子都摸透了。杜家人再多,下人们挤挤,总不至于腾不出外孙小姐的住处。”

  几句话工夫,便到了杜府新宅门前。申城人口稠密,地盘紧俏,这所宅子已是码头区域最大的宅邸之一,仍远远比不得京师住所,连个院子都没有。箱笼物件堆在门外,仆从进进出出,杜三少两口子踮脚站在台阶上,呼喝指挥。陪同黎映秋的杜家仆人先上前禀报了,杜三少忙将客人迎进去,又叫妻子临时张罗桌凳茶水,在大厅一角坐下来。

  听说安裕容、颜幼卿两人次日便要出发,杜三少连声道谢,最后搓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按说二位与妹夫关系再好,也是替我杜府之事奔波,依老爷子的意思,多少要赠送些盘缠,聊表心意。只是,这个……咳,刚买了宅子,一家子老小要吃喝,手头实在是……只能等长兄回来,家中营生支应起来,再报答二位恩情。”

  安裕容和颜幼卿自然表示无妨。顺便聊起局势变化,免不了谈及江宁黎家,听说黎映秋欲留在申城长住,杜三少尚未开口,旁边三少奶奶已然高声嚷道:“大妹妹不回去陪老太太,跟我们这里一大群人挤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么!”

  黎映秋变了脸色,奈何三少奶奶口舌不停,叫她根本无暇张嘴。

  “大妹妹怎么这般想不通?你在江宁舒舒坦坦住着,你黎家自个儿的庄园,宽敞漂亮,又有娘家人伺候着,老太太客随主便,什么事还不是你说了算?那日子多自在哪?你三哥三嫂在这头,有一大家子的生计要忙,还要照顾老太爷,哪里顾得上你?妹夫的事,你留在这里又顶什么用?不过是干等消息,哪里不是等?”见黎映秋脸色不豫,放软声调,“哎,三嫂可不是不欢迎你。你想留下,还能不给你腾出个地方么?这样,峨蕊搬去和其他人挤挤,你与翠螺一间房……”

  峨蕊、翠螺,一听便知是侍女名字。颜幼卿一直没说话,抬头看去,果然黎映秋气得脸上忽红忽白,猛地站起身:“我去见外祖父!”抬步便往楼上去了。

  “哎,大妹妹!老爷子累了半天,刚歇下!你这……”

  颜幼卿转头看向安裕容,两人不约而同站起来。安裕容当作没瞧见杜三少满脸尴尬,道:“铺子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一步。杜兄且忙着,不必相送。”

  二人离了杜家宅子,颜幼卿道:“阿哥,我想……”

  “想给嫂嫂打个电话?”安裕容含笑问道。

  “嗯。”

  “走,这就去给嫂嫂打电话。这事儿,嫂嫂定能办妥。”

  不过大半个钟头,郑芳芷便到了十字街口店铺门前。乘着崭新锃亮的进口轿车,换了身过节前新做的丝绒旗袍,旁边还跟着家里雇佣的吕宋帮佣,一手阳伞,一手羽毛扇子。郑芳芷放下车窗与兄弟俩打招呼,道:“不用你们,我自己去便行了。司机知道地方。”

  汽车在巷道中龟速前行,安裕容、颜幼卿两人互相瞅瞅,均忍俊不禁,抬腿跟在后面。颜幼卿忽道:“杜家那宅子右前方拐角,立了个大灯牌。从灯牌后头能望见大门里边,大门里边却看不见灯牌后头。”

  安裕容“噗哧”乐了。两人果然蹑手蹑脚摸到灯牌后头,偷偷瞧热闹。

  这厢郑芳芷叫司机将轿车直直贴着杜宅门前台阶停住,又摁了一通喇叭,惊动满屋子人。杜三少两口子望见轿车头,一面惊疑,一面窃喜,不知是来了哪路贵客。

  郑芳芷款款下车,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帮佣在身后撑起小阳伞,轻摇羽毛扇。

  三少奶奶觉得面前人莫名眼熟,却不敢相认。郑芳芷问:“黎映秋小姐可在?我来接黎小姐,去敝宅做客。”

  黎映秋因外祖父要派人即日将她送回江宁,正躲在楼上啜泣。下人中有那动作快的,早奔上去通报。她擦干眼泪,满怀疑虑下来,望见郑芳芷立在门口,仰头微笑:“映秋,知道你来了申城,我特地过来接你,去家中小住。”

  黎映秋飞奔下楼,泣不成声:“郑姐姐……”

第82章 交锋何所恃?

  夏历八月十八,西历九月二十四,这一日正是秋分。白日渐短,当安裕容、颜幼卿二人与赵经理一道理清所有货物,随同四海大药房押送药材的伙计踏上去往河阳的火车时,天色黯淡,已是黄昏时分。

  想起火车站内所见所闻,安裕容向为首那伙计道:“侯小哥,我看专往河阳运送物资的车次比之前多了好几趟,看来洋人租界日益支持北伐,此言不虚。”

  姓侯的伙计笑答:“我们魏司令德高望重,威名远播,连洋人也都是服气的。自愿分出专线专车来,协助运送物资,支持军队北伐,也算他们有眼力,识时务。”

  火车站属租界控制范围,魏同钧能要出专线专车来运送军资,此一点便非常人所及。

  安裕容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过得一会儿,借口气闷,掏出香烟火柴,让了伙计一回,勾着颜幼卿肩膀往车厢尽头走去。

  因药物金贵,并没有和其他援军物资一般,使用货车车厢,而是堆在一节客车车厢内。战事爆发后,只有人从外边涌往申城,倒少有从申城往别处跑的,故而客车十分富余。除去这一节专用车厢,其他车厢里也没几个乘客。

  安裕容点燃香烟,装样子抽一口。不等颜幼卿皱眉,便在铁窗框沿儿上摁熄了。颜幼卿修习内家功夫,日常习惯克制自持,喝酒有海量,但并不嗜好;爱吃一口甜的,也并不放纵。抽烟伤肺腑,他自己从来不抽,倒没有干涉过安裕容。是安裕容察觉他不喜欢,自然慢慢抽得少了,口袋里常日揣着,只为必要时候应酬。

  两人站在车门处,火车轮子哐当哐当有如伴奏,凑近了低声交谈,不必担心被人听见。

  “魏司令果然是个厉害人物。想来上一回到申城,便已经打通洋人关节了。”安裕容轻叹。

  七月里魏同钧回申城祭拜尚古之,在江南艺专画展上做即兴演说,与安裕容 、颜幼卿私下吃了一顿饭,谈妥西药交易,带走杨元绍、张传义、刘达先几人,短短数日,办了许多大事。如今看来,尚有许多安、颜二人不得而知的动作,于战局影响深远。

  颜幼卿思量片刻,道:“按说魏司令身为河阳军主帅,专管前线战事,军资供应,不该是后方主事者负责么?江宁革命党政府,距离河阳不是更近一点?昨日听黎小姐提及,军方部门都留下了,为的不正是服务战事?”

  安裕容赞赏地看他一眼,笑道:“阿卿如今也厉害了。见微知著,举一反三,恐怕再过些日子,阿哥也比不过你了,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颜幼卿见他取笑自己,也没什么大动作,只屈起食指,往他挨着自己这边的手肘曲池穴上轻弹一下。安裕容只觉肘关节微微一麻,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立刻往下掉,在皮鞋面上落下一个明显的烟灰印。

  忍不住笑出声,一面抬脚搭在车门架子上,掏出帕子擦烟灰,一面回头去看颜幼卿。见他脸上强装出一本正经,眼里闪现着促狭笑意,悠悠道:“要不说阿卿厉害呢,前方艰难险阻,偏能镇定自若,谈笑相对,佩服佩服。”

  颜幼卿绷不住咧开嘴,又使劲儿收回去,背起双手点头:“都是阿哥教得好。”

  “哈哈……”安裕容将帕子塞回口袋,伸手揉一把他头发,趁左近无人,往脸颊上亲一口。不等他害羞,低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河阳军的军资,不从江宁运过去?”

  颜幼卿脸上一红,按了按脸颊,才道:“河阳军号称十万兵力,北伐之战又筹备已久,基本军资想来早已到位,魏司令如今从申城调集的,当是紧要的消耗物品。申城乃海陆运输集散之地,物资收拢运送,原就比江宁方便。好比西药这一项,从申城采购,直接运往河阳,方便快捷,自然没有平白往江宁再转一次手的道理。如此运作,一来是魏司令厉害,自己有门路,”抬头,“如咱们这般,替魏司令效劳的,或许不在少数。二来江宁负责军需的部门,这方面未必能满足河阳军所需。魏司令能自己解决,及时有效,可说大大利于战事。这是往好了猜……”

  安裕容面带笑容望向他,饶有兴致:“那若是往不好了猜呢?”

  颜幼卿定定神,理清思路,道:“往不好了猜,军队主帅自己把控后方军资输送,或者是后方无能,又或者是前方后方不和。从这件事来看,魏司令与江宁革命党政府某些势力之间,大约不是十分和睦。杨元绍杨兄转投了魏司令,说明他同革命党内与尚先生相争的那些人,定然不属一路。但不知留守江宁负责军需的是谁?看魏司令这般举动,怕是不甚信任对方。”

  安裕容点头:“此事确实再一次暴露出革命党内之不和,无处不在。不过宋承予先生作为最高领袖,未必不知道这一点。魏同钧乃是他头号心腹爱将,哪怕为前线成败计,也不会留下与他作对的人负责军需。所以……”

  颜幼卿眨眨眼睛,仿佛想通了什么,道:“所以江宁军需部门与魏司令,应当就此事达成了默契。军队将领如此行为,第一条用处,便是将军队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单如此,魏司令名义上,只是河阳军的副司令,从战争局势看,之后蕙城部、楚州、西川等地北伐军,将陆续抵达中南地区,由此继续向北进发。不论哪一条路线,河阳都将成为物资供应的中转地。魏司令手里有最紧俏的物资,其他将领便都得设法与之交好。如此看来,这第二条,便是他能借此壮大自己的实力,提高在整个北伐军中的地位和影响。”

  见安裕容满脸鼓励之色,颜幼卿继续努力开动脑筋:“军需采购,说到底,也是一种买卖。好比他从咱们手里购买西药,就需大笔现款,这些钱,总不能是魏司令自个儿掏腰包。若江宁军需部门与他暗中有默契,公账上这方面的资金,说不定已经到了魏司令手里。”说到这,颜幼卿脑中灵光一闪。他做了这许久生意,买卖行中门道早已熟知。只是闪念间想到的内情令人惊讶,不由得“啊”一声:“我明白了,这第三条,便是……聚敛财富。好比魏司令从咱们手里购入西药,咱们给他的,几近于成本价,与市价相差何止几成。他报给江宁的,必定不是这个价钱。别家商户,想来亦是类似情形,这么算下来,倒手截下来的金额,堪称巨款。”

  安裕容连连颔首:“层层深入,鞭辟入里。阿卿,凭这份眼光,你足可以代笔,替几大报社写时评了。”

  颜幼卿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是胡乱猜测一把,背后实情未必如此。魏司令有什么私下手段,与咱们也并无干系,只盼他愿意出力帮忙,援助咱们相救徐兄才好。”

  “虽说是猜测,恐怕虽不中亦不远矣。徐兄的事,于咱们是千难万难,于他河阳军司令而言,却是举手之劳,惠而不费。我只祈愿徐兄吉人天相,能顺利与咱们接上头。”

  安裕容叹息一声。回头望望,火车乘务员并未上这一节车厢,两个押送药物的伙计正坐在中间啃干粮。嘴唇贴住颜幼卿耳朵,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以上数条并置,这场战争相持越久,对魏同钧越有利。就结果而言,不论北伐是胜利还是失败,魏同钧都将获得莫大好处。经此一役,他必定成为革命党中实力最强、声望最隆者,只怕……连宋承予都要比不上了。”

  两人想起当初清湾镇映碧湖中与魏同钧初遇情形,不由得唏嘘感慨。对方青云直上,大权在握,昔日浅浅一点缘分人情,此去相求,多半是不管用的了,反不如利益交换来得可靠。

  入夜,两人吃了干粮,与四海大药房伙计轮流值守,随意眯了一阵。河阳乃是终点站,火车行程过半时,乘客便已下了个干净。凌晨时分,经过某个大站,后面几节客车厢全部换成货车厢,满载货物,上覆油布,竟是早已准备妥当,叫人看不出里头装的是什么。尽管工人们动作极快,也耽误近两个钟头。安裕容作势想下月台走走,叫四海的伙计好声好气拦住。不多时车站里有人送了热饭热菜上来,倒是吃了一顿安稳饭,又借这工夫草草补了个回笼觉。

  这一日傍晚,终于抵达河阳车站,算来路上费了整整一日一夜。北伐军借用来运送物资的火车,远比不得申津特快专列那般时速,亦谈不上平稳舒适。安裕容、颜幼卿近年来手头宽裕,最次也是申津特快三等座。如今药材堆里局促这许久,均不免有些腰酸背痛,手脚僵硬。

  颜幼卿伸展四肢,头一个跳下车门,回身扶了安裕容一把。

  两个同行押送的伙计尚不如他二人,手脚抖动半晌,方慢腾腾爬下车来。

  颜幼卿问:“咱们把东西搬下来么?”

  侯姓伙计连连摇手:“不用不用,魏司令的人马上就到,他们当兵的力气大,用不着咱们。”他是赵经理心腹,知道安、颜二人与魏司令有交情,也不瞒他俩,道:“咱们出发前,赵经理不是发了电报么?这趟车一进入河阳境内,司令部那头就该知道了,接头的人应当已经在外头候着,只等车长确认过,就该过来卸货了。”

  安裕容道:“河阳也有洋人租界罢?北伐军出入火车站,他们不过问?”

  侯姓伙计面上露出崇拜之色:“自咱们魏司令入驻起,洋人就签了互不干涉条约,并且同意把车站借给北伐军使用。再说如今真正打起来了,洋人怕死得很,也不敢到处乱跑,这车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给咱们用。”

  河阳是革命党经营多年的根据地,争取到当地洋人支持,不出意料。四海大药房属魏同钧秘密私产,这侯姓伙计大抵是魏司令忠实拥趸,不遗余力,把功劳统统归到他头上。

  果然,不过一刻钟左右,便有士兵列队跑步上了月台,后头跟着一溜儿平板车。士兵们到得车厢前,二话不说,开始卸载后头货运车厢里的货物。其时天色昏暗,却还不到开灯时候,一包包一件件卸得飞快,仍是看不清内中到底是何物资。安裕容、颜幼卿倒也并不关心这个,只等负责收查药物的接头人。事前赵经理已然交代,四海大药房伙计只送到河阳车站,要见魏司令,须跟随军中接头人前往。

  那边士兵们正干得热火朝天,两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士兵走过来。其中一个远远便冲这面挥手,高声道:“二位玉兄弟!当真是你们!太好了,没想到你们能到河阳来!”说话间快步上前,与二人热烈拥抱,原来此人竟是数月不见的张传义。

  看见是他,安、颜二人也是惊喜交加。魏同钧派他前来交接,可见赵经理的电报一点没耽误,而魏司令则表现出了十足诚意。

  “传义兄,怎么是你来了?达先兄呢?”

  “达先兄弟在铜山,正跟北新军那帮狗崽子打得厉害呐!他打仗比我狠,一直留在先锋部队里。我么,比他多识得几个字,蒙魏司令错爱,召回司令部,做个小小传令兵。”张传义笑道。事实上,因他与刘达先背景干净,经历特殊,为人爽直,向来颇得重用。张传义比之刘达先文化学得更好,做事也更机灵,叫魏同钧留在了司令部。

  “杨兄呢?也在贵军司令部?”

  “杨先生是先锋部队参谋官,跟去铜山了。放心,他是个书生,不上前线,只在大营里出出主意。”

  寒暄完毕,张传义介绍了身边另一位军官,又招呼几个士兵上车搬运药物。三人继续闲话,那边药品清点交接完毕,四海大药房伙计留在车站歇息,之后坐返程车回去。

  出得火车站,望见一排卡车停在道边。光是药物便装满打头一辆,张传义挥手示意,向安裕容、颜幼卿道:“你二位上去跟司机挤挤,我与兄弟们在后头。”说罢,与几个士兵动作麻利地爬上车顶。

  安裕容与颜幼卿依言上车,好在两人都不胖,挨着也坐下了。屁股刚坐稳,司机便发动汽车,快速行驶。后面车辆依次跟上,颜幼卿坐在最外侧,扭头往后看去,仍有许多货物正陆续运出车站,显然几辆卡车一趟送不完,多半要连夜跑几趟。忽然想到,不论申城出发,抑或是河阳抵达,均在入夜时分,也不知是否有意如此安排。

  夜色渐浓,车站附近尚有路灯,很快进入城郊,远近迷蒙一片。幸亏过了中秋不过几天,月亮勉强照见道路。军中司机显然相当熟悉路况,丝毫不见减速。颜幼卿运足目力,也只看清一些朦胧影子,无从分辨周遭究竟是何景象。

  司机自二人上车起,便一脸肃然,不苟言笑。安裕容知道军中规矩严,遂不与之搭话,脑袋凑到颜幼卿这面,同他一起瞪大眼睛看外面黑黢黢的夜色。忽然被捏了一下手掌,旋即感觉手被抬起,指了指车子后方,又被拢到耳边,暗示倾听声音。

  安裕容闭上眼睛,侧耳细听。一队卡车静夜行驶,动静可说巨大。听得片刻,后头传来的声音明显越来越小,莫非头车开得太快,跟不上了?手掌重又被捏住,感觉幼卿在自己手心写起字来。仔细辨认,居然是数字:“四、三、二、一……”猛地反应过来,后面的车不是没跟上来,而是在岔道拐弯离开了。听得声音再次变小,反手捏住幼卿手掌,画了个“〇”。又扣住他手指,轻轻紧了紧,以作安抚。

  所有车辆中,只有这一辆装载的是药品。其他物资,想来北伐军另有仓库储存。车辆中途分开,情有可原。货物夜间运送,安排外来者坐头车,虽可见其小心谨慎,亦不算过分。药品与外来客,正好同行,送去司令部交差。

  虽只运送军资短短一段路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魏同钧治军,确乎有手段。安裕容想起约翰逊所言蕙城见闻,以及对于南北力量比较与战争结局之预测,或许,这场战争,胜负尚在未知之数。

  汽车终于停下,月亮已行至中天。安裕容与颜幼卿下得车来,眼前一片平顶砖房,中间点缀着几栋二层小楼。荷枪实弹的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卫森严。另有人过来接应药物,张传义将二人径直带到一栋小楼前,先自己进去通报,再出来,道:“魏司令还没休息,问二位的意思,若是还撑得住,便这会儿谈谈。”又道,“司令实在是忙得很,一晚上睡不了几个钟头,白日里军务更多,二位不如趁现在,赶紧把事情说了。”

  接应徐文约,本是宜早不宜迟,二人当即应下。又过了两道门岗,颜幼卿把随身携带的明暗武器都留给卫兵,张传义送到一张门外,另有士兵将二人领进去。

  魏同钧见到两人,笑呵呵起身相迎:“大玉老板!小玉老板!二位老板亲临,蓬荜生辉哪。”转脸叫勤务兵泡茶。

  安裕容笑道:“司令可别寒碜我们兄弟了,不过是跑断腿说破嘴,身无余财,库无存货,与街头提篮摊贩有何差别。若非司令照应,哪有我们兄弟一口饭吃。”

  魏同钧打个哈哈:“大玉老板还是这么会说话。太谦虚哪!”笑谈间将二人引至里头一间小小会客室内。

  河阳军司令部守卫严密,设施却简陋,屋里不过几件粗糙的硬木器具。一路行来,瞥见许多卷宗堆在办公室桌上地上。已是后半夜,隔壁电话仍然不时响起。从魏同钧到他手底下的人,个个眼底乌青,面色憔悴,可见甚是辛苦。

  双方均知事务繁忙,时间紧迫,寒暄两句,喝口茶缓缓,便直奔主题。

  魏同钧收起笑容,道:“二位的意思,赵经理电报中已经和我提了。其中细节,还需二位当面详叙。”

  安裕容将前因后果说了,最后道:“我那两位兄弟,皆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但凡有机会,必定设法向申城传递消息,同时竭力向南移动。申城方面我们留得有可靠之人。随时接收电报。我与阿卿亦反复商讨,他二人可能的向南行进路线。只是,仅凭我们自己,实在势单力薄。唯有得到司令相助,才具备化险为夷之可能。”

  “哦,不知道你们想要我如何相助?”